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終于走到了季節深處,冗長的不講道理。讓人在睡了一覺之后,還是不肯清醒,似乎在某一個朗朗白日的轉角,或者熱烈的光線里,埋伏著一個又一個的夢魘。
出不完的汗,趕不走的混沌,裁不出清涼的七月,我心憂父親,回到老家來。
前幾日,聽弟弟說,父親那一日暈了,好好的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趕緊找個依靠坐下來,喊附近廠里一個村人來,再幫忙把弟弟叫到跟前。近處的表弟也聞訊過去,帶的藥很快就止住了父親的暈。
那是高血壓的特效藥,平時給姑父用的。天氣熱,父親的麻將室難免熬夜,吃藥又從不及時,因為犯了吧。我想。
從弟弟講過這件事后,我再也靜不下心來。眼前總是父親慢慢頭暈的畫面,一遍遍浮現。
可是期末的日子,就像打仗,看不見硝煙,卻感覺到一片狼藉和混亂。監考、改卷、材料、會議,夾雜著女兒初上高中的擔心,使我焦灼又不安。
就這樣,直到徹底放假,才回到老家來,看看父親。
樹梢上,云睡了,風,也尋了一處打盹了。小螞蟻停止了忙活,在一片大大的桐樹葉下,慵懶的胡亂踱著。
這是一個安靜的午后,安靜的只聽見偶爾風的鼾聲。眼前的玉米地,一大片汪洋的肥綠,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
桐樹的綠蔭里,有幾個閑置的小馬扎。我和父親,坐到樹下的陰涼里,樹影搖曳,光影錯落。
有牽牛花在左邊的土堆上伸出頭來,淡紫色的,粉色的,舒卷自然。
有右手邊遠處的南山清晰可見,從眾多的樹丫間會心一笑,素淡如蓮。
父親光著膀子,夾著煙,眼神迷蒙在煙霧里,寂寥,昏暗。
我問起他的病,說要帶他去看看,做做檢查,也好放心。他自然仍是拒絕,固執得讓人生氣。我只得耐心的,叮囑他,藥要按時吃,不可吃吃停停的,血壓要經常量著,白天補補覺,少抽點煙,晚飯后出去走走,你看你胖了許多,不好……
他說,沒事兒。簡潔如月,且一貫的不以為然。說輸了五天液了,好了,全好了。
于是坐著,說別的。
小柵欄里,小雞和小鵝歡快的叫著,父親買來的。也好,這小東西不知憂愁,卻是好的陪伴,那滴溜溜的小眼睛和貪吃的嘴巴,總給人莫名的慰藉。父親說,它們特能吃,晚上燈光只要亮著,它們仍舊是吃。別人家的瘦瘦的,看它們肚子滾圓的。
弟弟弟媳小侄女也上來了,這里頓時熱鬧。
弟媳給我拿冰糕吃,我牙怕冷。給我喝飲料,我說我的脖子下面腫了,不知道甲狀腺還是扁桃體,還是喝水吧。父親說,把他泡的槐米茶冷上一大碗,讓我喝了,還說他上次喝了喉嚨就不疼了。
槐米?小時候還摘過呢!就在老家那棵大杏樹下面,緩坡處有幾棵笨槐樹,那時聽說曬干了賣錢,小孩子們就挎個籃子,滿村子瞅那初開女貞花一般的槐米。
他們不怕涼,從冰柜里翻出冰糕來,大口嚼著吃,我看得駭然,也佩服的不得了。我說我間或吃個“小神童”,有蛋卷裹著奶油,不那么冰。淋灑的巧克力脆生生的,咔嘣,在齒間作響,濃香潤滑,有趣極了!弟媳說:你看咱爸買的,“小神筒”!咦?還真是,呵呵,只是在柜底,壓得扁了,“神”不了了!父親說,便宜,貴的賣不動。恩,也是。
有村上一哥過來,給父親遞支煙,說:你嘗嘗這煙,啥味兒沒有,還瞎貴!言語落處,是輕略的笑,那上揚的嘴角,卻流露出明亮的自豪。
父親接過,點燃,抽上一口,并不說話,像是細細的琢磨。那哥等不及了,湊上前來,問:是不是啥味也沒有?也不沖,也不澀?父親淡淡的說:恩,沒啥味兒……他終于坐穩在馬扎上,細數著這“好煙”的來處,眉眼生動。
風醒了,伸個懶腰,這沒膝的玉米的細長葉子,就都突然精神了,一個個晃晃腦袋,彼此打鬧一番,再耳語著什么,窸窸窣窣,仿佛傳遞著,無人察覺的秘密。
那人是黨員,和父親嘮了一陣,就去村支部開會了。哦,今天七一,我都忘了!
父親說:村里今晚有唱戲的,可以去看看。“唱戲”?為什么,誰家辦喜事?父親似乎很樂意說這個:不是的,每周五都有人唱,都是好唱戲的,自己還花萬元買了音響,方圓幾里地的人都去看,坐咱這都能聽見一兩聲……
我的眼前,忽然就出現《社戲》的情景了: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
日光西移,我們的脊背,很快就暴露在陽光里了。須時時地挪動,追隨樹蔭,才避免被曬得出汗。父親寬厚的背上,汗珠滾動,像荷葉上的露珠,晶瑩耀眼,又像靜淌的小溪,無聲無息。
一老人背著鋤頭走過來,聽我們說唱戲的事情,就停下來,坐在放倒的鋤頭把上。他有八十多歲了吧,黑瘦,卻很精神。上身著深藍褂子,下身穿黑褲子,也許腰帶扎得不順,一只褲腿顯得尤其短。
他竟是去鋤地呢!說這個光景,那兩棵樹下,剛好是陰涼。我說你這么大年紀,還干得動?他聽得清楚,說:不干活閑著干啥類?干點活心里舒坦。說這話的時候,他額頭上,深深的皺紋里,有歲月的風塵似乎垂落下來,下午四五點的風光,顯得如此空曠,而沉靜。
人都走的時候,我還是靜靜坐著,陪著父親。我們偶爾說話,也大片沉默。
他讓我回家里睡覺去,說忘了讓我晌午睡會,一遍遍說,很自責的樣子。盡管我真的不困,可為了讓他安心,也為了讓他休息,我還是回去了。
院子里的葡萄,已經嘟嚕嘟嚕串兒了,很喜人,雖然只是兩三棵,可觸手可及的歡喜,卻那么真實。我踮起腳尖摸一摸,捏一捏,想著哪顆熟了,我是要塞進嘴里的。可是,還不是葡萄成熟的季節啊,那份硬實,完全要酸掉牙的!喲,想想就流口水啦!
父親的磨豆腐屋,是越發的老舊了。黑乎乎的窗戶上,排風扇還嵌著,不曾卸下。磚壘的出煙筒,失去了用處,兀自料峭的立著。門口的蜘蛛網,像一張門禁卡,威嚴的結在那里。水缸,大鍋,鍋鏟子,豆腐單,壓豆腐的架子,盛漿的池子,都荒置太久,銹了,破了,或是爛了,壞了。墻上用柴火棍記下的電話號碼,誰家的賬目,也都模糊不清了。
拾級而上,我習慣房頂上站一站,看看遠方的遠方。
那時候,四面溝溝里還都是水塘,水塘里有成片的荷花,水下有蓮藕,有魚蝦,有兒時的快樂回憶。而現在,放眼望去,桐樹或楊樹,追著風生長,長出了崖頭,大軍壓境般壓迫而來了。
那時,在家門口看水壩上,一清二楚,來了親戚,老遠就看見了,趕緊從巷子里迎出去。可現在,密不透風的樹林,圍著這個村子,晝夜流轉,歲月悠長,就這樣無端的蒼老了許多年。
是誰說過,時間,終究強盛過一切語言,一切過去了的,都蒙上了一層奇幻的色彩,讓人念念不忘。
而那難忘的時光里,有個清涼干凈的土院子,院子里有杏樹槐樹棗樹榆樹,樹下的雞圈里有雞,豬圈里有豬。那難忘的時光里,還有我們一大家子人,有大大咧咧的母親,有勤勞慈祥的奶奶,還有聽話的我,淘氣的哥弟,和那么年輕的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