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蟄伏)
冬日的傍晚,坐在核桃樹下,端著一碗稀粥,在湯水里有個臉龐黝黑,頭發稀疏,嘴唇肥厚,小眼睛一眨一眨好像沒有煮熟的綠豆那個人就是我,我討厭自己五官不正的尊容,環顧四周,別人都在扎堆聊天,唯獨我獨處一隅,唉,被身邊世界遺棄的感覺真tmd難受,孤獨就如烏云一般將我緊緊壓住、壓住,一點也喘不過氣來!
不過現在我已經習慣了,扎堆聊天嚼舌頭那都是娘們兒干的事兒,我是堂堂正正的“六尺男兒”,還有許多事兒要去想,還有許多事兒去做。
看著遠方連綿起伏的群山,我想起了兒時隨父親打獵時見過的一匹狼,它站在山腰白松樹下,尾巴平翹,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齜了齜鋒利的尖牙,吐出那長長的血紅色的舌頭。它的后腿微屈,前腿向前伸出,擺出一副向下俯沖的架勢,兩只眼睛里發出冰冷的兇光,讓人不寒而栗。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與狼近距離接觸。雖然心里怕得要死,卻沒有被嚇尿褲子,父親舉起了獵槍,狼倒退了幾步,然后扭頭消失在叢林里。
狼的進退很平靜,那種平靜中流露出的霸氣和智慧讓我沉迷。我也想做一只狼,但是我知道自己不是狼,
狼行千里吃肉,而我只會端著海碗大口大口的喝著玉米糊糊;狼吃肉,吃它的食物鏈下面任何一種動物,它是不會從糧食里看世界的,從古至今還沒有聽說哪只狼喜歡麥子、玉米和高粱!它只喜愛尖牙利齒與肉體撕扯的感覺,它的眼中只有死亡,只有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剝奪。
狼的食物以有蹄類動物為主,當獵物充足時,狼很少危害家畜,但食物緊缺時,為了生存狼會對家禽甚至人類下口,所謂的惡狼,準確的叫法應該是餓狼。它的內心世界深邃悠長,從它的嚎叫中就能感覺到,像喀斯特山洞一樣綿延漫長,它的性格像石頭一樣堅硬像魔鬼一樣兇殘。
我出生在一個極其偏僻的小山村,那種偏僻,連最有探險精神的驢友也很少到過的地方。十幾個家庭十幾座石頭房子組成了豫北山區里最小的一個集體,假如按人頭分配村里職務的話,也許每個人都是干部,每個人腰上都能拴把集體鑰匙。
父親喜歡打獵,他的生活在我看來極其枯燥,除了去地里拾掇莊稼就是上山打獵。他成天擺弄的是一枝老掉牙的獵槍,脫漆的槍身好像他的臉龐一樣蒼老。
我們弟兄四個,幾年前還都共用一個名字----王老五,鉆石級別的。沒有哪一位姑娘,會昏了腦袋嫁進深山,更沒有哪位姑娘會自愿跳進我們家這個火坑。所以,王老五這個桂冠就一直戴在兄弟四個頭上,村里人稱呼的更直接---光棍兒。
年前,風寒料峭的上午,老天爺終于開了眼,我的大哥在他即將迎來四十歲生日時,被幾十里之外同樣貧窮閉塞的一個農家招了上門女婿。我隨大哥去過那家,看見過未來的嫂子,唉,她的模樣是我見過的最……;不說了,如果貌似西施,誰還會和我們這種家庭聯姻呢?
結婚的那一天,大哥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門外,望了望破舊不堪的房子,瞅了瞅一貧如洗的屋里,再看看猶如栗樹般挺立的三個弟弟,長長的“唉嘆”一聲,猛一跺腳,轉身揚長而去。看著他走過大槐樹,走過南羊圈,逐漸消失在暮色中,我倚靠著門框,心里說不清是憂傷還是惆悵,不知該為他喜還是該為他悲,他那種倔強的性格,不是真沒法子是不會走招贅這一條路的,想想自己,想想大哥,想想他以后會面對怎樣的生活,想想我最終會流落到哪方!
大哥走了,也帶走了我們和諧的生活。以前雖然過得貧困,但是有大哥領著,日子還算是平靜。大哥一走,三弟和四弟聯手就將我排擠出來,他們占據了寬敞的東屋,我就只能龜縮在原來喂牲口的西屋。沒有家具,只有一條黃綠柴做成的老床,一鍋一鏟一碗一筷和一個自己,我真的成為“孤家寡人”了!
我的孤獨不是后天養成的,就像染色體、基因類般的先天形成,生男生女誰說了也不算,包括孕婦,她不過是個傳承生命的母體。我的孤獨在老師的眼里是內向,在小伙伴的哄笑里是離群,在村里的“閑話中心”里是有毛病,在老人的眼里是“大智若愚”。
當所有的人包括我的親人們都在鄙視我的時候,我比他們都明白世事的無常、人性的狹隘、悲歡的碾壓。當大槐樹下孬蛋“吧嘰吧嘰”舔著碗底,村支書丑孩色瞇瞇盯著女人的屁股時,我一邊掃視著碗里蕩漾著的廋臉,一邊漠然的蔑視著他們,由心而生的巨棒把他們如三打白骨精般的教訓一頓,這一切想法,歸功于父親留下的幾本書,其中一本《阿Q正傳》快被我翻爛了,書中的內容不但會正背,也會倒背如流。我最喜歡阿Q的“兒子打老子”這種精神勝利法,它讓弱者也有“揚眉吐氣”之時,哪怕是在精神世界里的也行!
當我面對的那些諸如握有實權的村長、狐假虎威的會計,搖著尾巴的某些村民,哪一個不是活在偽裝之下,他們是洗衣盆里骯臟的肥皂泡,他們是糞堆里滾著雪球的屎殼郎,他們自以為道貌岸然、有紳士風度,其實就是掩耳盜鈴,賊喊捉賊;他們極力想把不光明或陰暗的想法藏進肚里、心里或者十二指腸里,但是在我看來和晾曬在捶棚上的玉米沒啥區別,不過是位置的差異而已!
我常常像一只狼,孤獨的行走在冬季的原野,不說不笑不悲不嚎,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即使走在山間小路與村人偶遇,也會像一頭豬獾一樣一頭扎進荊棘草叢,匆匆離去,在他們詫異、猜疑、咒罵的目光下揚長而去,哈哈哈,其實在有些時候,連我也不認識自己,更何況其他人!
孤獨是一碗飯!孤獨是一根草!孤獨是一片雪!孤獨是一種脫俗離世的逍遙!孤獨是摻雜著泥土草根的糞堆,孤獨是土圈里黑豬被宰時的哀嚎!
孤獨是一碗飯,是由陪伴著寂寞成熟的一粒粒糧食。從寄予無限希望的手里,投進田野溝壑的種子,就是一個個被贈予孤獨大地的禮物。當種子被翻起的肥沃土壤,掩蓋進暗無天日的土壤之后,所有的希望都幻化成等待、等待,等待著雨水等待著養料等待著光明的眷顧。而在漫長等待之后的一個凌晨,一顆顆生命萌發了,清爽的晨曦下,它們吮吸著露水、沐浴著陽光,享受著農夫無微不至的愛護;它們舒展著碧綠的嫩葉,打著哈欠,身旁是無數個孿生兄弟姐妹,它們說笑著、交談著,不藏不掖、沒有顧忌的健康成長著,遠方是燦爛的朝霞,離開了黑暗,它們便不再孤獨,這也是我一心向往的生活!
日上三竿,我才睜開眼睛,我從來不用擔心有人會在雞叫時喊我起床勞動,沒有婆姨的家庭,雖然冷清但也平靜。農忙季節,我起的最早,回來最晚,做起農活兒,誰也沒有我舍得下力氣,誰也沒有我把土坷垃捏得最碎,誰也沒有我鋤草鋤得干凈,誰也沒有我對莊稼有感情,誰也沒有我看著糧食豐收時會流淚,誰也沒有我最先把糧食儲藏起來!而到了閑時,我除了吃飯就是睡覺,真在床上呆得厭煩了,就獨自穿越在山野小道、草叢林間;走得累了,就砍根棍子打些野果,拾塊石頭打打兔子,如果這些也膩煩了,就躺到小葉楊的樹下,枕著如棉絮般松軟的樹葉打盹。冷不丁會有人路過,悠悠哉正走著,猛的發現腳下有個人,便“媽耶”一聲嚇得扭頭就跑,那驚慌失措的樣子,把幾只灰麻桿也嚇得飛了起來!我咧開嘴笑了,可是,我的心里沒有笑,這種孤獨的生活我并不喜歡!
我的午餐和早飯一般是合在一起的,這樣做不是為了省糧食。我有幾個大大的糧圈,儲存的麥子和玉米,幾年遭災都餓不到我,所以也從不虧欠自己,該吃吃該喝喝。
午飯是攤的死面餅子配上湯面條,湯面條要有綠色點綴才會顯得色香味俱佳。所以,天蒙蒙亮時,我就登上南山采了一大把山韭菜,還有散發著清香的的韭花,放進鍋里,味道真是不錯。攤餅用的油是黃連子油,顏色金黃、味道濃香,是我用黃連樹的果實熬制的;據說在我架著大鍋熬油時,方圓十幾里的人都能聞到香味,許多人都是在我制造的味道中酣然入睡的,這讓我很是得意,也許這也是我向外界拋去要求和平的橄欖枝,遺憾的是陪伴我的還是那余燼未滅的孤獨…
午飯后,我想自留坡上的一片栗樹差不多快成材了,不如就砍了賣給收山木的滿意,那個人還比較實誠。去年伐坡時,西村收木材的二狗先進的山,賣給他的木材不但被壓價,還被他順手牽羊偷裝了好幾根。“虧良心唉”,那可是我攀著閻王鼻的懸崖好不容易背上來的。
我蹲在門口“霍霍”的磨著斧子,鋒利的斧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我家老三挑著水桶從我的面前走過,搖擺晃動的鐵桶,好像在喊我的名字。那分明是我的財產,前幾日被他們兩人奪去的。一只雞正好踱著步子溜達到身邊,我一腳踢過去罵道:再過來,一斧子劈了你!雞慘叫著飛到院墻上,老三的腳步怔了怔,扭頭回屋了。晚上當我回屋時,兩只桶竟然又回來了,還規規矩矩倒扣著,水擔子壓在上面,天呢,我吃驚了,難道它們長了腿自己回來了嗎?
在我看來,房子像是個小籠子,村子是個大籠子,自己像一只被圈在兩層籠子里的蟋蟀,所以除了睡覺從來不愿呆在屋里。我的心中沒有家的概念,自從大哥招贅走后,也從來沒有把那所房子當成家。
我在山后的青石板上寫著一個又一個家字,雖然陽光把我烤出了汗,手里卻寫不出溫暖的感覺!家字是咋來的,父親在我小的時候說過,養有豬的屋子才算是家,我也想養一頭黑色的大肥豬,可是屋子小沒地方,自己又不想和豬睡在同一個炕上,只好作罷。
我不喜歡白色,白色太顯眼太做作,黑色多好,我穿著黑色的衣服和褲子,枕著好久沒洗蛻變成黑色的枕頭、蓋著黑色的被子,屋外來人,只能看見我亮晶晶的眼睛,卻看不見人。或許,他會被嚇得叫一聲“媽吔”,扭頭就跑,其實,這個也不用擔心,我的屋里從來沒有人來,除了我。
(二)下坡
冬天過后是春天。驚蟄一過,消失幾個月的小蜘蛛又來了,它巡視著自己的領地,看了看破舊不堪的蛛網,有點懷疑的打量著躺在炕上的我,我抬頭看了看它,為了表示清白,就揮了揮手,對鄰居回家表示歡迎。
躺在炕上,閉目冥思,雖然不出門,外面發生的一切卻通過聲音傳進了耳膜,再通過九曲十八彎的管道蜿蜒而上,進入大腦,經過人腦讀取技術,順暢的來到了翻譯語言的韋尼克氏區。如此這般,我就對村子里人與動物的種種活動了如指掌。一陣高亢威猛的驢叫刺破蒼穹,那是洪發家的公驢呼喚愛情的一種方式,它的胯下,那根警棍直指大地,此時驢頭肯定在向東南方張望,因為上次我在看《孔雀東南飛》時,它竟然也把驢臉湊了過來,嚇了我一跳,還有一個原因是四里外望落村有一匹和它同歲模樣俊美的母驢。
一個黃色的身影,嗖的從門前掠過,也許出于對我不怒而威的畏懼,跑錯了方向,竟然直直地竄下了塄頭,發出一聲凄慘的貓叫。我躺在炕上,閉目冥想,貓的遭遇讓我有點爽。其實,那個塄根本摔不到它,對于能夠飛檐走壁好像武俠高手的它來說,翻溝越坎不過是小菜一碟,它的慘叫是想得到我的同情、換取我的原諒。因為昨夜它發情的叫聲害得我徹夜難眠。
“嚯嚯、嚯嚯”磨斧的聲音傳來,一快一慢,、一重一輕、一張一馳的聲音是洪發爹在老槐樹下磨斧,那個老頭兒是玩斧的行家。檀木的斧柄經過幾十年的揉摸,光滑的很,干一天的活兒也磨不破手,那叫一個光滑細嫩,螞蟻在上面走也得拄拐杖。鄂西翠薇山的磨刀石,山腰現挑的山泉水,…磨出的斧精致鋒利,吹毛可斷,再結實的老樹也打不了刃。
村子雖小,地盤卻大。郁郁蔥蔥的山林有集體的,還有個人的。有些人嘴饞了,沒酒了,缺錢了,都能成為偷伐的理由,有了理由就得付諸行動,鉆進集體的林子,你弄一棵我弄一棵,放牛時,閑逛時,看莊稼時,只要有空就四下一掃,尋好目標,掄起斧子,三下五除二一棵樹沒幾下就倒了,修凈枝丫,兩只手臂一拓,將近兩米,幾斧子截斷,就扔進草窠窩,晚飯后偷偷上山再背回去。我極其厭惡這種卑鄙的行為,于是經常在山上轉悠,發現了草窩里藏的木頭,就偷偷背走,又偷偷放到集體的庫房前,讓偷伐的人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每年的伐樹指標下來以后,村子里就熱鬧起來。小村不大人也不多,山林卻不少,舉目遠望,上千畝的森林好像綠色的海洋,碧波蕩漾。樹木長得郁郁蔥蔥,散發著舒心的涼爽。陽光像一縷縷金色的細沙,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灑落在草地上。
可是,伐樹的人卻沒有詩人的浪漫,他們提溜著裝滿水的大可樂瓶子,腰前或著腰后別著寒光閃閃的斧子,肩頭上有用勞動布改制的坎肩,說說笑笑,溜溜逛逛走在山間小路。此時的他們看著有點漫不經心,可是一踏進林子,馬上就又換了一個人,就像一把沙子投進了汪洋大海,瞬間蒸發了,山野間只能聽到急促的斧音和樹倒地的唰唰聲!
俗話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可是我卻認為早起的蟲兒有樹吃,我能起早,尤其是賺錢的時候,天還沒亮,我就已經偷偷溜出了村子。
當村里的人還在夢里神游時,我已經砍翻了好幾棵,當村里的人在來的路上時,我已經砍翻了十幾棵,當村里的人開始伐樹時,我正坐在高高的木材堆上悠閑自得的吃著早飯。
村子里,沒有我的朋友,房子里,也沒有我的媳婦,我無牽無掛,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這些年,我一直堅持過午不食的習慣,天黑以后,除了擺弄一下那個只有兩三個臺的收音機,也沒有其他的娛樂活動,只有睡覺。睡得早,醒得就早,當別人還在媳婦身上補課時,我已經醒了。攤上幾十張撒有野韭菜的餅子,喝一碗玉米面糊糊,就背上干糧下坡了,中午也不回村,一整天呆在林子里干活兒。所以,洪發家三個勞動力加起來和我只打了個平手。惹得洪發媳婦送飯時一直灰著臉悄悄嘟囔:吃,就知道吃,三個人沒有人家傻吊一個干的多。
我知道,自己在村中每個人的嘴里稱呼都不相同,他們按照自己的意愿,自己的喜惡,自己異想天開的想法,在上片和下片之間,從一口口老黃牙的嘴中給我起著不同的綽號。我并不在意,因為俗話說,管天管地管不住人家拉臭放屁,咱是耳不聽心不煩,再說他們從來不敢當著我的面兒嘰咕,我的忍耐也是有底線的。
不知經過多少年的生息休養,董家梭的森林能夠生長如此的茂密。山坡上到處都是一截五一截六的大樹,栗樹最多,也有一些白松,那是保護樹種,即使斧頭砍自己的腳也不敢去動那個寶貝疙瘩,誰砍了就得坐班房了。其實,有計劃的伐樹是為了新老更替,老樹給新苗騰出生長的空間,讓大山變得更年輕。
下坡伐樹時嶺上的村子要比溝洼里的村子苦很多,嶺上的人家砍下的木材要一棵棵扛上去,而住在溝底的人家可以用鋼繩放坡。放坡就是在一根兩米長的木柱兩頭用藤蔓拴住,打上節,在鋼繩上一掛,手一松,嗖的一聲就滑向溝底,晚上的時候還能看見一溜煙的火花。不過任何事情都不是十全十美的,這樣做人是輕松了,少了許多肩扛背馱的苦痛,木柱的品相卻大打折扣。由于臨近溝底時慣性的撞擊,木柱頂梢的皮被剝掉,尺寸小了,價錢自然也低了,所以有些老年人寧愿歷盡千辛萬苦背下山去,也不愿意用鋼繩放。
我們的村子在嶺上,而林坡卻在溝底。伐樹容易往上背難,一兩個小時砍的樹得大半天背。陡峭崎嶇的山路常常累得我懷疑人生,開始林子太密,各種藤條荊蔓緊緊纏繞在一起,沒有路,硬著頭皮朝外邊拱,頭發被荊棘掛的亂哄哄的,到了真鉆不出去的地方,就抽出斧子修修,然后忍著臉和脖子上劃破的傷痛,拼命鉆出林子。坐在山路邊的石頭上歇一會兒,再仰望著盤旋而上,仿佛登天的道路,咬咬牙繼續前進。
幾天的伐樹后,小道路邊、村前村后就堆滿了木柱。有了貨,拉貨的車也來了,三三兩兩停在北場上。我的木柱只賣給土門章的少友,那個人最實在,按尺寸大小論價不卻(豫北方言:懵)人,不像有些人拿尺子時,手指一直偷偷向前挪,越量越小,一棵十四公分的木柱被他量成了十二,一根就錯四五塊錢。
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就得找點事做,雖然我很少與人交往,可是在下坡的這段時間也常常去混個酒攤。老三老四的房子敞亮,座北向南,夏夜的山風沿著董家梭的那道溝直撲而上,嗖嗖的腳步瞬間就進了屋,涼爽至極!
大黃臥在門墩旁邊,尾巴蜷縮,四肢輕舒,腦袋朝向溝底,不知在看什么思考什么。老三的破雙卡錄音機歇斯里底的唱著“黃土高坡“,機身上嵌的彩燈隨著節拍閃動,好像女人們嫵媚、勾魂的目光。
西側炕前放著一只小桌,桌子上有幾袋油炸花生米,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那是在小林家買的,兩塊錢一袋。小林媽做生意不認人,她那個小鋪子的貨物都是拉木柱的汽車從山下捎上來的,司機又得墊錢又得裝車又得卸車,吃力不討好,司機用時再來買和我們村上人一個價。桌上還有一瓶雞素腸罐頭,兩瓶杏花燒酒。
山里漢子喝酒爽快,話不多,一個個悶著頭端著杯子猛灌。靠南墻根的小古眼睛通紅,白天被蒺藜掛的頭發,亂哄哄的像個沒人打理的雞窩,他這個人干活麻利喝酒也麻利;收木柱的少友也喝得不少,他開著貨車一路奔波而來,又空腹喝酒,人就醉的快,人醉了心也醉了,一肚子的苦水不由的傾瀉出來,反正我們過的也不如意,當個承載苦水的垃圾桶又有何妨!
老三坐在桌子右邊,低著頭,不敢正視我的目光。哥哥走了,我由老二升級為老大,可是老三和老四卻從未把我放在眼里,大哥前腳剛走,老四就攛掇老三找我分家,其實窮家破業也沒幾樣值錢的東西,就是父母年輕時置辦的舊家具,任他們搬個精光。
老四喝得有點高了,捏花生米的手有點打顫,我冷冷看著他,眼里卻沒有他這個人。石匠家的老土狗站在門口,尾巴搖來搖去,像是小掃帚,它可能還沒用過晚飯,所以想來這個熱鬧地方尋點東西打牙祭。老四的喉嚨忽然“嗝嗝”響了兩聲,大伙兒給還沒有猜到他的意思,一股液體夾雜著固體混合物的東西噴涌而出,落在老土狗的面前。
他醉了!心沒醉!
我沒醉,心卻醉了!
(三)買妻
南羊圈的野花昨天開三枝今天開五枝,等到我又一次路過時,竟然都開了!花很香,浪浪的香,細細聞來有點像小毛媳婦身上的味。花很香,我卻不敢采,不是我的品行美也不是我的道德高,而且害怕落上一個采花大盜的臭名,畢竟我是一個光棍,是光棍就得慮后,為以后能有一個邂逅佳麗的操守。
野花的香味,被西風送到了村里,人還沒有從花香的挑逗里朦動,動物們卻先撒起歡來。也許正應了我剛讀的那本書上說的:原始的騷動是動物的本能!
石匠家的公貓估計受到了主人的影響,做起事兒來總是鍥而不舍。它追著小林家的母貓從樹上跳到房上,又從房上跳到了院里,好像一個威風凜凜、輕功卓群的武林高手。不過它還記得上次被我鄙棄的經歷,路過我的門前時特意繞了一圈,以示對我的怯意和尊重。
小古家的牤牛罷工了。小古左臂倚靠著石墻,雙手死死的拽著韁繩,繩子從牛鼻中穿過,繃緊的繩子快要把牛鼻孔撕裂了。小古爹的鞭子高高舉起又重重的落下,一下一下抽在牤牛身上,飛揚的牛毛隨著鞭稍飄起又落下,有幾根竟然鉆進老漢的鼻孔里,他的鼻孔和牛的鼻孔一樣,咻咻冒著熱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鼻孔里缺少一截韁繩。牛不屈的叫聲,人的咒罵聲,響亮的鞭哨聲纏繞在一起,傳進耳朵,聽得我心寒看得我發毛,好像那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的不是牛而是我。我為那頭拒絕出圈勞動的牛感到不平,誰都有追求愛情的權利,為什么它就不能休息一天,去做一只牤牛該做的事兒。因為它胯下的丘比特神箭(也許比喻的有點低調,應該是神棍)已經在弦上,不得不發。
洪發家的公驢終于創造了一個奇跡。如果在小村或著鄉里,也許是在全縣人民為公驢們舉辦的運動會上,這頭公驢必定能一跳驚人,獲得跳高冠軍無疑。因為那么高的榆木柵欄都沒能擋住它追求真愛的腳步。它的后腿像是裝了一副彈簧,前腿抬起,后腿一用力,一條優美的身影劃過,就逃出了愛情的牢籠愛情的糾絆。明亮皎潔的月光正是約會的最佳時期,嗅著撲鼻而來的槐花香味香味,想著母驢鼻孔哈出的迷人氣息,他陶醉著向往著,四只驢蹄踩著青石板路面,發出有節奏的“嗒嗒”音,奔向愛情的方向!
動物發情是季節的催生,動物發情是衍生后代的本能。人也會發情,動物發情只在春季,人卻一年四季天天都可能會發情。老三發情了,我承認,也許這個詞語用在他的身上有點不合適,人畢竟不是動物,動物做愛不分場合,光明正大;人的茍合卻總是遮遮掩掩,見不得天日。老三不如老四,老四想媳婦時總是在人前無謂人后嘆氣,老三想媳婦卻走了彎路,我知道,這條路我不說你們可能也會猜到,也會和我一樣站在院墻外指著他厭惡唾棄!
無論你討厭白天或者喜歡黑夜,無論你喜歡刮風還是討厭下雪,該來的一定回來,老三的媳婦買來了!
我在老蒼嶺村鑄鍋時見過一個買來的媳婦。分家時我只分了烙饃的鏊子和筷子,煮粥不是鏊子的活,所以聽小林說老蒼嶺有鑄鍋的時候,我就背著一編織袋歷時三年撿的鋁罐、鋁線等東西趕往那里,想鑄一只鋁鍋。我這個人農忙下地農閑時也會背上幾天的干糧去縣城拾廢品。在我的眼里,別人的東西無論是在院里院外或者是無意的遺失都是非己勿拿非己莫取,這種修養得益于父親留給我的那幾本書,這種修養也讓我和別的拾破爛的有些不同!
所有的廢鋁和所有的胡思亂想被塞進一個鐵質的鍋里熔化,我的鋁鍋正在經受從火紅的汁液到脫胎再生的考驗,我的腸胃也跟著它們一起激動和沸騰,因為從此之后,它們告別了冷水也能享受溫熱食物的供養。
一群牛的出現打斷了我的思路,幾只蜜蜂和黃蜂也結伴搭隊隨著牛群出現在村口。牛群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驚奇,讓我吃驚的不是牛的高大和威風,而是無人放馭,自從我知道了無人駕駛這個詞匯之后,說話和考慮問題時總愛用上它。不過當那群牛走到我之前,我到了牛之后才知道自己用錯了詞,一個矮矮的女人拿著和她一樣長的鞭子跟在牛群的后面!
她是一個媳婦,一個買來的媳婦。買來的媳婦都沒有名字,她們的名字早已被淚水浸透腐朽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的媳婦。發、雄、常是她對弟兄三個的叫法,在她的眼里兄弟三個是一人;小兇、小常、小發是我們對他們兄弟三個稱呼,在鄉鄰的眼里他們還是三個人。三個人,三種性格,三個脾氣。小兇人如其名,兇狠暴虐,他們買的第一個媳婦差點死在他的手里;小常怪異,貌相蠻橫,打起媳婦沒輕沒重,掄起的手掌如同蒲扇;小發排行老三,性格溫順懦弱。
趕牛的女人挺著肚子,大大的,好像馬上就會臨產。沒有人會心疼她,因為三個弟兄都摸不準她肚子里的孩子會是誰的種,既然猜不準就沒有必要心疼別人孩子的老婆,所以她不但要拖著沉重的身子放牛、打草、洗衣服還要給豬和豬一樣的三個男人們做到。我恨極了這三個禽獸,因此從不搭理他們,即使偶爾遇見也看山看草看樹,也不多看他們一眼。
老三變了,雖然我暫時還看不到他的身上有禽獸的影子,可是他卻做了禽獸的事。
洪發的爹說,自己活了七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在冬天見到打雷。
其實,這種事兒不但老人們感到稀奇,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老三在自己的屋里弄了兩桌酒席款待鄉鄰,我也受邀參加,雖然心里有一萬個不樂意,我還是來了。酒是杏花村,菜雖然不多卻都是土生土長的山珍。老三老四喂養的幾只母雞拼勁全力下得蛋派上了用場,土雞蛋炒野韭菜,韭菜鮮嫩雞蛋噴香,看得人食欲大開;紅燒獾肉一桌一大盆,做得也挺地道,山里人牙口好做吃食不講究,圖的是塊大筋道,太熟了還覺得沒嚼頭!
為了捉這只獾,小古和小林吃過晚飯就進了山。三只狗歡心雀躍的跑在前面,這三只狗是一胎所生,捕捉獵物配合的很好。一般情況下不用動槍,逮頭個子不大的野豬不費啥事兒。狗兒們分工明確,一只管嗅,兩只管咬,人坐在林邊吸著煙聊著天,狗自己就跑進了山,不到兩支煙的功夫,遠處林子里就傳來狗汪汪的叫,不一會兒三只狗就撕拽著獵物回來了。
今天抓這頭獾可有點費勁,獾賊了就露出狗笨了,狗兒嗅出了獾的味道,攆著上了樹,怪只怪狗祖先沒有教會它們上樹的本領,只能在樹下狂吠。獾眼見不能脫身,兩只前爪抱著枝椏可勁的搖,橡豆噼噼啪啪掉在地上,吸引了狗的注意力,獾就趁機跳下樹鉆進洞里,當狗兒們發覺上當,再撲回來時早已經晚了,只能汪汪叫著喊主人來幫忙!
小古和小林先看了看地形,尋到了另外一個出口,就用石塊磊死,在狗兒守著的洞口燃起了一堆火,放了些朽透的樹皮、青葉,霎時間濃煙滾滾灌進洞里,一會兒功夫聽見獾子“扣,扣”的咳嗽聲,小林說快出來了,準備好,三只狗“品”字型剛站開,一只樹獾就灰頭土臉的鉆了出來,正好被狗兒按住。
紅燒獾肉盛了滿滿一盆,肥廋相間的肉塊有錘頭大小,醬紅色的肉塊浸透在油黃色的湯里,散發出陣陣香味,味淳汁濃香糯不膩口沒有動筷光聞香味,我就猜到是只兩三歲的狗獾,狗獾又叫樹獾,樹獾嘴叼愛上樹吃果子,吃果子的樹獾肯定比吃雜食的豬獾的肉好吃。橡樹成熟后的果子叫做橡豆,落在樹下成為松鼠和豬獾們的美食,樹獾卻嗤之以鼻。我也在閑時撿過橡豆,回去用清漆一蘸,再用麻繩串起來,黃澄澄亮晶晶,拿到縣城賣了換點油鹽醬醋。
涼拌葛蔥是山里人酒桌上不可缺少的食物。男人們下坡干了一天的活,累得白汗紅汗的,回到家里都要喝兩口。出力了人虛了,肺燥了喝了酒容易上火,葛蔥清涼下火,山上到處都有,女人們采了來拌上老陳醋,男人們呼哧呼哧埋著頭一會兒就吃完一盆。
屋子里亂糟糟的,男人們的劃拳聲,女人們的聊天聲,孩子們的吵鬧聲,匯聚到一起傳到我的耳朵,震動耳膜鉆進心里。
屋里快鬧翻了,屋外卻變了天,這一切都沒有躲過我的眼睛。晴朗的日頭說走就走,黑壓壓的烏云馬上填補了它的空缺。屋外暗了屋里就黑了,人們還沒有從白到黑的轉變中適應過來,平地起了風,風很大老三門前的一株桐樹被攔腰折斷。小林家的狗慘叫著夾著尾巴跑進屋里,剛剛鉆進屋子正中的桌子下面,一道閃電也跟著進了屋,咔嚓一聲,狗的身上冒了一團火,死了!屋里的人都僵住了,沒有人再亂跑沒有人再喊叫,老三那架閃著霓虹燈的破錄音機也在冒了一股青煙后啞巴了!
狗被劈死的同時,我還看到山下董家梭的一棵樹也被閃電劈了一下,燃起一股白煙,火焰一閃,隨即被大雨澆滅了。不過屋里的人亂成了一鍋粥,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小時候,聽父親說過,雷雨交加之時,有些蛇蟲狐仙一類的生靈,趁著天氣異像吐丹修煉。剛才的雷擊不用去看,一定是擊死了大長蟲之類的東西!
雨停了,洪發爹出了老三的門,就嘟囔著說,活了七十多歲,從來沒有見過電母會進屋,這是人做了壞事,遭天譴啊!
幾天后,當我見了老三買來的媳婦,見了她兩個手腕上都被煙頭烙的傷疤時就明白了。其實,沒見她以前我就已經明白了!
(四)回家
那一天我離開家鄉,去外地謀生,走到七畝洼時,在自留地的地頭埋下了一粒核桃,圓圓的像太陽,感覺小小的,在筐里面它卻是無數粒核桃中個子最大的。
望著身后熟悉的村莊,熟悉的路,熟悉的山頭,熟悉的狗。村子板著一副臉,路還是彎彎曲曲延伸到它該去的終點,一粒被我的腳步驚起的塵埃緩緩飛起,沒有人知道它的未知旅行,就像村里的人不愿知道我會流落到何處!
中年了,我回到了家鄉,重新來到了七畝洼,那粒漂浮了二十年的塵埃,落在我的胸口,它累了,等我等了這么長時間,終于放心的睡了!當初埋核桃的地方,長出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核桃樹,數不清的青皮核桃或騎在枝頭,或羞澀的躲在葉后,偷偷的朝我揮手,它們在歡迎主人的回歸!
真的無法想像,真的特別感動,我送給了大地一粒核桃,它卻回饋我一樹的驚喜!而我帶回來的,除了駝著的如同枝椏般彎曲的背,好像什么也沒有!
村子還是那個樣子,板著面孔,對我的離開和歸來一副表情!路卻變了,原來的時候只有一條,雞腸子似的蜿蜒曲折,如今卻鋪上了劣質的柏油。村里少了幾座破舊的土房,多了幾座氣派的樓房,遠遠看去,好像幾個窮人在跪著祈求幾個富人!
我背起鐵鍬回到村里人中間,就像我當初不告而別時一樣從容淡定,我和遇見的所有人打著招呼,有的人真誠,有的人客套,有的人敷衍,有的人不屑,我知道,我的脊背上被無數雙眼睛寫下問號和嘆號,他們用猜測和嘲笑馬上對我離開村子的數十年做出了評價。
我從不會考慮別人對我的感受,因為還有許多的事兒等我去做,七畝洼的地荒了幾十年,原來的莊稼被野草覆蓋,她們的繁殖能力比南山下養殖場最能生的母豬都厲害!她們一年接一年的侵占我的田地,殖民著我的田地,還幫我打理著田地,一年接一年的發芽,生籽,再播種,其實,從遠處看來,我的草地和別人的莊稼一樣的郁郁蔥蔥。也許這些年,村里面那些牛啊羊啊把這里當成了快樂的家園,我真不知道該夸獎它們還是咒罵它們!
當年鱗次櫛比的小煤礦都被風刮跑了,只留下千瘡百孔的大地和傷痕累累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村子好像從來沒有過什么輝煌,只有茫茫大雪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在呼喚礦難中死去的兒子,痛苦悲愴,那一聲聲“回來吧,我的二毛”,在我的耳邊縈繞!
我一邊挖土拉車填著被煤礦塌陷的裂縫,一邊叮囑自己要小心一些,那一張張裂開的嘴巴已經餓了許多年,我可不想成為他們的食物,在那縫隙深處會有一條條密如蛛網的巷道,廢棄的頂柱,從煤堆里探出頭來想透透氣的雷管或者導火索,也許還有發生冒頂等礦難時匆匆丟棄的安全帽,和被深埋時他的最后一聲嘆息!!
我用鐵鍬強行斬斷了自己的思緒,過去的事情,無論山一樣偉大或者土粒一樣渺小,最終都會如塵埃化為沉寂。我得考慮眼下,我還有許多的事兒要做,這一場夢一做就做了幾十年,被耽誤的事情的太多太多了。
(五)房子
大哥招贅以后,生活的很不幸福,嫂子家像從交易市場買了一頭公牛,不但傳宗接代還得拼命的干活。他像驢一樣晚睡早起,拉磨,拉糞,拾掇莊稼;他像狗一樣被呵斥,辱罵,老家護院!
由于是男到女家,地位發生轉移,那邊是高高在上的婆家,我這邊成了低眉順眼的娘家,大哥在人家家里沒有地位,娘家人更談不上臉面,而且我還是孤軍奮戰,老二和老三與我老死不相往來,從來也不過問這些事!期間,與嫂子家幾次交涉失敗以后,看著大哥磨爛的鞋幫,和鞋尖里露出的大拇指,看著他兩頭為難的樣子,就再也沒有去過!唉,我那個當年英俊瀟灑,氣宇軒昂的大哥啊,歲月如此之快就奪走了你的精魄了嗎?
我又回到了我的屋子,二十年了,這里還沒有一個人踏足,鎖也生銹了,我倒了兩壺蓋的金龍魚油才把搗開,香噴噴的油從鎖芯里流出來,夾帶著青銅色的鐵銹,黏黏的,好像是鎖生了一場大病。房間的擺設還和從前一模一樣,雜亂無章,只不過多了一層又一層的灰塵。我知道,這是屋子故意這樣做的,它在提醒我,擔心我會忘記了離開的日子。被子還是黑宥宥的,不過和蕖灰融合以后顏色更耐看了,很深沉,像極了哪位對我抱有極大希望的歷史系教授!
我掀開被子躺在床上,第一眼就看到頭頂上方的蛛網,網看樣子挺新的,好像剛剛織好,不過網的主人還沒有回來!躺在床上,感覺像一粒泥土跋涉了萬水千山,終于回歸到了故鄉的田野,那清淡的麥香,濃烈的油菜花香,還有桐花織成一塊地毯時的絕代馨香,把我團團圍住,聽我講述這些年離開她們的經歷!
二十年了,從七畝洼埋下那粒核桃離開家,再到躺在這個二十年沒有人睡過的炕上,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我經歷了很多事,其中的經歷大哥猜不到,老二、老三也猜不到,當然村里的人更是做夢也猜不到!這二十年的經歷,完全能夠寫一本書,可以是一本草根逆變輝煌的傳記,可以是一部情節曲折的言情小說,可以是絕地求生的懸疑探險,當然更可以是飽含鄉土氣息的散文。
雖然二十年以后,我不必再為金錢發愁,即使七畝洼的那塊地幾輩子不再去耕種,我也有吃不完的糧食;即使自留坡上的栗木、槲木還有青杠長成森林也不必去伐它們,我也有花不完的酒錢,菜錢,金錢對我來說已不是什么問題!因為,自從我躺到炕上以后才真實的感覺到,竟然把自己二十年的美好光陰全部賤賣給了金錢,不知不覺之中成為了它二十年的奴隸。今天,就在剛才鉆進這條黑被窩以后,才實實在在解放出來!
于是,為了慶祝身心的解放,我馬上爬出被窩,找了根竹竿,點燃一掛鞭炮,在房前屋后崩了一圈。沒有人來圍觀,沒有村里的大人來指指點點,也沒有小孩子來撿拾沒有炸響的炮竹,老三也沒有出來看,不過從那條錯開的細小的門縫里,可以猜出來他在那里偷看。不知他是什么樣的心情,也許和村里所有人都一樣:嘲笑,無奈,憐憫,感嘆。他們還在用二十年前的眼光來看我,用正常人對待不正常人的優越心里的來看我!
村子不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一家都是在平平淡淡中度過,但是也發生過許多的事兒。這是那只貓對我說的,多年以前由于我的那聲惡意騷擾咳嗽,害得她從門前的堎頭上摔了下去,多虧了人家身輕如燕,功夫了得才沒有受傷。事后,她卻沒有記恨我,而且二十年間,她還和兩個私生女自愿挑起了安保的重任,一直替我看守房間,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免除了老鼠們肆無忌憚的破壞!
可是,二十年的光陰讓她青春不再,如今的她像一位經久風霜的老人臥在我的枕邊,用復雜的眼神注視著我!她的孩子,那只漂亮伶俐的小貓喋喋不休的替媽媽復述著故事,姑且暫時稱呼她小咪吧,回頭再給她起像個更有氣質的名字:
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小咪說,村西腰背溝發現了煤層,厚厚的炭塊像一堵堵的實墻,質量遠遠超過山外國營的大礦。第二年,村子里就來了許多的打井隊,東西南北的人都有,他們說話的口音南腔北調,東西難辨,就連解放過全中國,紅旗插遍天涯海角的奎爺都聽不明白。
后來,小咪咽了口唾沫,用靈巧的小爪捋了捋胡須,接著說,打井隊走了,包工隊來了,小北葉成了縣煤礦,寨頭成了鄉煤礦,而支書丑孩搖身一變,兼任了挨著村子的煤礦礦長。聽說,這是上面特意安排的,出現了問題本村的事兒好解決。那幾年啊,產量和工資掛鉤,煤礦工人瘋狂的就像擅長打洞的老灰鼠,把地底下挖得千瘡百孔,全部成了空空的一層皮,靠近產區的房子開始變形了,裂縫了,有的老房子直接就倒了!最可笑的是村西老憨家,小咪捂住嘴忍著笑說,老憨和媳婦晚上摟著睡覺,半夜煤礦井下放大炮,一震,地裂開了道大縫,她媳婦骨碌碌竟然掉了進去,老憨嚇得半死趕緊找了一根繩子把媳婦拉了上來。
工人們在地下挖,村上的房子在慢慢的陷。第一家遭受破壞的是李寡婦家,那房子裂的縫呀,小咪睜大眼睛,故意夸張的喵喵叫了幾聲,表達了心中的感嘆,接著說,我追了一只老鼠,那家伙慌不擇路,鼠急鉆墻,從墻縫竄了進去,躲在桌下,認為自己僥幸躲過了一劫,讓它想不到的是,我也能白駒過隙,在李寡婦一家的驚喊中,叼著小鼠揚長而去。說到這里,小咪停頓了一下,從我驚詫,崇拜的目光里獲得了自豪和滿足。她的老貓媽媽沒有反應,半閉著眼睛,花白的胡須抖了一下,又繼續和我一樣專注地聽著。
在煤礦塌陷動遷中,最好做工作,最早搬遷的就是李寡婦家。李寡婦的男人死在一場礦難中。那件事據說很是蹊蹺,可以說是匪夷所思。早上六點,井上的工人穿衣戴帽,整理行頭,準備換班;井下的工人忙碌了一夜,筋疲力盡,一個個好像是非洲來的的國際友人,除了牙齒是白的,臉,脖子,全身任何地方都是黑的,他們頭戴礦燈,一個個從吊車牽引的罐子里爬了出來。
那個年代的下井設備確實簡陋,距離井口幾十米遠建一處高車房,里面是線筒一樣的圓架子,上面纏繞著鋼絲繩,井口上有一個大鐵罐被鋼絲繩拉著,每當上人下人的時候,有兩個看守井口的工人一人蹬著一個會滾動的鐵架子,將井口蓬住,高車房的人操縱鋼絲繩落下,鐵罐放在上面,工人就能上下了!
可是,那一天真的太奇怪了。作為事故的目擊者,事隔幾年了,小咪說起來還是心有余悸:
那天凌晨,她早早就出來溜達了,昨晚收獲頗豐,在苞米地里抓了幾只小鼠,吃后感覺消化不好,就轉悠轉悠到了高車房旁邊。機器轟隆隆響著,高車的線筒一米一米收攏著鋼絲繩,眼看著鐵罐子被拉出井口,當時就李寡婦的男人一個人站在里面,礦燈還沒有關,明晃晃的,兩個看守井口的工人站起身了,可是機器卻還沒有減速的樣子,小咪感覺不對,閑得無聊的時候,她經常來這兒玩,知道應該到扳那個吱吱呀呀作響的剎車時候了啊!她探頭往里一看,差點沒有把她嚇得三魂丟了兩魂,那個開高車的年青女人竟然打著酣聲睡著了,還沒有等小咪喊兩聲提醒,鐵罐猶如發射出來的火箭,直直拉到井架頂端,鋼與鐵的撞擊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聲音了,然后“蓬”的一聲,鋼絲繩斷裂,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鐵罐砸向了井底……
小咪說罷,眼角流出兩滴眼淚,圓圓的,晶瑩剔透,老貓爬起身子,蓬松的尾巴在我臉上蹭了一下,走了,只留下兩根白色的毛發!
李寡婦男人死后,村長兼礦長丑孩和李寡婦一樣傷心悲痛,他不分白天黑夜經常登門去慰問,沒過多長時間,李寡婦就成了賠償沒有公開的動遷第一戶。
夜深了,小咪說著說著也困了,鉆進我的被窩,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睡了!
窗外,夜幕下,那褐黃深厚的壤土有著我熟悉的味道,蟋蟀還蹲在棗樹下唱著那首小夜曲,夜空中的幾朵云幾顆星也在我熟悉的位置懸掛著,有一個夜起的人站在豬圈邊撒尿,嘩啦嘩啦的響聲驚醒了貪睡的肥豬,它哼哼唧唧嘟囔著,表達了內心的不滿!
我睡了,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夢見自己飛了起來,就在村子的上空,我知道,此時村里的許多人都會在夢見飛。飛著飛著,累了想休息的時候,才發現天上沒有房子,醒來后,一戶一戶的人躺在地上,星光撒在臉上,撒在裸露的身子上,他們迷茫了,他們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我們的房子哪兒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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