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聽白今年二十五歲,中學語文老師。這簡直是“溫良恭儉讓”的代名詞,讓她在婚戀市場上頗受歡迎。
聽白在念書時,其實是與賢良淑德不沾邊的女生。且不說性格上經歷怎樣的變化,就單單看那張臉,生疏的人常背地說她長相刻薄或神情冷漠,相熟的人看見她血脈里暗暗涌動的寬容和熱心,卻也勸她:“你要常笑笑,面無表情得嚇跑多少人。”
彼時聽白眉眼狹長,瘦,顴骨略高。她自己也曾捧著鏡子暗暗研究,這張臉會不會太硬了,克夫。室友拍她肩膀,喚呆滯的她回神:“別想那些沒用的,封建迷信害死人。”
遺憾的是,胡聽白的確情路不順。
長著那樣一張臉的人,大抵對世事冷靜淡漠。說她冷漠倒也沒錯,但卻不免有誤打誤撞的嫌疑,因她身上有著更為復雜和模糊的特質。聽白對人親切周到,身邊朋友偶爾被她急躁任性的一面氣到,卻又因她對人熱心而原諒她。旁人說她外冷內熱,贊她待人真誠,自以為看到她骨子里的溫柔。
面對這樣的評價,她有時深以為然。卻在更多時候,內心響動嘲諷的聲音:“我是什么樣的人,都寫在臉上了。”不過,這種真相讓她羞于啟齒。
在她二十五歲的某個周六,她再一次細細端詳鏡中那張臉。
二十五歲,比不得十八九的年級好。大概有人會懷念大學里裙角飛揚的青澀時光,但絕不是胡聽白。歲月剝落的膠原蛋白對她來講反而是種恩賜,時光為她雕琢出完全不同的一張臉,她莫名生出一對雙眼皮和臥蠶來。大學時的好友沖她翻著白眼,非說那是皺紋眼袋,過半晌卻又湊過來,憤憤地盯著她的臉:“你這到底是不是整的,也太自然了點。”
又想起這句話,她若有所思望著鏡子。
也許真的是因為韶華逝去,肌肉松弛,才耷拉出一對雙眼皮。鼻梁好像也高了點,眼眶更深些,說不定是長期化妝導致的色素沉淀。越來越圓潤的除了性格以外還有她的臉,胖了一些,卻也比從前討喜。白白凈凈的樣子,說是長相甜美也不為過,雖然“甜美”二字曾與她毫無干系。
唯一沒變的是她略高的顴骨,以前那么合襯的一塊骨頭,在她現在這張臉上卻頗不協調。
她蹙眉,又掏出化妝包修修補補。這個年頭,沒有什么是不能粉飾隱藏的。
刷子在臉上撲簌撲簌,她卻覺得這聲音是在磨骨,衛生間的燈未免太冷了些,照得屋子里冷冷清清,臉色看著也慘白,改日要換個暖黃色的,再調暗一點。
對著鏡子笑一下,表情莫名有點僵硬。聽白有點恍然,像在看一個矯揉造作的陌生人賣力表演。
來,再來一次。想象著沈先生就在對面深情凝望自己,她終于練習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眉眼彎彎眼含秋水的微笑。
如釋重負,出門。
這段時間,胡聽白同時在跟兩個男人約會,微信上保持聯系的人則更多。沒有什么良心不安,她既沒有與他們當中任何一個確定關系,也沒有與任何一個發生關系。單身本來就是自由的,選擇權在她手中,更何況他們是互相挑選。大片撒網重點撈魚對忙碌的成年人來說無疑更有效率,試錯成本也更低。現代社會大家要賺錢養家,談戀愛的節奏也該快點。胡聽白的偶像劇少女心早在畢業時就不跳了,她悄無聲息就與生活做了妥協,反正本來也沒有什么真命天子,找個合適的人結婚一起還房貸,就挺好的。
林先生和沈先生就都很合適。
林先生是同教三班的英語張老師介紹的。張老師是嘴碎且熱心的中年婦女,本地人,家庭生活還算是幸福美滿,只不過常在辦公室抱怨自家兒媳。她兒媳是律師,工作很忙,比老公大兩歲,北方人。張老師絮絮叨叨地嫌兒媳婦年紀大還不生孩子,又嫌她不顧家,最后還要總結一句:“早知道就不該娶北方人嘛。”胡聽白也是北方人,每每聽到都在一旁腹誹:北方人又沒挖你祖墳。但張老師卻格外喜歡聽白,常說她文文弱弱,像個南方姑娘,溫柔賢惠,若是再早兩年一定討來做兒媳。胡聽白尷尬到臉酸,一邊假笑著回應,心里卻在想,做你兒媳才倒霉,可不知你還要怎么變著花樣罵我。
因而張老師介紹的幾個相親對象,胡聽白也不怎么中意。因著對張老師的不良印象,對張老師介紹的男人也不抱希望,甚至上來就給男方扣上一頂斤斤計較的帽子,最后也是不歡而散。陸陸續續回絕了幾個,張老師的態度顯然不大對勁了,怕是琢磨著小姑娘心氣兒太高瞧不起人。胡聽白怕張老師面子上掛不住,下定決心要和這位新介紹的林先生交往一段時間,不論性格如何,長得不太丑就行了。更何況,這位林先生是張老師鄰居的表侄,專業是金融工程,現在在銀行工作。胡聽白心里暗自掐算,這可是永遠的朝陽產業,而且林先生說不定會有本地戶口。
她就是抱著這樣的期待去見林先生的。地點定在常熟路的一家日料店,聽白盯著點評上的人均價格暗暗叫苦,這是這個月相的第七個人,歷次約會算起來已經花掉小半工資。她后悔答應這么多次相親,又苦笑著想:“張老師可真是看重我,給我介紹條件這么好的對象,只怕我是高攀不上人家,讓張老師失望,可不能怪我。”這時約定的時間臨近,聽白只能把手機扔進包里,認命往前走。瞅著那包心里一陣涼意:“早知道就攢攢錢買個好的。”到門口時,她又發現自己的裙角被雨水打濕,胸中更為懊喪。臉龐浮起半是尷尬半是氣惱的紅暈。壞的開始是失敗的一半,她想。
雨似乎又下大了些,滴滴答答,聽得人心慌。
見到林先生以后,她更為緊張。林先生比照片上還要更好看一點,是那種很隨意很休閑的好看,像是學生,而不是金融精英。相比之下,精心打扮過的胡小姐卻顯得太為刻意。胡聽白徹底亂了節奏,這頓飯吃得她倉皇失措大腦短路,很難稱得上是相談甚歡,以至于她覺得自己有點掉價。而林先生臉上一直掛著紳士的微笑,看不出什么好惡。
聽白難堪,心冷。已經做好結賬以后橋歸橋路歸路的打算。
掏出手機加微信,然后轉賬。胡聽白正感到一陣破財的心痛,林先生卻輕輕按住她的手背。
“加了微信就好,這頓我來請你,希望以后還能跟你一起吃飯。”
空氣的味道如同去店里昏黃燈光般曖昧不明。林先生輕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晃得胡聽白眼暈,她在眩暈中感到一陣受寵若驚。余光瞟到林先生存的備注:“聽白”。
當天晚上,林先生主動跟胡聽白道了晚安。
她在屏幕這頭,臉竟燒得通紅。心里那頭叼著煙的滄桑小鹿好像又活蹦亂跳起來。
聽白輕輕摩挲著那被林先生按住的手背,抑制不住微笑起來。
今天要見的這位,是沈先生。
沈先生是位工程師,造汽車造飛機或造大樓,對聽白來說沒有任何差別,在她眼里只是標準的理工男。大學時沈先生的學校就在胡聽白所在師范大學的對門,兩人在一場聯誼中認識,卻并不熟絡,彼此在對方的列表中躺尸幾年,偶爾會給對方的朋友圈點贊,再見面竟然是在醫院。
聽白耐不住南方冬天的陰冷,去年十二月份得了重感冒。正趕上期末,還要一邊輸液一邊吸吸溜溜抱著卷子批改,她瞅著一處古詩填空皺眉,左手伸向旁邊抽紙,只摸到一個空空的塑料袋子。
臥槽,這下完了,鼻涕要流出來了,會不會滴到卷子上。
低垂著頭的時候,面前竟有人遞過來一張紙。
胡聽白如蒙大赦,涕淚橫流。對方又遞過來一張。
啊,真體貼。聽白擦了擦鼻子,抬起頭來連連道謝,意外看到一張頗為面熟的清秀面龐。
胡聽白不臉盲,記性好,一下便想起大四那年的聯誼。對方卻顯然對她沒有印象,也許是時間太久或她變化太大的緣故,看著胡聽白愣愣的望著他,沈先生有點不知所措。
“我臉上有臟東西嗎?”
胡聽白依舊愣愣的:“我叫胡聽白,我們好像見過。”
沈先生對名字的記憶比對長相要敏感得多,他有點尷尬地揉揉腦袋“啊,好像是有你微信來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剛沒認出來。”
胡聽白看著沈先生局促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含秋水,眉眼彎彎。
對視三秒,這次愣住的人換成了沈先生。
胡聽白當然知道這個笑容殺傷力有多大,女性對性吸引力的展現簡直是種本能,某種程度上說,眼前這個男人才是獵物,而胡聽白則是捕獵者。僅憑著一個笑,她剛剛要到醫生的微信,此刻又緊接著唬住了呆頭呆腦的沈先生。
胡聽白發著燒,靈臺卻仍有一線清明。綜合沈先生今天的表現和往常的朋友圈來看,是個能打上七分的優質男。機會難得,于是她決定乘勝追擊,對沈先生噓寒問暖。可沈先生的點滴很快滴完,拔針后溜得就像是落荒而逃。
胡聽白有點失望的癟癟嘴,滿屋子消毒水的味道愈發清晰。這就走了,沒意思。
沒想到沈先生竟又折了回來,把他懷里那份粥放在胡聽白手邊時,兩人臉上都浮起可疑的紅暈。
靠的太近了。消毒水味、粥味、藥味、胡聽白的味道和沈先生的味道,都混雜在一起。胡聽白覺得自己呼吸困難。
他們順理成章的開始聯系。
只不過事情的進展卻不如開端一般順利,從那天開始至今日已有半年之久,沈先生始終溫溫吞吞看不清態度,胡聽白也被攪得心煩意亂。于是她在兩個月前開始相親,意圖做好兩手準備。家里逼婚逼得緊,她一方面是想在今年帶個合意的男朋友回家,另一方面也是想激一激沈先生。
沈先生穩如泰山,一派我自巋然不動的鎮定模樣。著急的反倒是胡聽白。林先生的示好讓她猶疑不定,但此時心中的天平仍向相處半年的沈先生傾斜。今日聽白約沈先生去游樂場,畢竟此地戀愛萬能,驚險刺激之時小手一抓,這事大概就成了。胡聽白抱的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想著大不了今后再不聯系,這么拖著誰都覺得煩。胡聽白又有點生氣,她想到,就連自己班上的小孩都比這個男人更懂得戀愛之道。
沈先生等在小區門口,穿白色衛衣,撐一把藍色的格子雨傘。她早就從窗邊看見了他,卻沒急著下樓,反倒是不疾不徐又坐回沙發里,捧著一杯冒熱氣兒的咖啡,也不喝,只是盯著杯面看,像是能盯出一朵拉花。她反復摩挲著杯沿,想這連綿陰雨下了有月余,房子里到處泛著潮氣,人心也是濕漉漉的,哪里都要發霉。
沈先生看了三次表后,聽白終于決定下樓。
走到門口時,她便再不往前走。她把手虛虛擋在額前,做了個向前傾的樣子,朝沈先生軟軟地喊了一聲:“誒。”
聽白不管沈先生叫沈先生,也不喊他的名字,從來只有一句軟軟糯糯的“誒”。
沈先生快步走過來,聽白便也笑著往前走。剛走到他跟前,聽白便一下沒站穩似得,像是要往眼前人懷里倒。沈先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胡聽白的肩膀,似笑非笑著問她:“這么大人了,走路都走不好。怎么這么笨,腳沒崴到吧?”胡聽白慌亂地扶著沈先生胳膊站直,暗罵一句傻逼。面上卻還是歪頭看著沈先生笑,甚而嬌嗔著輕輕打了沈先生一拳:“你才笨呢。胡聽白在沈先生頸邊呵氣如蘭,氣息剛好傾吐在沈先生耳后和脖頸露出的大片肌膚,她余光瞟到沈先生豎起的汗毛和強裝鎮定的臉。
胡聽白是故意站不穩,也是故意不打傘,為的就是與沈先生同擠在一把傘下。沈先生這把傘,她是見過的,不太大,勉強容下兩人。為了不讓聽白淋到,沈先生只得將傘往她這一邊傾,自己的衣服有一半都在雨下。聽白見狀便非要自己撐傘,又將傘向沈先生一邊傾,一來二去兩人都被雨淋濕。沈先生只能同她緊緊挨著,時不時還要把她再往身邊攬一攬。
聽白覺得自己又向成功邁進了一步。
縱使雨天里大多室外項目都不開放,胡聽白仍覺得自己與沈先生共度了感情升溫的一天。
尤其是在現在,華燈初上的夜晚才是大幕拉開的時刻。
晚餐開始前,她就先去了洗手間,特意在耳邊留出一縷碎發。昏黃的燈光倒映著眼眸里的光彩,聽白沒有看向沈先生,而是帶著淺淺笑意,凝視著眼前的一杯紅酒,那縷軟軟的黑發就垂在額前。
“我從小便飲酒。七歲那年我爸在礦泉水里倒上白酒,誆騙我一口喝掉小半瓶,我沒反應,只不過較平日早睡了一會。我家人看我是個能喝的料子,每逢年節總要為我也斟上一杯。
爺爺在世的那些年,我們常回老家,我甚至整個寒暑假都呆在爺爺奶奶身邊。爺爺有文化,又頗有生活情趣,全家人中我最喜愛他,因而時時刻刻想討他歡心。爺爺說:‘女孩子要會喝酒,可不能喝太多,亂了儀態方寸,耍起酒瘋來。來,這酒好,你喝喝看。’
我從未講過不喜歡,即使我最討厭干紅的酸澀。家里長輩常講我酒量好,我便喝得更多,中途去衛生間偷偷吐一回,回來時尚可裝模作樣穩住步調。
小小的我騙過家人,也自欺欺人了許多年。我早知自己不宜喝酒,這種討好的性格卻是骨子里的,每每有人找我借酒澆愁,哪怕不愿意,我也總微笑著答應。”
沈先生怔怔地看著她,她便偏頭沖他微笑,把那縷頭發挽到耳后:“怎么了?”
沈先生眼光晦暗不明,他說:“我覺得你和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樣。”
胡聽白臉頰微紅,她也疑心是自己醉了,否則怎么會拆解不出這句話背后的深意? ? ?沈先生把胡聽白送到樓下,聽白伸手為沈先生正了正衣領,手指不經意間蹭過鎖骨。她沒敢看沈先生的表情,低頭道了晚安,轉身便上樓。
胡聽白依舊和沈先生在微信上聊天,三言兩語盡是撩撥。聽白竭力克制自己不要逾矩,借口累了要早睡,便沒再回沈先生的消息。
胡聽白對沈先生志在必得,就這么吊著,不出三日就能等到表白,這是留白的藝術,要有縫隙,愛情才能在其間自然發酵。
月光透過窗縫照在她床上。她瞇著眼晴在笑,大概是被某種甜蜜的期待沖昏了頭腦。然而在這蜜糖背后卻隱隱有一根線,抓不住,說不出,只讓她在無限的盼望中隱隱感到心慌。
胡聽白有兩條頗有價值的人生經驗,第一條是,如果你從一大清早就開始倒霉,那么你一整天都會倒霉。
今天一大早,她的口紅斷了,這是一支林先生送的香奈兒黑管。
除了心疼以外,她更覺得莫名其妙。這只口紅在睡前就擺在梳妝臺上,睡醒后它安然無恙立在原處,中間到底發生什么能讓它突然斷掉?
胡聽白死都不相信這世界有鬼,也不疑心是家里遭賊。但胸中始終憋著一口氣,總該不會是自己夢游吧,于是盤算著回家以后換把鎖。
接下來也絕不能說是順利的一天。
快到下班時間,胡聽白總算能窩在椅子里發呆歇一歇。今天仍是雨天,甚至沒有日落黃昏的景色。大概是天氣冷的緣故,人心情也低落。如果胡聽白還是學生時代的那個少女,面對今日突然折斷的口紅,年級主任的訓斥,學生家長莫名其妙的糾纏……她大概會把試卷摔在桌上徑直回家,再把那條勾了絲的打底褲使勁塞在垃圾桶里然后崩潰大哭。
她現在只覺得累,像只喪家犬。雙眼皮耷拉下來,甚至莫名覺得臉疼,像有塊骨頭隱隱作痛。
想給沈先生發條微信,但又覺得不能先開口。她盯著那片空白發呆糾結,沈先生為什么還沒有主動聯系?
張老師已經在這個下午欲言又止地看了胡聽白好幾次,最終還是繞到她面前,遞過去一杯熱水,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林這個孩子不懂事,還沒定性呢,我也不知道他竟然這個樣子哦,你不要傷心好伐,阿姨一定給你介紹一個更好的……”
什么?
“小林這個孩子眼光不行的哦,他那個從國外回來的前女友,整天拋頭露面濃妝艷抹的,我看就跟我那個兒媳沒……”
張老師,你說什么?
胡聽白這才想起,在她與沈先生約會的這兩日,林先生并未聯系過她。
打開她和林先生的聊天記錄,最后一條是胡聽白發出的一條:“那我先去睡啦,晚安”。
林先生沒有回復,之后就是漫長的空白。
空白往往蘊含著豐富的意義。
有的空白近似于國畫中的留白,它鋪陳出一片意韻供人遐想,讓情愫在其間彌散蔓延。空白是距離,也是美,是愛情里必不可少的催化劑,是悄然生長的想念與渴望,是云淡風輕背后的暗流涌動。這樣的空白是他者。
而有的時候,空白卻又走向河對岸。空白孕育黑暗,滋生齟齬。它隱匿瘋狂繁衍的欲望。空白是丑惡,是怦然心動后的冷卻和盤算,是利益的對比和衡量,空白是自我是人性。這樣的空白是胡聽白。
空白不再是空白了,它在雨天長斑發霉。
胡聽白腦袋空空,她對林先生和他女友的事情一無所知,甚至找不出一丁點線索。朋友圈里也沒有看到,難道是被屏蔽了?她手指哆嗦著,熱水撒了小半杯,洇濕大片裙裾。腿燙得發紅,卻又快速冷卻下來。張老師忙忙亂亂翻著抽屜,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像條在吐泡泡的魚。是她自己按下了靜音鍵嗎,嫌張老師太聒噪,干脆將整個世界變成默片。一熱一冷讓她回過神來,她固然是氣憤的,但同時也感到羞愧,甚至想趕緊回家自己呆著,一刻也不要暴露在人群之中,仿佛隨便是誰都能看透她的窘迫。她終于認識到,林先生的行為是無可非難的,因為這正是基于她“大片撒網重點撈魚”原則做出的選擇,是她推崇的利益最大化的考量。只不過她曾以為自己是條被重點打撈的大魚,到此刻才發現自己不過恰巧被網兜住而沒有四處逃竄。
沒人許諾過的未來給了她虛幻的幸福,而現實卻給她當頭一盆冷水,讓她獨自在冷風里顫抖蒸發。她心里隱隱還有一星火苗尚未熄滅:林先生既然和前女友復合,為什么我不知道,是有意瞞著我嗎?他是到底是什么意思?
像是隱隱的一種期待,又像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的指責,她深吸一口氣,點開林先生的頭像。
林先生沒有屏蔽她,點進相冊的第一條,就是一雙緊緊相握的手,和一個婉轉動人的愛情故事,那是他相戀多年的女友,現在她回來了。
胡聽白沒法說自己現在有多傷心,畢竟只是相親過幾次的人,能有多深的感情?她甚至從心里那點灰燼中扒拉出一點新的東西來,如同木塊燒成木炭一般,她的對林先生的傾慕死了,卻另有一種艷羨在廢墟之上瘋狂生長。
她情竇初開的日子不算晚,大概在十二三歲。迄今為止也有十幾年,中間斷斷續續談過幾段戀愛,喜歡過的人則更多,幾乎從未有過內心空白的時刻。胡聽白喜愛過的異性,或者是因為他有一張帥氣的臉,或是因為是球打得好而頗受女生歡迎,或是工作出色性格體貼的老同事……他們如此不同,而又如此相同,甚至可以被一句話概括,被簡化成一個符號,自然也不是無可替代。
她無法長久的喜愛一個人。一套量化的考量標準之下,總有更優秀的人會勝過前者。甚至在一段甜蜜的戀情當中,她也會隱隱生出某種超出現實的期待。眼前人很快就令她感到厭倦,因為再沒有新的有趣玩意兒讓她提起興趣。她未曾睜眼探尋過任何一人的靈魂,這是她冷漠的天性使然,她從不真正關心任何人,正如她無法用化妝刷將顴骨削平。但她同時又享受戀愛帶來的簡單快感,她付出大把時間和精力僅僅是為了取悅,這樣忙碌的景象無異于在掩飾空白。
胡聽白的靈魂是空白的,正如她的名字一樣,她的內心空空蕩蕩,因而輕易就有回響。也許曾有人窺探她的心靈,發現空無一物爾后離開,也許有人試圖往里灌進些別的東西,卻又發現它原封不動流淌出來。她也曾被人喜愛,但卻從未被堅定地選擇過,常淪為退而求其次的備選品。這大概是某種樸素的倫理或難以置信的因果報應,沒有靈魂的人既不愛人,也不被人所愛。
辦公室的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光,沒人關燈,慘白的燈光就照在胡聽白那張柔軟而略顯疲態的臉上,雨依舊沒有停。
現在只剩沈先生了。胡聽白想,我必須更喜歡他。在空白的內心里,她自己動手去構想描繪,為一切雜亂的線條賦予意義。
她一定要抓住沈先生。
她早在相處之初就從他人口中知道,沈先生曾在那年的聯誼中喜歡上她隔壁寢室的女同學,也許只是曖昧,又也許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情。女同學最終卻選擇了他人,并且在畢業后隨男生回到家鄉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兩人不知何故分崩離析。這幾年來沈先生和她一直保持聯系,也許是在沈先生的鼓勵下,女生決定回到她呆了四年的城市,工作或者考研。
她下午三點到機場,現在他們大概在吃晚飯,胡聽白也許不會等到沈先生的回信了,空白便永遠是空白。
胡聽白撐著沈先生的藍色格子雨傘,站在小區門口昏黃的燈光下良久,雕花的鐵質大門上攀附著某種藤蔓,開小小的花,紫色的,一團一團,光影錯落間有著迷蒙的水澤。
她還沒吃晚飯。想到這她的臉上不禁浮起略帶嘲諷意味的笑容,沒想到呆板木訥的沈先生也有一往情深的一面呢。
她感到自己的愛情前路未卜,內心便涌起一股復雜而異樣的情感。她被那團紫色的香氣擾得一陣心煩,幾欲伸手去把那大片藤蘿扯下來,這種只能依附于他者而存在的東西,實在是惹人厭。手伸到一半,卻停在了半空中。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同花置的哪門子氣?
那么,就讓我主動一點吧,胡聽白把手收了回來。
她一定要抓住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