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傻愣著做什么?我陪風荷去丟垃圾,恰是黃昏時分,二人準備找家餐館解決晚飯,這個垃圾站在我不常進的一個弄堂里,靠著廁所,一位大爺正從綠色垃圾桶里掏出來一堆不知誰丟的破布爛衫子,看樣子是準備拿回家去,左手邊不遠處一戶人家在門口的院落里圍著一張方桌吃晚飯。
我想起一個人。風荷若有所思。
從弄堂穿出必要經過一間荒廢破敗的屋子,被熏黑的窗口封得死死的,看不到里面。
誰啊?我問。
我的一個……朋友,人人都道她是個怪人。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一邊拉著風荷走出弄堂一邊催促她接著講下去。
如果是夏季(此地的春天那么短,夏季也是不遠了),你不小心在樓道里遇見她,你知道我過去工作的環境,你總說很討厭去那里找我,樓道里陰森森,沒什么光線,你如果不小心遇見她,她從光亮處走來,我在暗處,大多時候她是短發,那種參差不齊的短,她喜穿件白色衫子,仿佛一向總是這件,衫子明顯已經舊了,縮了水,露出她纖細的一小段手臂。她不常換衣服,身材瘦肖,是營養不良的瘦,顴骨突出,面色暗黃,因為瘦,若是有些表情,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地擠壓出來,雖如此,她的精神卻還好,我們互相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她手上總是有東西,有時會拎只開水瓶,或手里握著水杯,要么還有別的什么,然后各自干各自的事去,她是低眉順眼不愿耽擱別人的人。她負責的是設備管理的工作,所以另一個可以見到她的地方是她的辦公室,她早些時候還可以有一處舒適的環境辦公,大面積的玻璃迎了溫暖的日光進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是電腦,我找她借東西的當兒彼此倒可以多聊幾句,不過我完全心不在焉,因為她在窗戶那里高高低低堆了一層隨手撕的瓦楞紙板,說是擋一擋光線。
人人都道她是怪人,因為每當我或者有誰提起她的名字,幾乎每個人都說,她呀,太奇怪了。這時候,我總是要維護她——她還好吧,我跟她之間交流沒有什么問題。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雖然我知道她有異于常人的地方,但我總是跟她更熟識一些,我們曾一起去過意大利參加國際會議,整個旅行我們都在一起,那是她第一次出國,她怯怯的,凡事比較依賴我,我覺得我們簡直就是閨蜜了。
我有一次去她的宿舍,我忘記了什么原因,怎就進了她住的地方,她早已不是年輕女生,當然我也不是,但我進她房間的那一刻我想我是被驚到了。
那屋子完全不像是有生活氣的地方,我這么講,你可以想象,我的這個朋友,她似乎對自己的住處是全然沒有打理的心,沒什么家具,很多的袋子扎著,我不知道里頭都塞了什么,它們被隨意丟在各處,床鋪沒有整理,這也沒什么,但奇怪的是她連枕頭都沒有買一個,是用舊的衣服疊了幾層塞到枕套里做枕頭用,她還是有枕套的。我沒有進到里間去,這似乎是一個放棄了正常生活的人,或者說她隨時都在為有朝一日的離開做準備,不肯為現下的生活浪費一分錢。
我于是開始對她有一絲好奇,旅途漫長,大家既已成了不陌生的朋友,她慢慢松了口,輕描淡寫講了自己的一部分經歷。她遭受過家暴,落過胎,好不容易離了婚,她的丈夫不斷糾纏和折磨她,不過總算是噩夢終結,她來W城的原因很簡單,逃得遠遠的,不要讓自己受到傷害。她講這些給我聽的時候,沒有痛苦,沒有眼淚,我自不會去追問,一段陰暗的往事能忘記最好。她沒有休假的概念,她的假期就是到附近的S城打工領另一份薪水,數年過去,她有了一小份產業,一棟幾十平的房子,不過我看她并沒有長久安頓下來的打算,雖然她也相過親,想開始一段新生活,但顯然并不容易。她最奢侈的花銷應該是每隔一段日子就可能會跑到S城欣賞一部歌劇或是聽一場音樂會。我只好修改前面講過的一句:她是不肯為現下的物質生活多花一分錢的。所以你可以想象她在吃穿上對自己的苛刻。
意大利的旅行在她心里點燃了欲求與渴望,于她而言,那是全新的自由生活,她整個旅程都充滿了無比的興奮和激動,雖然她一直都在試圖極力克制。
我以為自己在她面前足夠強大,她需要依賴我,然而整個旅程在國內的最后一段,從S城返回W城的路上,我們之間的角色顛倒過來。S城的火車站人山人海,那天應該是某個黃金假期即將開始的前一天,我們兩個都沒有意識到該提前做好準備,買不到票,看陣仗若是我一人即使手里有票便連站臺的門也休想摸到。我尋思著實在不行只好在S城留宿一夜第二天怎么也能回去了。她也不說話,徑直拖著行李箱往人堆里扎,我只好趔趔趄趄跟緊了她,她明顯比我更熟悉這個龐大的火車站和車次,我在后面嘀咕:我們沒有票哎——
你跟我走,她頭也不回。她在前面風馳電掣般開路,不管不顧,我順著撕開的口子跟緊了她,人太多,檢票口根本已經是癱瘓的狀態,我們混上了一趟綠皮火車,車子開動那一刻,兩個人已是滿頭大汗,脊背都濕得透透的。離家那么久,歸心似箭,現下總算是如愿以償了。一口氣喘過來,我看了她一眼,我們都沒有講話,實在沒有力氣了。
我從此更多看到發奮努力學習英語的她,她相當認真求上進,哪怕她已經被迫離開了原來的工作崗位,你總可以在各種學術會議和講座上看到她,她孤獨地坐在角落里。
又是一個夏天,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她。
我若不是參加一個工作坊的活動,不會無事上到一個陌生的樓層,這棟建筑是我的噩夢,想起它除了墻就還是墻,冰冷生硬,仿佛隨時都可能劃傷你,你只能小心呵護自己。
我在那陌生的樓層路過一間開著門的小房間。她在里面。
那個房間根本是無法辦公的地方,那只是也只能是做庫房,只有高處兩個小窗,透進來兩束光,照著一張辦公桌,桌上昏黃的臺燈旁是一臺電腦,她在背單詞,她與各色各樣的器材共處一室,它們隱在漆黑里。
怎么你在這里?我訝異地問道。
她講話的神情我到今天都還記得。她一雙眼睛在陰暗里含著悲,言語里露出怯與忿: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是徹頭徹尾被騙了,他們為什么不讓我出去,我沒有花他們一分錢,我寧愿自費他們也不允許,為什么……
她聲音開始顫抖:有人是故意的,有人是故意在為難我……我總是要尋條路……
她嘴角抽搐,她如此大失常態,我一時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又過了不久,就聽人說,哎——你知道嗎,她失蹤了。然后又有消息說她已到了國外,她申請到了讀博的機會,然而還是遲遲聯系不到她。人人提起她都依舊是如往日一樣在談一個怪人的離奇故事。
終于給她逃掉了。
我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