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題記:本文以母雞阿美的口述貫穿始終,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易俗河鎮煙塘村十年間的生活狀態,社會發展,時代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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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阿美,過來,吃白菜。”“阿美,一起去絲瓜棚下乘涼不,食袋脹歪了,還吃。”“阿美,又生了,表現不錯。”聽到這些聲音,我知道,主人冰島在跟我打招呼了。從我見到的第一天起,冰島就戴著眼鏡。我不明白,人為什么上了年紀,就得戴眼鏡。冰島經常一邊看我們,一邊讀書,是不是書看多了。
? ? ? ? 換了我,這里飛,那里跳,多不方便。除非,配戴隱形眼鏡。我視力不妙,一挨黑,什么都模糊,習慣成自然,趁早歸隊。我本沒名字,誰樂意替一只母雞取名呢。據說,我是一只美國雞,帶個美字,加上剛來時眉清目秀,羽毛光亮,還算得上健美吧,冰島給取名阿美。
? ? ? ? “觀公,來,看又重了不。”“展翅,展下翅膀看看,天空這么藍。”“孔草,別走太遠,當心野狗。”除了我,冰島經常呼這個,叫那個,我們都讓他喊熟了。聽到自己的名字,免不了咯咯幾聲,算是應答。或屁顛屁顛,跟著他走。冰島一伸手,就乖乖蹲下,看他將我們高舉又輕放,或在背上輕拍幾下,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 ? ? ? 遠遠地,聽到腳步聲,知道冰島來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呼應。就像一群小學生,等待老師領著去戶外上體育課。“不早了,回去了,明天再出來。”一旦冰島發出這樣的口令,我們雖然有些依依不舍,意猶未盡,還是慢騰騰地,排著隊,朝屋子里走去。這種默契,形成已久。
? ? ? ? 冰島經常掏出手機,給我們照相,錄視頻。幾只雞蛋,也拍得起勁。我不知道,這些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時間太多,用不完。在我看來,還不如留著這些工夫,找幾條蟲子,飽飽肚子,鏟幾鏟泥土,看看里面藏著什么秘密。
? ? ? ? 打掃房子,成為冰島的日常。好在貼了木板,掃起來干凈,利索,沒有遮擋。我們的糞便,據說是極好的肥料。我不懂,什么都可以吃,蔬菜為什么偏偏愛上我們肚子里拉出來的呢。貼木板的用意,在于避免得風濕病。我們有的同類,尤其是那些生活在山村的,喜歡在樹上歇宿,不愿意趴在地上,就是因為這個道理。冰島細心,還經常清洗食盆子。
? ? ? 食盆子的名字,叫狗嘆氣。網上買的,一只裝飯糠,一只裝青菜。狗為什么嘆氣呢,估計是嘴伸不進去,吃不到里面的東西,望食興嘆。冰島的愛人娟子是這里的常客,招呼蔬菜和我們。有時候,一待就半天。她還在上弦月池塘里釣過魚,退休了,在釣竿上找點樂子。
? ? ? ? 不過,娟子釣魚的方式與眾不同,釣一條,放一條,一概不拿走,就看一下。有時候,魚沒看見一條,半天就過去了。錢,照樣出。娟子注重養生,反對殺生,看不得我們吃活魚活蝦,蟲子也不讓吃。比較起來,我們更希望看到冰島,有指望,有盼頭,有實惠。
? ? ? 二
? ? ? 我與伙計落腳這地方,稱做湘潭縣易俗河鎮煙塘村謝家組。河馬一樣肥胖的矮山,將這片腹地連接成一個幾字。估計,好幾百畝。油菜花開時節,一片片金黃,一扇扇翠綠,像動人的水彩。草木枯萎的季節,則像一頂巨大的雪風帽,戴在城市的頭顱。? ? ? ?
? ? ? 南邊一口池塘,在幾字的橫畫上,像上弦月。這口池塘,由村民郭俊加包了,養魚。池塘涵洞的出口,就在冰島菜園邊上。常有魚蝦從涵洞里漏出來,成為我們的美味。一年四季,不乏垂釣者,半天二十元,釣鯽魚為主。草魚,按斤兩算價。除養魚外,郭俊加還是個菜農,擅于培育菜苗,冰島每年去買辣椒秧子,辣椒大得像燈籠。
? ? ? ? 孔草被狗咬后,冰島看見狗就彎腰撿石頭。在園子門外,拿磚頭使勁砸去,定睛一看,是郭俊加養的北極熊狗,幸虧沒擊中。那條狗溫順,不多事。若是郭俊加發現了,會誤以為打狗欺主。冰島喜歡聽郭俊加愛人胡桂講話。胡桂叫路過的冰島扯她家的空心菜,問什么叫一帶一路,然后自答:“你扯了我的菜,好吃的話,下次帶一路人來。”
? ? ? ? 弦東頭,是周媽家。離我居住的地方只有幾米遠,屋檐挨屋角。周媽家房子坐東朝西,坪前就是池塘。冰島總是將電動摩托車停放在她家坪里,彼此熟悉得像一家人。周媽的兒子兒媳做水果生意,冰島在她家買只西瓜,稱幾斤葡萄,或其他水果,是常有的事情。
? ? ? ? 周媽的兒子周放明,喜歡捕魚,釣魚,撈魚,用罾起魚。有時,一邊削菠蘿,一邊看著塘里的浮標,典型的一心二用。媳婦陳丹勤勞,話不多,有次扯蒜苗,當著我們的面,好奇地問冰島:“我家娘說,你家的雞都有名字?”冰島朝她呵呵笑,以示默認。
? ? ? ? 老談以教訓的口吻,對周媽的孫子周永濤說:“多讀書,以后坐辦公室,輕松自在。”周永濤當時沒有頂撞,事后對周媽講:“八十多歲了,還要種菜,說什么輕松自在。”周媽笑:“你怎么不當著談爺爺的面講?”周永濤哼了一聲,說道:“還不是給他留點面子。”
? ? ? 西頭,是陳玉雙家。陳玉雙家房子坐西朝東,坪前上十米遠是池塘,與周媽家指門對戶,日夜相望。陳玉雙五十多歲了,長相好,為人豪爽,大度,不拘小節。四十來歲時,走出圍城的她,又溜進圍城。對方,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至今,仍恩愛如初。這位后任與陳玉雙兒子的年紀,相差無幾。她兒子結婚的時候,冰島去賀喜,應邀寫喜聯,得了個小紅包。
? ? ? ? 陳玉雙屋前有幾棵橘樹,一家人都不愛吃,怕酸。有次,叫冰島摘了一纖維袋。說,吃完了,還來。孫子已經四五歲了,待在陳玉雙身旁,兒子兒媳長年在外面打拼,很少回家。陳玉雙有時會到冰島菜園扯把菜,遇見我們,便問:“哪個是阿美?”我馬上咯咯幾聲。見陳玉雙似乎沒領會,冰島指著我:“那只,奔食的黃雞婆。”
? ? ? 三
? ? ? 塘的下游,東西各一口池塘。一個端端正正的品字,就這樣排開了。東邊這口塘的東頭,一個大屋場,住著好幾戶彭姓人家。彭爹八十多歲,一臉春風,喜歡開玩笑。冰島說他一天到晚游手好閑,他答:“這把年紀了,不游手好閑,還能做什么。”彭媽在子女家輪流居住,她有點管不住自己了。她的大兒子,住在冰島單位對面,相隔一條馬路。保姆上街買菜,她拿菜刀砍玻璃門上的鎖鏈,嚷著要出來。冰島在門外勸解,她才安靜下來。
? ? ? 郭爹九十多歲,瘦高,一臉嚴肅,做事認真,菜園里弄得一根雜草也看不見。有次,坐在路邊對冰島感嘆:“日子好過,我要走了。”郭媽開朗,樂觀,常到周媽家走動。頭發純白,像沒來得及融化的積雪。夸冰島菜種得好,夸我們聽話。郭爹去世后,郭媽住到女兒素素家去了。
? ? ? ? 劉玉梅大嫂心直口快,直言不諱。冰島家的雞被盜,她當著警察的面發牢騷:“報案有什么用?又破不出。”平平是三個孩子的奶奶,菜種得有水平,菜園像示范基地。平平的妯娌素素,長于做蘿卜皮、苦瓜皮、桃子皮、南瓜皮、黃瓜皮。冰島甚至一度認為,素素天生就是為制作這些特色小吃而活的。
? ? ? ? 屋場前面一丘田,是大郭的菜園。大郭做事規矩,土整得直,溝抽得深,草扯得凈,菜種得好。種了菜,送學校食堂。冰島常去溝里撈魚,給我們吃。大郭的愛人老李,跟大郭一樣勤勞,皮膚黑,仿佛把天下的太陽,曬了一大半。夫妻倆憨厚,誠信,口碑好。
? ? ? 塘的西頭,搭著一間簡陋的屋子。承包魚塘的老明,與老婆住在里面。老明六十好幾了,是組上的拆遷戶,手頭不缺錢。養魚的同時,還種菜賣,兼做清潔工,一刻也不愿閑著。老明個性鮮明,一般人不敢惹,其實心不壞。冰島在他家買過幾次魚,在年前起魚時節。空心菜過剩,叫他割了去喂魚。
? ? ? 幾字中間偏下,打一點,是郭俊加家。凡字下面一橫,是湘潭子敬學校。聽到喇叭響,老師吹口哨,學生書聲瑯瑯,我就想入非非。從沒進過學堂門,搭幫喜歡寫作文的冰島平日灌輸些學問,我才似乎開明了些。否則,除了踏踏實實過日子,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懂。我在這篇文章里講的,多數是從冰島嘴里,或從其他人那里了解到,或根據我平日的觀察,實事求是,不敢信口開河。
? ? ? ? 四
? ? ? ? 腹地的周圍,高樓林立,道路縱橫,洋溢著現代氣息。計劃與票子,項目與圖紙,隨時蠶食著這片鮮嫩而脆弱的桑葉。原先,這里以種植水稻為主。后來征收了,尚未開發利用。荒著,也是荒著。不管是誰,征得同意后可以種菜,有個前提,到時候,青苗補償歸原主所有。水旱無憂,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人氣旺盛。
? ? ? 這里云集著幾十戶菜農,有的是組上的村民,更多的是附近的居民。有的退休了,身體好,閑著沒事干;有的從農村來,做慣了,手癢,不動不舒服。大叔大嬸居多,一般都上了年紀。冰島就屬外來人員,再過兩年,就退休了。
? ? ? 冰島圍的一個長方形園子,在山的懷抱,像個港灣,有四分之一個籃球場大。園子的東面,是山坡。東、南、北三面,環繞著茂密的竹林,高大的樹木。西面,是開闊的田土。搭建的房子在東南角上,門口挺立著一棵高大的樟樹,像把撐開的傘。冰島用竹子、木條,在西面插成人多高的籬笆墻。
? ? ? ? 在園子的東北角,冰島又搭建了一間新房子,以放農具為主。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備用。我們現在居住的房子,已經是第三次重建。材料來源,東拼西湊,廢物利用,除了鐵絲與釘子,很少花錢。不用好看,遮風避雨,實用就行。有朝一日,現在的房子住不下去了,我們搬到新房子里去。
? ? ? ? 園門,開在西南角。一條南北向的小路,從門前閃過。園子里有兩棵橘樹,一棵在東邊老屋子旁,一棵在西邊進園門左手口子上。兩棵柚樹,一棵在西北角,四五米高了仍不見開花,一棵在園門口橘樹的東邊,柚子又大又可口,樹呈丫字型,去年一場大雪,壓斷了南邊這枝主干。周媽心痛,這些樹都是她家栽的。冰島負責施肥,澆水,管理。掛果時,周媽慷慨,分些給冰島。
? ? ? 路的西面,沉下去兩三米深的一級,是冰島的菜園。沿階梯走下去,過一座石板橋,就到了菜園。橋下,延伸著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溝。菜園的南邊,就是那口上弦月一樣的池塘。冰島菜園的北邊,緊挨著周媽家的菜地。冰島、周媽家菜園的西邊,分別是冰島的同事兼菜友老談、老左的菜園。
? ? ? ? 老談菜園往西,沉下去兩三米一級,是小郭的菜園。與老左的,南北相鄰。小郭是大郭的弟弟,愛人叫玉子。玉子怪小郭薄膜揭早了,絲瓜苗都曬死了。那年,絲瓜卻大豐收。小郭在水溝里捉到一只大甲魚,放生了。碰巧,冰島在菜園里發現一窩甲魚蛋。
? ? ? ? “阿美,吃紅薯,觀公也來。”娟子在喊。這里確實是一個避風港,過路人不多,進園子里的更少。兩年前的春天,為了預防疫情,冰島與娟子修建火塘,撿來干樹枝,生火煨紅薯。頃刻間,我和觀公領略到人世的煙火氣息,吃著熱乎乎的煨紅薯,所有的溫暖刻在心底。
? ? ? ? 五
? ? ? ? 潛伏著的危險,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初春。冷雨。寒風。2022年2月8日下午。我與展翅在園子里刨食,孔草在園子外單獨行動,冰島在菜園里扯紅菜薹、白菜薹。零星的鞭炮聲,在周圍響起。這一天,是正月初八。忽然,孔草大聲吼叫,撕心裂肺,火速朝周媽家菜園飛去。冰島抬頭,看見一只健壯的黑狗正在襲向孔草,立馬邊呼喊警告,邊快速跑過去。
? ? ? ? 慌亂中,黑狗途經老左的菜園灰溜溜逃掉了。老左種菜的特色,是廣種薄收,蔬菜與雜草同在,吃不完的菜,扯不完的草。就像一個喜歡做作文,卻不注重校對的作者寫下的文字,那些雜草,無異于文章里的錯別字。老左的拿手菜,是涼薯,上十斤一蔸。
? ? ? ? 孔草,在驚慌中疾走。冰島抱到時,見它背上、脖子上被咬掉幾把羽毛。一身透濕,又冷,又緊張,渾身發抖。冰島把它抱在胸前,用語言安慰,用干布擦拭。那晚,留下我與展翅在房子里,心中充滿疑問。第二天上午,孔草精神抖擻地回來了。
? ? ? ? 有驚無險,我和展翅都很開心。多一個伙計,多一份溫馨。少不得,少了,冷冷清清,日子顯得格外漫長。孔草告訴我們,冰島抱著它放在墊著報紙的桌子上,娟子一手抓電吹風吹著,一手在它身上不停地探冷熱。冷了,吹不干。太燙了,會傷著它。吹干身子后,孔草在陽臺上住了一晚。擔心受凍,娟子用舊衣服給絮了個暖窩。
? ? ? ? 那一夜,孔草恐怕會終身難忘。冰島告訴我們,過年不久,飯店大多沒開張,連殘菜剩飯、肉骨頭都難得弄到一口,加上雨雪連綿,天氣寒冷,野狗們餓得發慌,四處游蕩,見縫插針,尋找機會。因此,得格外小心。從那以后,冰島把我們盯得更緊了。
? ? ? ? 這里是郊外,野狗成群。墳坑里,草垛中,屋檐后,到處可以繁育。早兩年,周媽家的一只麻雞婆被活活咬死。周媽恨死那些狗了,惡言相向,咬牙切齒。跟冰島不同,周媽不是喂了好玩,雞與蛋,是她的一個經濟來源。丟失一只雞,損失她幾十上百元收入。看到野狗,她就打。
? ? ? ? 帶孔草回家,是有意的,為了它的生命健康。有一次,因為疏忽,讓一只螞蟻流離失所,冰島懺悔不已。一只大螞蟻爬在衣服上,悄悄跟隨到冰島家。冰島發現后,輕輕拈著,扔到窗外。一只螞蟻的命運,從此徹底改變。家里的擔心,同伴的牽掛,自己的思念,無法讓它找到回家的路。被冰島送到鄉下屋前的池塘里,逃出涵洞的那幾條鯽魚,也許可以找到開心的理由。
? ? ? ? 六
? ? ? ? 美國雞的特點,是不長膘,不來抱,勤產蛋。老了,還是一把皮包骨。用人的話說,相當骨感。寒冬臘月,也不閑著,照樣忙著生蛋。為了保護雞蛋,冰島費了許多心思。我們中的一位,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迷上了吃生蛋。這里的我們,包括我,展翅,還有孔草。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就不透露具體是哪位伙計了。
? ? ? ? 冰島找來一只塑料水果簍,將底打穿,簍上安裝木板、竹條,縱橫交錯,保持間隔,用帶子捆緊,固定好,下面鋪設海綿,做了個產蛋窩。伸長脖子,仍能啄食到。墊上紅磚,才夠不著了。生下來的雞蛋,有了安全感。說起來容易,為這件事,反反復復,拆拆修修,冰島足足琢磨了半個多月。
? ? ? ? 有時候,我們也會耍點小聰明。一年到頭,待在雞舍的時間多。出來的時間有限,所以特別珍惜。明知要生了,偏偏不進去,實在憋不住了,才隨便找個隱蔽地方解決。冰島早已識破,一看到我們形跡可疑,東躲西藏,立馬逮住,關進去。直到生了,聽到呼喚,才重新放出來。
? ? ? ? 冰島不虧待我們。蔬菜多的時候,任我們到菜園里去,想怎樣吃,就怎樣吃。食盆里,常來不速之客,尤其深夜,成群結隊乘黑打劫。稻谷咬得剩下谷殼,玉米一粒粒搬走。冰島將玉米粉拌在米糠里,我們愛吃,常客卻無從下嘴。
? ? ? ? 買到碎米,或廉價大米,和著紅薯、豆子、水果、南瓜、肉皮、魚等食物一起煮熟,每天帶一袋,改善伙食。偶有外出聚餐,總要帶些回來慰問。到江邊撿螺殼,敲碎,補我們的鈣。得空時,撈小魚小蝦款待我們。挖土時,讓我們待在身邊,小打小鬧。
? ? ? ? 待遇這么優厚,吃蛋,就有些理虧了。眼看著空空的蛋殼,或蛋的痕跡,冰島心痛。換了誰,都于心不忍。沒有咒罵,沒有抱怨,一直在想辦法。偶爾跑遠了,踩倒菜苗,跑到人家園子里啄食蔬菜,冰島不怪罪,講道理,重疏導,尊重我們。
? ? ? ? 七
? ? ? ? 歲月更替,生命循環。2021年1月31日,我與觀公宿舍的旁邊,來了兩位鄰居,也是美國雞,個子高大,身材不錯,羽毛呈咖啡色。后來才知道,一個喜歡張開翅膀,動不動就扇幾扇子,脖子上戴著乳白色的項鏈,叫展翅。它的前生,估計是-只鳥。一個愛啄青草,叫孔草。它怎么這般喜歡吃草呢,又不是羊,也不是魚,更不是奶牛。冰島說,我與觀公年紀不小了,展翅與孔草是來接班的。
? ? ? ? 除了喝水,偶然看到倒影,我看不見自己的衰老。冰島說,我禿頂了。才三四歲,就不再年輕,冰島五十好幾了,做起事來風風火火,雷厲風行,回老家接礦泉水,能挑一百二十斤的擔子。人與雞的壽命,看來不平等。我自己也感覺得到,以前敢于與伙計爭食,到如今,它們不欺負,就是給面子了。太陽太大,雪太深,寒風刺骨的日子,我都不敢出門,寧愿窩在家里。
? ? ? ? 冰島專為它們搭建了房子,就在我們的旁邊。據說是隔離需要,為了保護我們,當然也保護它們。果然,沒幾天,它們就生病了。遭遇了與我們同樣的經歷后,冰島打通房子隔墻,我們集合了。它們也是從刀下贖出來的,價錢是一百一十六元。姐妹四口,朝暉夕陰,晝夜相處,風雨兼程。
? ? ? ? 觀公,是只土雞。剛來時,我們的身子幾乎一樣大。我與它相依為命,形影不離。遇到好吃的,我喜歡爭搶,它總是謙讓,像仁慈的姐妹。它憨厚,無爭,遇見貓狗,卻挺身而出,拚命抗敵。我好動,它好靜。慢慢地,它豐滿起來,估計有上十斤重,像座小山。
? ? ? 周媽跟冰島開玩笑:“斬了它,炒得一大臉盆。”冰島不肯:“雞負責生蛋,我負責養老。”養了這么多年,冰島從沒宰過雞,也不送人。死了,就地掩埋,寫文章,做挽聯,深切懷念。2021年6月5日,我發現觀公倒在地板上,以為睡著了。冰島說,觀公走到盡頭,它不走,它走不下去了。它的墳墓,在園子里靠山坡的一棵橘樹下。旁邊,幾棵紫蘇散發清香。幾天后,冰島寫下長聯:
? ? ? 公自深秋來,在盛夏去,簡陋居,粗糙吃,生蛋不報喜,園邊不啄菜,冠赤身健,與阿美為至友,兩年如一日,影形不離,忽然間即成永別,公留風范垂日月;我由細雨到,從初晴歸,輕松笑,緩慢走,作息無聞達,手上無縛雞,眼花耳聾,跟古人做良朋,一秒似半分,親密無間,俯仰際就是年久,我守舊書度余年。
? ? ? ? 八
? ? ? ? “怎么盡養母雞,不喂只公雞,調劑它們的生活呢。”有人調侃。冰島的解釋是,這里在野外,不在主人身邊。公雞一打鳴,遠近都聽得到,等于給小偷做廣告。鮮為人知的是,我也遇見過愛情。像餡餅,從天上掉下來,砸中我。短暫,卻真實。真實得像樟樹上的鳥窩,竹林里的筍,雨天的嘀嗒聲。
? ? ? ? 2020年6月12日到17日,冰島請假回老家建房,又一次把我與觀公帶到鄉下。冰島的老家,在湘潭縣錦石鄉碧泉村水塘組。在那里,我有幸與我的相好重逢,度過了幾天快樂時光。我的相好,一只俊俏的公雞,相貌堂堂,精力充沛,在一群雞中充當領軍人物,冰島叫它花隊長。我去的時候,它春風得意,妻妾成群。難怪,叫花隊長。一向穩重的我,居然有了絲絲醋意。只是,我沒發作,把想法埋在心里。
? ? ? 就在重逢的一個月前,冰島送患病的母親出院,把我與觀公帶回去住了三天。我從沒坐過小車,冰島用籠子裝著我們,放在后背廂里,說是沒人管我們,帶著去走人家。一路上,我和觀公想入非非,以為好日子到頭了。誰知,四五十分鐘后,我就見到了花隊長。當時,花隊長一臉驚訝,想不到還有機會重聚。我們耳鬢廝磨,歡天喜地,舊夢重溫。
? ? ? ? 認識它,純屬偶然。半年前,冰島破例在晚上出現,打著手電,送上一只公雞。它,就是花隊長。住在一起的一周內,花隊長與我漸漸產生了好感。彼此還沒來得及表白,花隊長就被帶走,去了鄉下。聽冰島說,花隊長是小區外的居民,因為調皮,不安分守己,從墻外一躍,飛進來回不去了。冰島逮到后,收養了它。
? ? ? ? 在鄉下,我和關公拜見了冰島的父母,他們用米飯、谷子和熱情,招待我們。冰島的父親八十來歲,愛勞動,種了許多蔬菜,養了兩塘魚。冰島的母親將近八十,燒火做飯,掃地洗衣,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屋前一口大池塘,冰島和娟子帶我們在池塘邊散步,農村的空氣多么清新,環境多么優雅。這樣一想,還是花隊長有福氣,在這里定居了。
? ? ? ? 九
? ? ? ? 冰島告訴我,他查看了日志,我是2019年10月6日報到的。與我同行的,是一只黑母雞,冠子紅,模樣俊,極像三國時期一位名將。為避免重名,冰島叫它觀公。我與觀公都是農貿市場出來的,刀下余生,心存感激。
? ? ? ? 住下第三天,我就生下一只蛋。冰島開心極了,握在手心,說撿到一枚太陽了。太陽在天上,有時也會掉進水里,怎么能撿得到呢。冰島的話,我常常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弄不明白的,也懶得問,怎么講是他的事,我管住自己就行了。
? ? ? 房子像紅薯窖,低矮,潮濕,陰暗。也許是冰島怕人打主意,建造得相當低調。以前吃雞飼料,冰島給的是玉米粒與稻谷。以前有燈光加溫,如今在地洞里,像地下工作者。討厭的蚊子,黑壓壓襲來。不適應環境與飲食,沒多久,我與觀公雙雙生病,沒精打采,有氣無力。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了。見我睜只眼閉只眼,冰島說:“阿美,你看上去像紅綠燈。”
? ? ? ? 冰島將藥丸包在熟紅薯、米飯里,扳開嘴巴,叫我們吞下。每天,外加一兩粒雄黃油大蒜。喂雞后,冰島學到一個偏方,端午節那天,將雄黃、大蒜泡在植物油里,用瓶子裝著。發酵后,大蒜成了給我們治病的上好藥物。還買了雞飼料,帶我們到外面曬太陽。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 ? ? ? 騎電動車來往,單邊有一公里多遠,冰島真不容易。大約一星期后,我與觀公漸漸恢復健康。冰島撿到磚瓦,另建一間通風透亮的房子,住進去,就很少生病了。房子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我們的宿舍,另一部分放農具。?
? ? ? ? 農具多著呢,鋤頭,二齒耙,鐵鏟,箢箕,扁擔,草帽,雨傘,裝菜用的塑料袋,還有菜刀,斧子,剪刀,錘子,鉗子,勺子,桶子,簍子,盆子,建房用的鐵絲,釘子等等,不一而足,不計其數,不勝枚舉。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種菜喂雞,需要這么多裝備,不仔細統計,還真想不到。
? ? ? ? 十
? ? ? ? 冰島考慮得最多的,還是我們的生命安全。早在2015年9月24日4點30分,也就是我們現在安居樂業的地方,冰島發現,10只母雞全部被盜。現場,留下一個纖維袋。“貪心不足,下次還來?”看著這個袋子,冰島苦笑。雞去屋空,萬物清靜,盜賊無情。冰島一個人坐下來,默默待了許久。一只只母雞的形象,在腦海里栩栩如生。留在窩里的幾只雞蛋,余溫未散。
? ? ? ? 本沒打算報警,沒監控錄像,價值不大,不容易破案。鄰居周媽為了避嫌,提出了這個要求。警察到現場察看后,認為不屬入戶盜竊。因為簡陋,不能住人,算不上法律意義上的房子。冰島在派出所做了幾小時筆錄,報案價值一千二百余元。案件至今仍然懸著,冰島卻發現了蛛絲馬跡。
? ? ? ? 周媽家的隔壁,有兩棟并排的空屋,李媽家的,屋前是冰島往來的必經之路。李媽七十多歲了,與兩個早已成家的兒子都進城了,屋子一直閑著。鄰近周媽家的一棟,租住著一對母子。母親七十多歲,農村來的,命不算好。大兒子去世了,二兒子是個中年人,單身漢,瘦個子,無業,跟母親住在一起。
? ? ? ? 傳說,瘦個子曾經獨自租住在謝家組,一位親戚家的魚棚里。魚塘大,魚養得肥,瘦個子成了蹲守在魚塘邊的一只貓。住在魚塘邊,吃在魚塘邊,魚塘成了他的奶媽。租到周媽家隔壁后,被發現,晚上用漁網打撈上弦月池塘里的魚。有人向郭俊加報信,瘦個子被逮了個正著。
? ? ? ? 有次,冰島看見瘦個子在塘邊磨刀,暗地里數了一下,大大小小,九把。冰島擔心這些刀,會插進雞的胸膛。特意提了20只雞蛋,送給那位母親,算是打招呼,以禮相待。后來,這對母子搬走后,房東清掃時,發現樓上,樓下,桌椅上,床頭下,到處是雞糞鴨糞狗糞羊糞。不明真相的,說不定以為這里曾是養殖場。
? ? ? 聽說瘦個子得了重病,又聽說病好了心理出毛病,住進精神病院了。冰島說,雞被偷了,心里極不是滋味。不能斷定,假定是瘦個子下的手,寧愿送這10只母雞給他,希望他光明正大,自食其力,身心健康。冰島喂雞的歷史,出現長達四年的空白。
? ? ? 母子倆租住時間不到一年,因為兒子的所作所為,留下的印象卻是長久的。值得欣慰的是,大兒子的一位女兒,在湘潭一家醫院做護士,經常開車來看望,問寒問暖。這位孫女,成為奶奶生命中的主心骨。困難如同貧瘠的土地,追加肥料就可能改變。心若歪了,不易矯正。? ? ?
? ? ? ? 十一
? ? ? ? 搬到這里前,冰島在一個叫羅定明的村民家附近,種菜兩三年。那是冰島的第四站,至今為第五站。羅定明家,在凡字撇的落筆處稍遠的地方。那時候,羅定明六十來歲,種水稻,種菜賣。圓圓的臉像青蛙,人家叫他定麻蟈。冰島為他家扮過禾,代寫過文字,相處融洽。橘子、桃子、枇杷熟了,總要摘些給冰島,禮尚往來,親如兄弟。每次相見,總有說不完的話。
? ? ? ? 有天夜里,羅定明抱著一只西瓜,問到冰島家來了。他需要打一個報告,不知怎么寫。附近不少村民,請冰島寫過東西。某夜,周媽家蔬菜遭人光顧。“尊重勞動”、“將心比心”、“經常灑藥”、“偷吃危險”,冰島在周媽家菜園舉辦書展后,不知是人家良心發現,還是什么原因,反正從那以后安寧了。
? ? ? ? 田土的原主,在地里栽培桃樹,菜種不下去了。正巧,屋門口有丘田,周媽想討些力氣,招兵買馬,承諾墾翻之后,一半歸她,一半歸他人。2012年8月5日,冰島自告奮勇,揮舞銀鋤,汗流浹背,一連苦干多天,有了新菜園。手板上,長出血繭。挖土的同時,搭建新屋子。那年,冰島四十八歲,干起活來一鼓作氣,渾身是勁。
? ? ? ? 老談參與后,那丘田像西瓜,北邊的一半歸周媽,南邊的一半從中切開,東邊歸冰島,西邊歸老談。冰島將自己的切開,北邊的歸冰島,南邊的給老張。老張是冰島同事的父親,同住一個院子。老張是水利能手,抽挖深溝,淋菜方便。兩年后,年近八十的老張放棄種菜,去長沙陪外孫女讀書,那片西瓜又回到冰島手中。
? ? ? 原先,在羅定明家附近,冰島已喂雞兩年多。最多的時候,七只母雞,一只鴨子。2012年8月11日,新舍落成,我的前輩麻花妹、黑小大、福建新娘,鴨子清明花等,搬進新居。清明花拉稀,影響清潔衛生,冰島將它送給人家喂去了。到被盜時,雞的隊伍壯大到10只,達到鼎盛時期。
? ? ? ? 多的時候,一天能撿到六七只雞蛋。吃不完,冰島拿了送人。送不完,出售。人家一聽說正宗土雞蛋,紛紛訂購。不論大小,一塊錢一只。十只,往往不止一斤。價廉物美,供不應求。冰島說,沒打算賺,兌點成本就行。一戶戶送,一單單到位,當做散步,樂此不疲。
? ? ? 羅定明家,已搬進城區。他不再種菜,駕駛一輛電動汽車,負責接送上學的孫輩。那座依山搭建的農具兼雞屋,主體堅固,蛛網密布,陳舊不堪,石棉瓦上荊棘叢生,房子卻依舊能遮風避雨。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守望著晝夜流逝的歲月,守護著曾經的身影。那里的桃花,開過多少遍了。那里的桃子,大而甜蜜。
? ? ? ? 十二
? ? ? ? 種桃的人,只管種植,不顧收獲,任人采摘。這位田主,是建筑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的是,征收的時候,摘另一種桃,也就是青苗補償。事先,征得住在單位對面的彭媽的孫媳婦、即田主的媳婦燦寶的同意,冰島與娟子摘過幾次桃子。摘回家后,攤在地上,一片豐收景象。
? ? ? ? 過后,送點新鮮蔬菜、雞蛋,或其他食品去感謝。投桃報李,不能白吃人家的。燦寶常到小區內曬被毯,或帶著兩個女兒,到球場上活動筋骨。她的微笑,如同一朵永不凋謝的桃花,映紅春天的臉龐。估計蜜蜂蝴蝶見了,也會賞心悅目,流連忘反。
? ? ? 冰島搬過來種菜喂雞,朝花夕拾,冬去春來,眨眼就十年。我們像桃花,以圖文、視頻等方式,出現在報刊,在各種平臺,在熟人的口碑。常有人見到冰島,頭句就是:“你家阿美,還有展翅,孔草呢。”想不到,我們的名字,從雞窩里飛出去了。
? ? ? ? 一位副刊編輯先生讀到文章后,打來電話,愿意出高價購買,被冰島婉言謝絕。“到你家捉只大母雞,嘗嘗鮮,解解饞。”熟人半開玩笑半當真,冰島哪里會舍得。殺他的雞,無異于傷筋動骨,挑戰底線。自從喂雞以來,刀子不挨雞脖,筷子不動雞碗,雞湯都不喝一口。雞是冰島的寶貝,魂牽夢繞,價值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