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頭，你不要跑得那么快好不好

作者：素手纖云

1、前言

小老頭，你走的前一天，初冬的陽光剛剛好，照在你的臉上，讓原本蠟黃的臉有著難得的柔和，我不知道那叫回光返照！

靠在床頭，我斜斜地抱著你，給你讀我寫的字，我被你凸起的背骨硌得生疼，能感到你身體疼得微微抽搐，我問你：“疼嗎？”

你搖頭喘息著說“爸要走了，不要哭，好好照顧你媽，盡快找個人照顧你……”

我們都沉默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說不出來。

“下輩子，我們做什么呢？”沉默后再開腔，我的嗓子有點啞。

“我們還做父女吧，我還想做你的爸爸。”

我說“行，做什么都好，只是小老頭你不要跑得那么快好不好？讓我再陪陪你好不好？”

聽了我的話，你的手劇烈地抖著，朝我揮揮手，示意自己要睡了，我卻在起身時，看到你緊閉的雙眼流下的兩行淚！

第二天下午3點，你永遠走了！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今年清明節(jié)上墳，隔著遠遠的樹林，我也能看清你現(xiàn)在的“家”。門前那一棵我當年親手栽的松樹，很多年了，仍是手臂般粗細。有人在祭祖，他們家的小孩子就在你的墓地附近打鬧。我笑了：“如果小老頭被擾了清夢，會不會用竹棍敲他的腦袋！”

是的，你是個暴躁的小老頭，一直都是。

你的學(xué)生都這么說，包括我。

2、年少

記得班里總有幾個調(diào)皮男生，不好好上課，愛搞小動作，你就會用粉筆頭扔過去，敲著黑板擦，急躁地吼：“父母供你們讀書，你們卻不用心，對得起誰？”

上課時，他們耷著頭任你數(shù)落；下課后我卻不幸成為他們捉弄的對象。他們齊齊地圍在桌邊對著我喊：“不好好學(xué)習(xí)，你對得起誰？”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而我總紅著臉，趴在那兒，生生地將眼淚吞回去！偶爾，書包里還會出現(xiàn)青蛙、肉蟲子。都是男生們報復(fù)你的惡作劇。我不敢告狀，害怕他們變本加厲，卻深深地恨著你，你干嗎要管那幫破熊孩子？你只管我，不成嗎？

雖然你脾氣暴躁，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很寵我。你是晚婚，隔了多年才有了我這個獨生女。在沒有指甲刀的年代，我的指甲都是你用剪子剪，再放在你的嘴里用，用牙齒一點點磨。鄰家的女孩總是羨慕著我粉嫩圓滑的指甲。

那時，我被你寵得不成樣子。偶爾不開心，我就在飯桌上與你做著游戲。家鄉(xiāng)人認為，如果女孩子吃飯的時候，手握筷子的位置靠近下端，就不會離開家太遠；越靠近上端，長大后就會離父母遠去，不易相見。而我總會調(diào)皮地在飯桌上握住筷子的頂端，用眼角偷偷瞄你的臉色，任你焦慮不安。

可是漸漸地，我因為男生們的捉弄，而對你越來越討厭，對你所有的溫情視而不見。我公然地與你挑釁，趴著裝睡、不做作業(yè)、甚至逃課。漸漸發(fā)現(xiàn)我對你的挑釁，能換來那幫男生的示好。因為你對我越來越嚴厲，粉筆頭不時地砸在我的腦袋上，他們覺得，我和他們是一個國的。

那年6月，飛舞的柳絮像夏天的雪花，班里最調(diào)皮的男生告訴我，學(xué)校后面有個堆麥秸的場地，有成堆的柳棉，點著好玩極了！我偷偷地拿了家里的火柴，和他們溜了過去。

看到雪白的柳絮成堆地藏在麥秸里，我們興奮地叫著、鬧著，似乎一瞬間，火焰就竄了上來，燒了柳棉，燒了麥垛， 很快蔓延到更遠的地方。看著沖天的大火，我早嚇得不會跑了，就連那幾個猴精的男生也忤在那里不知所措！

很快，我們被聞風(fēng)趕來的主人逮個正著。有人認出我是你的孩子，一并押到學(xué)校的家屬院。你讓母親拿出家里全部的錢，然后又命令我們幾個孩子一溜兒站著，檢討著你對我們的教育失策，請人家念在你的份上原諒我們，并請他不要再一家家去告狀了，所有的損失由你來賠償。

我生平第一次不敢看你，你把我拉到懷里，先是擦了我被煙熏黑又被淚水弄花的臉。檢查我是否受傷，最后嚴厲地告訴我失火的嚴重性，燒了麥秸沒什么，萬一燒了自已或傷了別人就完了。一旁的那幾個野小子，一直怯怯地盯著你。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到了你的懷里，不管不顧蹭了你滿衣襟的黑灰。

而我，自此就和那幫野小子一起轉(zhuǎn)了性情！

3、成長

1994年秋天，我坐上了開往南方的列車，上了大學(xué)。

4年的大學(xué)生活，你說我出落的更像個大姑娘了，長長的頭發(fā)，纖纖的身影。可是，每次照鏡子，我總在眉目間看到你的影子——那高而深的發(fā)際、深凹的眼睛帶點兒深栗色全都遺傳自你，即使我不愿承認！

雖然，媽媽常說年輕時你白凈儒雅，我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個瘦瘦的老頭兒跟儒雅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我從未見過你年輕的樣子！

大一時，有個帥帥的男生說喜歡我的眼睛，說深得像清泉，又亮得像星星！

那段日子，我一直在心里感激你給了我一雙這樣的眼睛，因為我是那么喜歡那個男孩。

然而寒假時，媽媽告訴我，因你膝下無子，甚至無法在老家爭取一塊墓地，除非我能招個上門女婿，為你傳宗接待。而這一切，你都瞞著我。

可為了能讓你活得有底氣，我傻乎乎地問心愛的男生，愿不愿做我的上門女婿。然后，我來不及將戀愛的喜悅與你分享，就失戀了。這件事情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是一直糾結(jié)：我為什么上了大學(xué)，還不好好談一場戀愛！你擔心我會和你一樣晚婚！

我當時對你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小情人啊，誰讓你老的那么快，這輩子隔了40年。”聽這話，你的臉居然紅了，說我“胡鬧”。黃黑的醬色變成了紫色！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一直易怒暴躁的老頭兒羞澀起來像個小男生！

4、離別

春節(jié)時，你早早給我打電話：“閨女，依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66要吃女兒一刀肉哩！”我明白你的意思，想讓我在你生日那天回家！

只是還沒等到你的生日，媽媽就在電話里告訴我：“你病了，老是發(fā)燒掛了水吃了藥，還是好多天了也不好。"

我說那你們到這邊來看吧。那時，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省城找到工作。

見到你的第一感覺，你又老了，并且很迅速。臉還是醬紫色，原來老天已經(jīng)給我預(yù)兆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很快，確診了。那個病叫“肺癌”，沒有任何先兆，因為你年輕時胃一直不好，我和媽最擔心你的胃出毛病……總覺得肺癌離我們好遙遠，而你又從不抽煙。

老天也沒有繼續(xù)憐憫我，醫(yī)生告訴我你的肝部都已經(jīng)腹水了，上一次回家時，我還拍著你的肚子說“小老頭，比以前胖了啊，要減肥哦！”現(xiàn)在想想，那個時候你就已經(jīng)病了！癌細胞在拼命地擴散。短短60天，你瘦得皮包骨頭，暴露的血管和青筋連針都打不下去了。

我在單位和醫(yī)院來回奔波，每個早晨在單身宿舍用電飯鍋給你蒸雞蛋，像小時候你蒸的雞蛋羹一樣剛剛好。看你吃下去，會好受一些。你怕我太辛苦，我卻怕失去和你一起相守的點滴，然而你還是走了，走得那么急。

5、思念

過了這么多年，我答應(yīng)你的事兒都做到了，我照顧媽媽，又找了個人照顧我！雖然，最終我沒給你招個上門女婿，我早知道你不在意風(fēng)俗，只在意我是否幸福。我還生了一個和你我有著一樣發(fā)際和眼睛的漂亮女孩！

父親節(jié)那天，商場有促銷活動。我拿著一件男式上衣比劃著，女兒問：“媽媽，你想給誰買呢？爸爸嗎？這件衣服顏色和樣式都太老了。”

怔了又怔，給誰買呢？

你離開時，小城還沒有流行父親節(jié)，你走后的第一個父親節(jié)，我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好久。因為前面有個很像你的背影，就一直傻傻地跟在后面，直到他轉(zhuǎn)身問我：“丫頭，認錯人了吧？”一句丫頭，讓我站在路邊淚眼紛飛。

你走后，我只哭過兩次。另一次是在家聽了一個電視講座，各種癌癥的預(yù)防與痛覺。那個醫(yī)生說，末期癌癥的疼痛似萬蟻蝕骨，肺癌又是其中最疼的一種！我當時正在為寶兒做著手工，心，瞬間疼得不能呼吸，繼而淚奔。女兒驚恐地搖著我的手，在她的瞳孔里，我看到自已疼得變形的臉，一如多年前你疼得變形仍對我笑的樣子......

不知不覺，就寫了這么多，小老頭！我算了又算，原來你離開我已經(jīng)17年零6個月了！有一句話，藏在心底多年，真的希望你能聽到："爸爸，我很想很想你！"

此文已刊發(fā)《婚姻與家庭》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