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聞錄 借陰諷陽裘南湖

裘南湖,少年聰慧,天賦異稟,深受父母溺愛,小時候上學比別人聰明,記東西比別人快,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慢慢的,家人的溺愛和別的家長的追捧,使得裘南湖的性格也逐漸狂傲起來,自認為天是王大,他是王二,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厲害的了,只等著到了科舉,來個連中三元,當個一品大學士,娶個公主,這才能光宗耀祖。

怎奈何屢試不中,生涯最高的學歷就是“副車”。

翻譯過來就是鄉試的補錄名單,放到今天就是小升初考試的擴招名額中的一員。眼看著當時一起上私塾的小伙伴都中了舉人了,甚至有中狀元做官為宦的,只有他三十多歲了還是一事無成,在家啃老。

但是裘家本身也不富裕,沒那么多錢供養他讀書科舉,他自己又沒別的營生,天天除了上外面買書,就是蹲在家里看書寫字,生活上沒有進項,日子越過越難,到后來都揭不開鍋了。

某日,裘南湖的老朋友來找他喝酒,說是喝酒敘舊,實際上就是來奚落裘南湖的。喝完了人拍屁股走了,裘南湖則越想越氣,越想越急,心里話說天道不公,能讓這種人當官賺錢,我這輩子飽讀圣賢書,卻要受如此之苦,我冤枉啊。

借著酒勁兒,他刷刷點點寫了一封狀紙,無非是控訴天地不公,怒罵神佛不明,寫完了之后晃晃悠悠走到了伍相國祠的大香爐面前,點火燒了,自己也跟著酒勁兒睡著了。

等到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抱著伍相國祠的大香爐腿哇哇吐呢。

當天裘南湖就病了,病了沒三天,死了。

等裘南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了杭州城的大街上,無意識的走出了清波門,見城外水草依舊,沙沙作響,只是天色黯黃,不分晝夜,難見日光。

裘南湖有點迷糊,回頭再看,杭州城已蹤跡皆無,天地渺渺,只有裘生一人在此,伴隨著沙沙的水草聲響,昏昏而行。

走不多時,見前方有段紅色的矮墻,遠遠地還能看見墻內炊煙升起,裘南湖快走了幾步,站在墻邊往里面瞧。

只見院子里有幾位老太太正在一口大鍋前面攪和,鍋里面朦朦朧朧看不太清,但似乎都是整塊的肉。

裘南湖暗自竊喜,心里話說看著這幾位老太太像是做飯,自己正好還餓了,等會進去,不管您這是清燉排骨,還是白灼羊肉,我吃上兩口,再問個路,趕緊回家,我還得做學問呢,要是這幾個老太太找我要錢,我大不了給她們寫個對聯,做篇文章,往大鍋上提個字,以后等我出了名有了勢力,隨便都能換個金山銀山回來。

這么想著,裘南湖信步走進院子,拱手施禮問道:“老人家,我乃杭州儒生裘南湖,今日迷路至此,腹內有饑,敢問老人家鍋中所烹何物,如此香甜啊?”

幾個老太太嘿嘿一笑,說:“小伙子,餓了吧?”

裘南湖不好意思,但確實是餓,這幾天除了吃藥沒吃別的,肚子里咕嚕咕嚕的叫,只得點了點頭。

其中一位老太太放下手中活計,走到裘生面前,五指如鉤,直接攥住裘南湖,說:“小伙子,我給你鍋里看是什么,你準吃么?”

裘南湖點了點頭,說:“您既然肯賞我口飯,我焉能嫌棄呢?”

老太太聽完,又是一陣冷笑,說:“那你親自來看!”

說這話老太太攥住裘南湖,往前一帶,裘南湖往鍋里一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這咕嘟咕嘟冒煙的大鍋里面,煮的全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有的已經皮肉分離,有的早就露出森森白骨,還有的剛剛進鍋,只當是玩水一般,還在嬉笑。

這可把裘南湖嚇壞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卻看見大鍋下面的柴火,也都是人的骨架。

裘生轉了個身,低頭跪爬幾步,卻撞在墻上,只聽得身后老嫗桀桀笑聲,說:“小伙子,你是要吃頭呢,還是要吃腳呢?”

裘南湖嚇的話都說不利索了,哆嗦了半天,才說到“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們到底是什么人,膽敢在這煮孩子吃!”

幾個老嫗聽到這話,全都笑了,說:“這些都是在人間作惡的僧人,修行不滿,敗壞德行,死后又走后門偷偷再度轉世為人,大老爺沒辦法去人間捉拿,就讓我們在這里架一口大鍋,每天把他們放進來烹煮一番,讓他們在人間活不了幾天就得死。”

裘生聽罷大驚失色,說:“難道你們是鬼么!”

老嫗笑道:“小伙子,你以為你還是人么?要是人,你能到這兒么?”

裘南湖猛然驚覺,就發現自己身體輕飄飄的,兩只手都是透明的,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臉,卻摸了個空,這才嚎啕大哭。

其中一個老嫗實在聽不下去了,拿了一節骨頭,戳了戳裘南湖,說:“小伙子,別哭了,沒用,你自己作的雷,得自己抗啊。誰讓你寫狀紙跑到伍相國祠面前罵這天地神佛來著。伍相國是吳之忠臣,受了兩千多年的供奉了,向來不管你們這些民事訴訟。你的狀紙早就讓伍相國轉交給地藏王了,你今天來到這兒,是地藏王傳你過來的。”

裘南湖聽到這話,止住了哭腔,說:“那地藏王在哪兒呢?我找他說理去!”

老嫗一邊把骨頭塞進火堆里,一邊說:“說理啊,你能不能見著地藏王還兩說著呢,如果非要見,你往前直走,進了城之后,城西角有個佛殿,你上那兒去就能見著。進城之后第一個路口右轉,有賣拜帖的,你走吧。”

裘南湖聽了老嫗所說,繼續往前飄,沒多久就看到前面有一座城池。

進城之后,只見城中雖然人來人往喧嚷嘈雜,男女老幼比肩接踵。有的高帽大袖,華服革履,也有的光頭蔽衣,挑擔賣貨,猶如人間一般。

甚至裘南湖還看見了自己熟悉的人,跑上前去跟人打招呼,人卻當沒瞧見一樣。裘南湖心知自己見到的都是已死之人,不由得心生悲痛。

再往前走,就來到了賣名帖的店鋪。一位老者端坐店中。裘南湖向老者討了空白名帖,又借用筆墨,坐下來書寫名帖。

他提筆寫道:“儒士裘南湖再拜”

那位老者就在一旁搖頭,笑著說“這‘儒士’二字,口氣未免太大點兒吧?一般人都愧不敢當啊!您就敢這么寫?依老朽看,您就該寫某某科副榜某某某,不然阿,準得挨罵。”

裘南湖斜著眼看了看老者,心里話說你懂個屁,我們這叫格調,這叫信仰。臉上略帶不悅,但也沒再改,冷哼一聲,繼續寫字。

老者見勸他不住,搖頭苦笑,倒也不再說話,往躺椅上一趟開始閉目養神。

等到裘南湖寫完,抬頭拜謝老者,眼光往鋪子里面一掃,卻看到老者身后似乎掛著一幅字畫。老者見他往自己身后瞧,也就讓開了一條路。

裘南湖仔細往前打量,只見字畫下面提款是:鄭鴻撰書。在字畫的下面,還掛著不少紙錢。

裘南湖看罷一愣,說這人我認識,跟我是同鄉啊。小時候我沒少喂他鼻涕吃,這,傻小子一個啊!想到這,話可就到了嘴邊了:“老爺子,這人是你親戚?”

老頭搖了搖頭。

“那你是朋友?”

老頭又搖了搖頭。

裘南湖盯著這話,咂了咂嘴,說:“老爺子,不是我說您,您說您這身打扮,還像個世外高人,有些文墨,但是您后頭掛的這畫,這,您有點兒附庸風雅了,您這。。。。嗨!”

老頭看著裘南湖可樂,說:“年輕人有話直說,不妨礙的。”

裘南湖指著這畫:“您是不知道,畫畫的這人,是個草包阿!小時候我三字經都能倒著背了,他連趙錢孫李都不會啊!這個鄭鴻撰沒能耐也沒品行,無非就是自己憋在家里,天天寫些個狗屁文章,揣測民意煽風點火,不講道理不負責任,非我等儒生之所為啊!這種人黑白不分,指鹿為馬,死后應當進入拔舌地獄啊!您怎么能掛他的字呢!”

老頭聽完一樂,說:“要么說你們是年輕人啊,這位鄭鴻撰先生雖然現在沒有功名,德行不佳,也不算當世大儒,但人家賺了錢了,你等雖然不屑,卻是窮酸書生,一文不值。要知道這陰間的人最為勢力,誰有權他們就巴結誰,誰有錢他們就討好誰。更何況這位鄭先生雖然沒當官,但他寫的東西,陰陽兩界都有不少人追捧啊。”

裘南湖聽完一拍桌子:“那些人都傻啊,我的老先生,您都一把胡子了,他鄭鴻撰寫的對錯是非您能不知道么!”

老頭搖了搖腦袋,說:“我知道不管用,大家伙兒愛看,那才管用。我把鄭先生的作品往這兒一掛,一是招攬客戶;二是借此就免除了不少的麻煩。您看,人家覺得鄭先生寫得好,還主動給打賞呢!買賣興隆,我何樂而不為?錢這個玩意兒,在陰間就是大爺!先生就該多預備點兒,也好買動地藏王的侍衛隊,順利為您通報,要是空手上殿,恐怕少不了要被人責罵一頓啊!”

裘南湖冷哼一聲,說到:“我就不信地藏王也是那種勢利小人!”

說完話,抱拳拱手,裘生轉身離去。

又走了一會兒,裘南湖走到了城西角的大殿。

之間殿外一片森嚴,鬼卒陰兵列里兩旁,牛頭馬面殿外伺候,他們都穿著胸前刺有“勇”字的衣服,手持鋼叉鐵棒,肅然而立。

裘南湖仗著自己是地藏王請來的,正了正衣冠,往里剛一邁步,耳邊就聽得一聲喝罵,身子早被兩個陰兵一叉叉出好遠,為首的一個青面鬼卒一腳踩在裘南湖身上,張嘴就罵,罵了半晌,這才一腳給裘生踢出好遠。

這個時候裘南湖突然覺得背后有人拍自己肩膀,撿起腦袋回頭一看,正是剛才勸他遞紅包的老者。

老者說:“怎么樣,年輕人,這次該相信我說的話了吧?拿著這個。”說著話遞過來一包紙錢。

裘南湖耷拉著雙手,面色慘白,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老者見狀,繼續說道:“嗨,你剛死,不了解。如今啊,不但在陽間做事要遞紅包,陰間也一樣。你瞅見沒,這一大包錢,這都是剛才別人覺得鄭先生的文章寫得好,打賞給他的,你倆既然認識,我就送給你了,拿著錢,才能打通門路。”

裘南湖這才借錢在手,渾渾噩噩的又走到了大殿門口,連錢帶名帖一并送給了站殿的鬼卒。

鬼卒伸手拿錢,嘿嘿一笑:“早給錢,不就能少挨揍么,老七老八,給這小雜毛帶進去,可別讓大老爺等急了。”

只聽得殿外兩聲應答,裘南湖身邊就出現了兩條惡鬼,一人手里一根鑌鐵長棍,架著裘南湖往殿上走。

有人回稟說“杭州狂生裘,現已帶到。”

殿上有人說了一聲帶上來,兩條惡鬼這才把裘南湖扔到了殿上。

裘南湖掙扎著往上一瞧,大殿似乎有萬丈之高,面前是個帳簾,簾子后面有人怒聲喝道:“大膽狂生裘南湖,你跑到伍子胥面前狀告漫天的神佛,說你自己天下第一的能耐,實際上就只會寫些個爛八股,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眾生所想,真是無知無恥!”

裘生為怒斥所震懾,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自己的名帖被人從帳簾中扔了出來。

簾后之人提高了音量:“你膽敢自稱儒士二字,那你可知道,你的祖母今年八十有余,饑寒交迫,雙目皆盲,儒家以孝為先,你不孝至此,還算得上儒么!”

裘南湖連忙磕頭回應:“您要是說我做的學問不好,不懂人情世故,那是我自己的過錯。但您要是說我祖母過得不好,那不賴我,賴我那不賢良的妻子,她沒把我娘照顧好!”

帳后又是一聲怒喝:“你們陽間說夫為妻綱,到了陰間,但凡是妻子有過錯的,那都要先判罰她的丈夫,你沒帶好頭!你既然自稱儒士,怎么又能推卸責任呢!而且你三次中鄉試補錄,已經是祖上庇佑了,你還以為這些都是靠你自己的文采么?”

裘南湖聽罷,想要辯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在這時,只聽得外面的鬼卒一起喊道:“陽間朱大人到了!”

話音一落,只聽得帳后細碎聲響,大概是地藏王起身了。裘南湖剛要往上看,兩個鬼差把裘生往上一架,直接押到了大殿旁邊的廂房里面。

裘南湖好奇,探頭縮腦的往外打量,之間地藏王跟來的朱大人談笑風生,面色和藹,一點兒架子都沒有,甚至還有點兒附和著朱大人的意思。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往殿上走,走到切近,裘南湖眼尖,一眼就看到那個所謂的“朱大人”,就是自己的遠房親戚,刑部郎中朱履忠。

瞧見這人,裘南湖當時氣得跳腳,高聲怒罵:“要說我是爛學問臭八股,我屁都不放,那朱履忠是個什么玩意?他不過是靠家里有錢,給他捐了個官,老子背岳陽樓記的時候,他朱履忠還撒尿和泥玩呢!陰司之人,果然個個勢力!當真是無恥至極!”

他這正罵著呢,全然忘了旁邊還有兩個鬼差。

鬼差聽他開口罵人,頓時大怒,掄起手中的棍子就往裘南湖腮幫子上捅。

裘南湖被這棍打的滿嘴噴血,大吼一聲,就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然還陽了。他環視左右,只見自己的妻子女兒正圍著他哭,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死了兩天了,只是胸口還有點溫熱的氣息,才一直被安置在床上,沒有發喪。

如今再度為人,裘南湖心如死灰,不再科舉,又過三年,裘生郁郁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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