長篇小說《塵外城》第一章

三溪村的冬天不算很冷,柏樹覆蓋在山野上下,仿佛一張張厚厚的綠被,裹得眼眸幾分溫暖。歸屬三溪村的向陽山也不算很高,而小小的鎮子便安安穩穩地點綴在山頂一塊并不完整的壩子上。憑依南北兩面山谷的兩丬房屋,皆是黑瓦白墻,中間夾著一條不寬不窄的柏油馬路,筆直地伸往遠方的樹叢,房街相伴,似竹葉般細長而對稱。

接連幾日,山谷中籠罩著迷夢一般的氤氳,粘住天色,割斷遠望的視野。虞錦帆站在陽臺上,沐浴從山間吹來的涼風,終于等到了陽光的垂青。被封鎖數日的目光順著山勢從山頂跌至山腳:零散的農屋半露于枝葉落盡的核桃樹,半隱于深深的竹林,農屋前后多有人工挖掘的池塘,塘中鵝鴨浮歡;成不規則階梯狀的農田泛起淺淺的綠色,小麥和油菜長勢正旺,煞似仲夏密集的雨點般力量強盛;彎彎曲曲且時隱時現的公路穿梭于蔥蘢的柏林,猛看去,如同一條上下蠕動的變色龍,時而潔白時而沙黃時而墨綠時而青蔥;伏在山腳平地上的是一片枯黃,那是殘留的稻茬,幾只牛羊在稻田里啃食這一片退卻豐收的枯萎,兩三人影,應是看管牛羊的孩子,在細細的田埂上來回,如同幾點墨色的烏鴉踱步于細長的電線。

幾只黑色的小鳥從陽臺下的樹叢間一掠而過,吱吱幾聲便飛到了誰家的屋頂上。錦帆收回目光,順著這一排房屋往東伸展,幾座廟宇憑依山勢呈一線貼滿向陽山頂,寺廟無語且無名,渾厚的鐘聲唯響徹在清晨,這鐘聲如同浪潮一般,一浪剛過,另一撥浪花便趕緊填補即將拉大的縫隙,至最后退潮時便完全銷聲匿跡,徒留下幾段余韻。敲鐘的老人姓陳,小鎮以及附近村落的人們都喜歡稱他陳師傅。陳師傅年逾古稀,一生未娶,卻不是正宗的和尚,雖說住在廟里,但只是在一些特定的日子里才會恪守素食的規矩。平日里喜歡去茶館喝茶,跟鎮上的人們或者那些趕集的老人閑聊半晌,道說的內容大抵荒誕,盡是些神仙鬼怪之事,以及自己同神仙在夢里交談的情景,每至精彩處,人群總會騷動不已。寺廟腳下不遠處臥著一塊校園,教舍圍成四方狀,筆直而高大的白楊樹立在教舍外面,瓦上覆蓋一層薄薄的落葉。適逢寒假,校園一片凄清,除卻定點奏響的鈴聲。

然而對于鄉村的孩子們來說,這些鈴聲多少是有一點惱人的,裝在校園內的學習只是他們的“副業”,或者說狹隘的課堂學習只是他們打發無聊的玩物罷了。在孩子們心里,真正神秘的知識存在于廣袤的山林河流與祖輩世代開辟耕耘的田地。

金秋的稻草堆,爬上爬下,鉆進鉆出,手持玩具槍,孩子們爭先恐后扮演警長;黃黃的橘子峭立枝頭,貪吃的孩童總是趴在樹上,一次性吃到動彈不得,甚而如同吞進去了一個個小小的炸彈,炸得肚子疼痛不堪。然而這些橘子卻又是不能讓他們吃盡的,大人們還得摘回去放進大肚缸里,把這秋天的甜蜜留到春節去慢慢享受;唯一遺憾的便是三溪村漫山遍野從不枯黃的柏樹,書里寫到的無邊落木孩子們都未能親身感受。

冬天有雪,太薄,孩子們都不打雪仗,惟喜歡去池塘里采冰,然后疊在磚塊上看它們黏在一起,像是相愛的男女不再分離,那時最討厭的應該是不速之客的太陽;然后是濕透的鞋子以及光著腳板坐在火堆旁,享受長輩們帶著笑聲的罵,看桑樹枝在火中凄慘地燃燒,從兩頭往外擠出白色的小泡沫,伴隨著嗤嗤的聲音,如同呻吟。

而當青草初綠的時候,農家孩子的玩伴便是牛羊,當然還有一聲吆喝便從另一些牛羊身后冒出來的真正玩伴;老黃牛安分地啃著淺草地,不顧牛仔們發瘋般地在田坎上來回奔躍,像是在追逐空中低飛的燕子;而水牛們則把身子完全埋進池塘的鏡面,只露出一塊戴著兩只長角的黑頭,年少的心總是期待此時的水猛地結冰,把那牛封凍在水里,好讓他們有更多的時間自由打跳;羊不多,不能稱之為羊群,而緣于羊肚子太小,不怕吃不飽,孩子們總喜歡尋一棵圍著青草的樹,就那么簡單一系便宣告整個下午的解放;那時青麥地里應該是滿帶梨花的樹和嫩綠的小麥,“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的句子在此也可以完整上演。

當陽光的脾氣變得暴躁起來,孩子們的脾氣便也跟著壞起來。他們爬上柏樹去捉厭煩的鳴蟬,口中罵著真是討厭,責備它們打擾村野的靜修,卻總是在玩膩了之后又將它們還給大自然;偷一點青澀的梨子還有本不多產的棗,也偷回來一頭的臭罵;可以對著連日的大雨,想象在屋后的陰溝里親手壘砌的“大壩”;可以望著種滿夜空的星星,在院子里順手拍打惱人的飛蚊;有時摘一根黃荊,剃掉散發著濃郁香味的葉子,一根細長的寶劍便呈現在眼前,然后相互追逐開去,鞋底沾滿凋落的紫色花星;傍晚時分,提著自制的“武器”和手電筒跑去躁動的被藤蔓掩蓋的水坑,循著偽青蛙(一種類似于青蛙蟾蜍的動物)的叫聲,打撈豐盛的晚餐······

又是一陣鈴聲響起,似一股弱小的溪水般,涌向四方,待至錦帆耳廓,這鈴聲已變得奄奄一息。校園里幾只鴉雀徑直飛上向陽山頂去了,仿佛一群魚在往前推動這溪水般的鈴聲。不處校園,這聲音倒也沒有那么令人厭倦。

爺爺昨天晚上便到劉貴家幫忙去了,今天是三天前死去的劉貴父親出葬的日子。虞劉兩家在村里本是鄰居,后來錦帆的父親在鎮上修了房子之后,虞家便搬走了。劉貴年邁的父親曾經是一個渾身散發著莊稼氣的老人,頭發上滿是油膩,胡須長短不齊,常年不刷牙加之瘋狂地吸食土煙卷使他的牙齒一片焦黃,粗糙的雙手上爬滿了老繭。每每到錦帆家走動時,他總喜歡用粗糙的手把錦帆摟在懷里,像是摟住一只小貓,錦帆一開始還會掙扎,然而總是被他巨大的力氣俘獲,后來便變得乖乖順從了。老人還會用那兩瓣看著就讓人生畏的嘴唇去親錦帆嫩嫩的臉蛋兒,胡須扎得錦帆感覺像是皮膚里插進去了幾根細長的刺,還伴著一股惡臭,錦帆不得以用右手捂著臉,另一只手抵在老人的胸前,把他往后推,拒絕他的親吻。老人總會在這時說一句:“小東西,怎么看都不像虞家的種。”

虞老爺子便笑吟吟地接一句:“這家伙,硬是調皮。”

劉貴父親的離開,是錦帆一直所期待的,或者說是錦帆在遭受他的“強抱”和“強吻”之時所急切渴盼的。然而錦帆卻未曾料到這位曾經讓自己深感厭惡的老人卻以死的方式真正離開了。劉貴家的新房快要竣工的時候,老人背著三箱啤酒,在一個傍晚從小鎮上回家。劉貴在家里招呼匠人們吃晚茶的時候,是不會想到老父親已經跌落在學校下面的陡坡上,他等待的三箱啤酒正在滿足土壤草樹的腸胃,老人的鮮血充當了這些土壤草樹的解酒藥。

夜落下來的時候,老人還沒有回家。劉貴的妻子,這個披著一身黝黑肥肉的女人著了急,為匠人們準備的酒菜雖然豐盛,可是酒卻還在父親背上的竹簍里。幫忙去尋人的鄰居回來時,也只是搖搖頭,表示未曾遇上。妻子把正在桌上陪匠人吃飯的劉貴拉到屋外,罵道:“讓你爹去買幾瓶酒,這么晚了,是淹死在酒瓶里了不成。明知道家里這么多匠人等著喝酒,他倒好,自個兒逍遙去了!老子看你們喝什么,茅坑里的屎尿好喝,你倒是去撈幾杯起來!”劉貴苦笑一聲:“該不會出什么事吧?”妻子沒好氣地說:“真要出點事那才好呢!”

夫妻倆的話語,沒能避開精干的匠人們的耳朵。有人在屋里喊道:“出了什么事啦?要不要幫忙?”

“今晚還真得勞煩各位去找劉貴那逍遙的老子了!”

初冬的夜,寒冷地逼人。十余人找到老人尸體的時候,已是半夜。一堆啤酒瓶的尸體碎片、一個壓癟的竹簍、還有一陣淡淡的啤酒香味,把十余只手電筒發出的光分割地支離破碎。老人沒有氣息,像是一塊冰冷的石頭,在黑暗的懷瑞安睡,身上的血凝固成一片一片,看上去極像是人們制作的豬血皮。劉貴夫妻倆當時的表情被這片黑暗所掩蓋,人們只是聽見從劉貴妻子嘴里蹦出的嚎啕,如同一塊塊冰雹,打在十幾個人本已感到森森寒意的心上。

虞老爺子昨晚臨走的時候,老伴囑咐他不要太過逞能,天冷,給廚子打打下手就行。虞老爺子曾經是村里最好的廚師,無論哪一家的紅白喜事都是由他擔當主廚,通常準備十多桌酒席上的涼盤就需要半個晚上的時間,次日一大早還得準備更多的熱菜,這種需要耗費極大精力的工作漸漸地隨著虞老爺子身體的老去而與他作了告別。時值冬日,劉貴妻子來請虞老爺子幫忙的時候,一遍遍向錦帆的奶奶重復道:“我們請的廚子你認識的,就是隔壁村殺豬的何師傅。絕不會讓老爺子熬夜的,你就放心吧,要是讓他受半點兒涼,我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何師傅不是三溪村的人,卻因為作為鄰近幾個村里唯一懂得殺豬,且技術嫻熟的師傅,而在這一帶有著極高的知名度,不僅是農家人過年必須得花錢請他殺豬,就連小鎮上幾個肉鋪的老板也得仰仗他的幫助。何師傅的妻子在很早的時候便患病去世了,如今家里只剩下他和一個老母親,還有一個在市里讀職校的兒子。前兩年何師傅的母親患上重病,跑了很多醫院,花了大筆的錢都沒能見得效果,在絕望的境況之下,何師傅接受大家的建議,花錢替老母親在縣城寺廟里謀了一個居士,說來也怪,當老人家進入寺廟后不久,病情倒是慢慢減輕了。由于母親住在寺里,兒子也只是在寒暑假才會回家,何師傅又常日在幾個村里來回奔波,替人殺豬做廚,以他為中心的是非話題便也慢慢多了起來,特別是當他來到那些男人在外務工,只留下女人的家庭時,別人便會開玩笑地問他:“那女人的被窩暖和不暖和?”何師傅總要扯開嗓子罵道:“老子才不干這些偷雞摸狗的事。誰他媽有種在背后說老子壞話,當心老子的殺豬刀可是不長眼睛的!”漸漸地“何師傅的殺豬刀是不長眼睛的”便在村鎮上的孩子們口中傳開了,在孩子們淘氣搗蛋時,大人們也往往喜歡用“再給老子調皮,我就去叫何師傅用殺豬刀宰了你”來嚇唬孩子們。

突如其來的死,讓劉貴父親的尸體起初只能委屈于曬簟,今天終于轉移到了擺放在堂屋正中的一口棺材。棺材是趕制的,顯得不怎么精致,新刷上去的紅漆,還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隨著天氣的好轉,參加老人葬禮的人,就仿佛一顆顆光子擠進了劉家的院子,他們的到來洗去了劉家連續三日的陰霾。大多數人早已在先前就來劉家表示過慰問,對于老人意外的墜亡,人們只得說:“他就是這樣一條命,況且人老了,也總會有這么一天,你們夫妻倆也不要太過傷心。”隔的較遠的人,來到劉家之后,先是對劉貴夫妻倆重復一遍上面的話語,又問問新房什么時候可以完工,便開始同赴宴的人們聊起了別的話題。

劉家此次做的是早宴,九點便開席了。按三溪村的規矩,四桌一輪,劉家的親戚以及那些來晚的人便圍坐在火堆旁磕瓜子喝茶,等待第二輪開席。虞老爺子給何師傅打下手,只是負責給客人們上菜。一個托盤,一次八個盤碟兩種菜,每桌兩份,要是端得不穩,還真容易出點狀況。上菜之前,劉貴早已給每桌客人送上了兩瓶啤酒,一瓶白酒,一瓶橙汁,完了道一聲:“不夠就叫我。”當然,“不夠”這種情況是很難發生的,沒有人愿意在這種場合展露自己的海量,那些向主人吆喝著加酒的多半是自以為已經長大的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三溪村人的想法是男孩兒到了這個歲數應該代表家里出去了。

開席之前的聊天隨著盤碟的出場陷入了沉寂,取而代之的是碗筷的歡響,男人們會相互敬兩杯酒,然后便也沒了客套;婦人們都不再說話,只是一味沉浸于自己的胃口。他們心中算計著稍后給出的禮金能吃多少回來算多少。剛“出道”的男孩們不愿意嘗那些看起來十分膩人的肥肉塊,只是用懶散加鄙視的目光地盯著眼前的大人們狼吞虎咽,至于禮金,他們沒有那么一種重要的概念。

第一輪散席的時候,人們的喧鬧再次取代了碗筷的聲音。吃畢的人們都慢慢朝堂屋門口移來,那里擺放了一張黃色書桌,上面有漆繪仙鶴圖,一張帶扶手的木椅。劉貴五歲的兒子復兒坐在上面,手握筷子,埋著頭,雙腿叉開,一個鋁碗放在露出來的椅子上,嘴角掛著一粒米。劉貴走過來罵道:“你個死雜種,還坐在這兒,快給老子滾回屋里去吃。”說著便把復兒從椅子上提了下來,孩子緊抱鋁碗,嘴里卻一點聲音也沒有,被父親重重地放在地上之后,復兒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撲閃著那雙清澈的眼睛。村長接替復兒的位置,坐在了椅子上,手里拿著軟筆和硬殼筆記本,站在村長右手邊的是劉貴的小舅子,手里拿著一盒香煙,是很好的牌子,位于村長左手邊的是村里的會計,他空著手看著村長擺在桌上的筆記本。劉貴使勁拉著復兒走進了廚房,同廚房里的妻子一起注視著堂屋外的那張書桌,眼睛里充斥著讓復兒讀不懂的內容。

涌到堂屋門前的人們此時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再往前邁一步,他們相互看著,目光里滿是期待。一個男孩兒率先走到了村長面前,這多半是因為他耐不住了,從口袋里翻出父母來時給的錢,往桌上一放,說:“何先貴50元。”村長便拿起筆翻開筆記本寫下“何先貴50”,劉貴的小舅子笑著給男孩兒發了一支香煙,會計便把錢從桌上撿到了手里。男孩兒見村長寫好了父親的名字和金額,便撥開人群離開了。后面的人此時都突然變得不再謙讓,全擠到了桌前,遞上錢接過煙看清村長筆下的字跡后便都三三倆倆相伴離去。

第一輪吃席的人涌到堂屋門口時,第二輪已經開席了。后面的場景如法炮制。

等到酒席結束的時候,劉家人卻更忙碌了。劉貴同妻子還有復兒換上了孝衣,跟著出喪的隊伍前往父親新的居住地。

錦帆聽見從山下傳來的哀樂聲,便又跑到了陽臺上,一行白衣人,如一片細長的云,抬著一口火紅的仿佛就要燃燒的棺材,順著山路往上。嗩吶的聲音好似一場哭泣,凄婉卻給人以恐懼。奶奶從屋里走了出來,看見陽臺上的錦帆,說了句:“小孩子家,看什么看,你就不怕晚上死人來找你。”錦帆被奶奶的話嚇得躲進了屋里,他本是一個膽小的孩子。哀樂聲經過門窗墻壁顯得小了許多,然而卻如黑夜中某些細微的聲音一樣,讓錦帆感覺到更大的寒意。錦帆想,那個讓自己生煩的老人便這樣離開了,隨著這些飄散在山野的哀樂。轉念一想,這些聲音應該卻似乎是恒久地留在了山間田野,只是從人的感覺上漸漸消失了罷了,這樣一來,那么劉貴的父親不也是如此么?由于他的死而奏出的哀樂從人們的耳朵里爬過,而老人的身子也只是從人們的眼睛里遠去,然而它們卻在每一個人的心里留下了長久的印象。

有些陽光落了進來,或者說是落進了錦帆的注意,它們先是在墻上又轉到地面形成一道折斷的亮色,錦帆覺得那是一道光亮的門,“門”周遭的黑暗才是屋子最本質的色彩。一陣寒顫過后,錦帆走到了奶奶的屋里,卻被告知她馬上要去替錦帆的母親參加一場婚禮,人家辦的是午宴,去的太晚就趕不上第一輪了,而第二、三輪又讓她感覺不怎么干凈。錦帆祈求奶奶帶上自己,并承諾說自己絕不搗亂,更不會上桌去吃飯,只是去看看新娘子。得到允許后,婆孫倆收拾好房門便往主街走去。那里已經人頭攢動,婚宴采取的是八桌開,幸而老太太還是趕上了第一輪的酒席。

母親早告訴過錦帆關于這次婚禮的事情,新娘的母親是縣城中學的老師,與錦帆的母親是同事且關系十分要好。新郎的父親是鎮上的大夫,姓何,早年被衛生所里的人排擠出來后,自己開了一間診所,由于醫術高明,加之憤怒的情感所促使的努力使他很快便打敗了與自己抗衡的衛生所,多年下來,積累了一筆不小的錢財。傳言何大夫已經為兒子在縣城買了房,新婚的兩人只是按照父親的要求,回家辦一場喜酒,讓鄉親們熱鬧熱鬧,也就是說這個新娶回三溪村的城里姑娘并不是真正嫁給了三溪村。何大夫曾經以“離不開三溪村”為由婉拒了縣城醫院的邀請,現在卻用畢生的血汗將兒子送了出去,還給他娶了一房好媳婦,在村人看來真的算是很盡職的父親了。由此也導致了在村里或小鎮上父子關系不和睦,甚而吵架時,兒子總會罵父親:“有種你就像何大夫對兒子那樣對我。”

錦帆覺得這場婚禮的日子太不吉利,山下響著哀樂,山頂卻飄出喜慶的鞭炮聲,幾百米的高度,落差卻顯得如此之大。在歡快的婚禮進行曲中,新郎牽著新娘從屋里走了出來。錦帆扎在孩子堆里,歡快地隨著大流一起朝新娘跑去,他們的腳步至于大人們的厲聲呵斥。孩子們只得站在老遠,費力踮著腳尖,翹起腦袋,嘴巴大張,后面的把手搭在前面的肩上。前面一個孩子轉過身來,錦帆看清了是趙未柳,他狡黠地朝錦帆叫道:“這么冷的天,新娘子要被凍死了!”孩子們放肆地笑成了一片。錦帆不喜歡高聲說話,只是朝未柳點了點頭,好奇的目光擠過人縫,身著白色婚紗的新娘子臉上抹著一層粉,自然的膚色完全被覆蓋掉了,雖然隔著老遠,緋紅的嘴唇卻如一股小火苗燒到了錦帆的眼里,只有那對眼睛在兩條修剪地細長漆黑的眉毛下泛著兩股泉水。新娘鎖骨明顯,挺拔的胸部和微隆的肚子形成三個圓潤的小土包。錦帆的思緒驀地飛速旋轉,他心中的新娘應該有著如柳的細腰,而眼前這位的腰部卻在緊身白色婚紗的包裹下,變成圓圓的西瓜的模樣,錦帆轉念一想如此熟悉的模樣,像是什么呢?何以給人這般異樣?在孩子們的喧鬧聲中,錦帆卻突然感到一種靜謐,他的目光半點不離新娘凸起的腹部。新郎站在一旁,兩人微笑著傾聽婚禮主持人的話語,拜天地父母敬酒接紅包,一一行過,便開始招呼各桌的客人。自始自終新娘的腹部就像是嵌著一個圓圓的球,小心翼翼地前后挪動。

漸漸地,身邊的聲音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新娘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不清,錦帆的眼睛在新娘凸起的腹部上開辟思緒的疆域。在他用割斷身邊的存在所換來的靜謐之中,山下的哀樂突然響起,這哀樂聲卻仿佛只是被他一個人所聽見,或者說只是存活于他獨自的腦海,那些消散在山野田園的聲音在錦帆的思緒中復活,劉貴的父親也跟著復活了。可是劉貴的父親已經死了,這是錦帆不會疑惑的事情,錦帆看見他站在棺材旁朝自己微笑,他張開雙臂,像以往擁抱錦帆一樣張開雙臂,錦帆看不見他的手,卻仿佛看見了兩只手上厚厚的麻黑的老繭。繼而他朝錦帆走來了,錦帆看見他的胡須,胡須突然變得像是一群蝌蚪在他的鼻孔下浮動,它們瘋狂地擺著尾巴,似乎要鉆進錦帆的眼睛里去了。老人張開嘴微小,錦帆聞見一股臭氣,錦帆看見他的牙齒像是一堆死人的骷髏,卻又仿佛泛著血滴,看清了,不是血滴,是口水,是他骯臟的口水,是他吃東西前垂在嘴角的口水。他要吃什么,他不是已經死去三天了嗎?他朝錦帆走來,他是要吃錦帆了,錦帆似乎聞見了他的口臭,尖銳的刺扎在臉上的感覺再次跑了出來,錦帆好像感覺到老人的口水流到自己的臉上,在臉上慢慢滑動,骯臟的感覺在臉上慢慢滑動,錦帆渾身冒出了雞皮疙瘩。錦帆猛地緊閉上眼睛,雞皮疙瘩覆蓋的身體輕微顫動,像是初春爬滿柳絮的柳枝在風中輕擺。

長達兩三分鐘的炮竹聲過,孩子們一擁而上,爭相搶起散落街道的鞭炮來。錦帆被一個濺到手上的鞭炮拉回到了身邊的嘈雜之中,老人的影子忽的不見了,哀樂聲也不見了,可是一座墳墓卻在錦帆模糊的視線中生長起來,劉貴拿著鋤頭,不停地挖,不停地掘土,起初是平坦的大地,漸漸地變成一個圓圓的土包,是墳墓,的確是墳墓,是老人即將下葬的墳墓?新娘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劉貴消失了,劉貴挖掘的土地消失了,墳墓消失了。錦帆看見新娘時不時用手輕輕地撫mo肚子,圓潤的肚子,在白色婚紗下挺起的像是西瓜的肚子。劉貴掘土的畫面又突然出現了,劉貴的身邊似乎還站著復兒,復兒看著父親為爺爺挖掘一塊墳地。是的,新娘同劉貴一樣是在構造一塊墳墓!她圓潤凸起的肚子是一塊嶄新的墳墓!那里面藏著什么?藏著一具尸體?一具劉貴父親的尸體?

錦帆被自己這個想法嚇怕了,面色蒼白,他沖到了奶奶的身邊,看著她卻不說話。桌上汁液橫淌,地面滿是人們丟棄的骨頭,還有掉落的菜肉,一片骯臟。奶奶從桌上抓起三顆喜糖塞到錦帆手上,錦帆卻還是木訥地看著老人。桌上有人突然說了一句話:

“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害臊,有了娃兒才曉得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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