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年間。成夫人返長安,夜經楓葉林,聞周圍忽有美妙琴聲,遂停下馬車,詢問隨從,聲從何來,遍尋樹林,空無一人。
成夫人下令啟程。再次傳來優美琴聲,仿佛低聲細語。復又停下馬車,詢問左右,眾皆搖頭。
成夫人搔首踟躕,立在車前,須臾,琴聲余音裊裊,于半空盤旋。用心聽去,如癡如醉。琴聲來自東南一隅。她循聲而去,摒退左右,獨自入林。行十余步,果見一女,端坐石前,懷抱箜篌,悠然彈奏。成夫人漸近,其旁若無人,淡然放下箜篌,隨著空中余音,翩翩起舞。舞姿宛若仙人。
成夫人駐足觀望,以為此女為盲。一曲舞罷,樊道基取琴欲走,成夫人終于開口。問其從何而來,去往何方?
神嫗沉默不語。成夫人以為啞。
沉默片刻,神嫗開口,“吾乃一流浪藝人,天下之大,竟無我棲身之所,故隱居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如若我的琴聲打擾到您,實在抱歉?!?/p>
成夫人連忙搖手道,“你的琴聲動人,舞姿曼妙,流落至此,實在可惜,若不嫌棄,可到我府上小住幾日,總比呆在荒郊野外安全?!?/p>
神嫗欠身道謝。成夫人領她上了馬車。路上,仆人竊竊私語,皆言此女要么妖怪,要么神仙。
成夫人迎得仙女之消息在長安不脛而走,世人爭相來到府前,欲一睹芳容,一聽琴聲。如此數日,門庭若市,神嫗從未現身。
達官貴人聽聞此事,皆遣人來問。更有丞相門童登門拜訪。成夫人至別院,懇請神嫗表演,直言丞相怪罪下來,恐將大難臨頭。
神嫗面露難色,言其琴聲只為有緣人彈奏,且只有有緣人方能聽到。若對一群陌生人彈奏,恐無聲音,引起騷亂。成夫人不信,將府上眾人聚集一堂,請神嫗彈奏一曲。
曲終,眾人表情愕然,唯成夫人沉浸其中。其夫得知,恐惹禍端,勸說夫人速速將其打發。成夫人不舍。樊道基得知,星夜離開。
成夫人派人尋找,未果。
一日黃昏,一頂轎子在成府前停下,丞相便裝從轎里走出,隨從前去通報。
成府上下,齊齊恭迎。丞相在大廳坐下,未及喝茶,“看來得我親自前來,才能有幸一聽神嫗琴聲。”
成公子慌忙跪下道歉,說明神嫗離去之事。丞相不信,成夫人領其入別院,見東墻上有詩一首。眾人皆不得見,只有丞相默默誦讀。
成夫人呆若木雞。
丞相吟完詩句,拍手叫絕。隨后悲從中來,淚珠滑落。成家上下,無人敢問其由。丞相離開成府后,立即派兵搜尋神嫗下落,搜遍京城,了無蹤跡,前往楓葉林搜尋,亦無結果。
自從成府別院返回,丞相每日茶飯不思,日漸消瘦。醫者束手無策,家人愈加擔憂。
一日,丞相府前來一算命先生,身著布衣,鶴發童顏,精神抖擻,立在府前觀望,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憂心忡忡。
仆人前去驅趕,先生直言,“我能救你家丞相,快快稟報?!?/p>
仆人目瞪口呆,以為是江湖術士聽聞丞相軼事后前來行騙,關閉大門,不與理會。至黃昏,丞相夫人出門,偶見先生,聽聞其言,半信半疑,思忖半晌,別無他法,勉強答應,讓其一試。
丞相臥床坐起,本想訓斥夫人,輕信術士。不料,先生開口吟了半句詩歌,“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p>
丞相驚詫不已。摒退左右,問明來由。
“天機不可泄露?!?/p>
“告訴我,如何才能找到她?”
“心誠則已?!?/p>
言罷,先生飄然而去。于遠處即將消失之際道出“楓葉林”三字。丞相連夜趕往楓葉林,重兵包圍,燈火通明,遍尋不得,群鳥驚起。適時,方想起先生的“心誠則已”。
丞相命手下火速退出楓葉林,拖著尚未痊愈的病態之身,步履踉蹌走進林中。須臾,便聞箜篌聲傳來,臉上浮現出久違的微笑。
丞相擎著火把,于琴聲響起處搜尋良久,無果。他低下頭來,才發現四肢被荊棘刮傷,血跡斑斑。
“阿道,你在哪,快出來吧,我知道是你!”
他熄滅火把,在一大石上坐下。月光寒冷皎潔,樹影重重,樊道基懷抱箜篌,倏然從一棵大柳樹后款步走出。
丞相見狀,慌忙起身。
“你竟然還活著,自十年前云城一別,我對你日夜掛念,曾幾次前往云城打探你的消息,皆沒有結果。未曾想你來了長安,為何不上門尋我?”
“十年之前那場大火已奪去了我的肉體。我的魂靈棲息于一棵大槐樹中,經過十年修行,一日,有一位藝伎在大槐樹下彈奏箜篌,我被她的琴聲感動,竟然發現我居然能夠脫離槐樹,并且形成了肉身。在我離開大槐樹的時候,大樹對我說:你離開我的身體,不出三個月就會煙消云散。經過一番周折,我終于打探到了你的消息,此刻,你已經貴為丞相。你府上陽氣太重,我根本無法靠近,只能出此下策,我相信你依舊對美麗的箜篌聲念念不忘,所以,我留下了那句詩,等你來尋我?!?/p>
丞相淚如雨下,“那位算命先生?”
“是一位樹仙,聽說了我的故事,他決定幫我一把?!?/p>
樊道基緩緩坐于大石上,“能再見你一面,不枉我十年修行。愿為君再彈一首曲子,作為告別?!?/p>
琴音婉轉悠揚,往事歷歷在目,丞相憶起和她相識于一家茶樓。彼時,他仕途受挫,幾欲輕生,樊道基的出現如一抹春色令他生機盎然。豈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吞噬了茶樓,奪走了樊道基的生命。丞相將其埋葬在西山的一棵大槐樹下。自此,他平步青云,位列三公。
丞相情難自已,上前欲握住神嫗的手,卻發現如透明人一樣。
一曲終了,樊道基幻化成一道煙霧,消失在丞相面前。丞相悲痛欲絕,歸府后,閉門十日。
世人聞之事跡,感動萬分,于大石處建神嫗廟紀念。
注:本文根據《搜神記》改編
原文:《搜神記》卷四:“永嘉中,有神現兗州,自稱樊道基。有嫗號成夫人。夫人好音樂,能彈箜篌,聞人弦歌,輒便起舞?!?/i>
寫作緣由:時讀《聊齋》,覺鬼怪多情。又讀《搜神》,短小精悍,只言片語便令人浮想聯翩,本篇便是由其中三十六字聯想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