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頭黃牛,沒有名字,我的主人就叫我牛,他沒什么文化,看見什么就是什么,比如看見我是一頭牛,那就是牛了,我倒是無所謂,反正在我看來同村的有名字的牛名字都不咋地,大黑啊,阿花啊,畜生啊,笑死牛了。
我跟主人相依為命了近三十年,他把我牽回家的時候,他還是個高大的中年人,而我還是頭小牛犢,他把我拴在牛棚里。我發現他住的地方很簡陋,比我這個牛棚強不了多少,當時正是冬天,我的主人,穿著一件單薄的灰布衫,鼻子臉都凍得通紅,或許是家里冷,晚上他就在牛棚里跟我一起睡,睡在草堆里。
他是一個人住,大概是太窮了吧,雖然我是牛,可我也知道肯定不會有哪家的姑娘會跟他來牛棚里睡覺,即使姑娘愿意過苦日子,姑娘的爹媽也不愿意自己的閨女受委屈。
可是后來,大概是冬天過后的春夏之交吧,主人真的娶了個媳婦。
春天來的時候主人很高興,當時積雪化成冰塊,過幾天又化成水,主人嘴里念念有詞,摸著我的頭說牛啊,春天來了,我可不跟你睡牛棚了,吃了一個冬天的草料吃夠了吧,等青草長出來我就牽著你吃草。
再后來主人就娶媳婦了,可是新娘子是個傻子,不過主人還是挺開心的。在那之前他每天上午帶我出去吃草,成親那天他穿著新衣裳來牛棚跟我說,牛啊,今天咱不出去吃草了,今天我結婚,給你吃點好的。主人給我一塊花生粕,那是花生壓榨完花生油剩下的餅。
結婚之后那段時間是主人這一生最開心的時光了,他總是騎在我的背上,唱著歌,很大聲地唱,聲音好像一直能穿透到遠處的山腳。
這段很開心的時光沒有一直繼續下去,主人的傻媳婦生孩子的時候死掉了,孩子也沒活成。那段時間,應該是主人這一生最悲傷的時光了。主人不再唱歌,也很少跟我說話了,每次都是喊一聲,牛啊,然后就不說話了。
經歷了人生大起大落的主人此后沒有再娶媳婦了,都說時間是治療悲傷的解藥,可是主人的悲傷卻很難治療,我記得那時候主人曾經很高興的跟我說:牛啊,我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是我叫他什么好呢,可不能像你一樣的叫法,我叫大有,我叫他小有行不行啊。我只顧著吃鮮嫩的青草,看到他說完一個勁兒傻樂,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哎喲不行啊,不一定就是生男孩啊,如果生女孩可叫什么好呢,我娘叫素娥,我叫她小娥好不好?
我還是只顧著吃草,主人陷入煩惱中,臉確是笑著的。人類的情感很復雜,當時我這么想,后來主人一個名字都沒用到,之后的那些年主人數年如一日的帶我吃草,耕田。
我發現主人沒有那么高了,一天比一天矮,直到有一天他竟然試了幾次都沒爬到我背上。主人就再也不騎在我背上了,他頭發白了,走路慢了,力氣小了,聲音啞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瘦小的老頭子。
主人死的那年冬天尤其得冷,主人或許直到自己捱不過那年冬天吧,那個晚上他又來牛棚睡了,他說,牛啊,我可能活不久啦,繩子我給你解開,如果我死了你就去山上吧。那天晚上的風像刀子一樣,把主人的生命與肉體切開了。
我舔了主人的臉,他就那么躺著,一直沒醒。這個家只剩我自己了,我卻不想去山上,主人的鄰居發現了主人不在人世了,將他埋葬了,但他不能把我帶走。
我就待在牛棚里,等著春風吹來的時候萬物復蘇,草木新生,我去吃新鮮的青草,就像主人還在一樣。苦了一輩子的主人或許也會在春天來到的時候心情好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