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城里已經傳出劉大夫身死的消息,雖然官府竭力封鎖消息,可碼頭上三教九流,最是人多口雜,消息傳出來不足為奇,只是這些人找到尸體的速度讓陳洛暗暗心驚,但他保持心中平靜,沒有一絲波瀾,有些時候,一個表情就能出賣一個人,所以能騙過自己才能騙過別人,等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十年,在這些小事上花費的耐心,是最多的。
前夜睡了一夜,醒來肺腑間的傷勢已經痊愈,心里自然清楚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他已經在這個院子里呆不了多久了,十年的記憶全部都在這個院子里,雖不說再無回來之日,但回來之時怕也是遙遙無期。先生的教導,柳伯的關愛,他實在想多在院子里呆一會,只是他不能,他不得不走出大門,如同往常一樣,消息已經傳出去,洛邑城的人該來了。
他迎著陽光,身后一片沉甸甸的影子。
出了胡同,拐過墻角便感覺這條路與往常不一樣,心中一驚,雖然早有準備,卻沒有想到已經被盯上了,暗自嘆息“沒有想到這么快,果然是監察司這群瘋狗。”人的直覺有些時候真的比眼睛,耳朵更管用,收拾心中的驚訝,只管一步一步往前走,神色平靜,與往常一般無二,碼頭附近還是要走一遍。
他當然不是抱著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樣幼稚的想法,憑這些小手段,想騙過監察司的人無異于癡人說夢,更何況他十年前突然出現在這里,就已經引起了監察司的注意,只是當時來這個地方查他的人實在有些蠢,而他自己又有柳伯,先生幫忙,雖然引起了監察司的注意,但監察司很快就把目光轉移到別的地方。
現在把曾經的宗卷翻出來,他想不引起人的注意都難,這次,想騙過監察司,真的沒那么容易了。
附近遠處太陽照不見的陰影里,一人靠在墻上,一人站在這人的身前,兩個人一起望著陳洛走出大道,陽光有些刺眼,陳洛的影子有些長。
“十年了,是哪個蠢貨負責盯著他,竟然把他的名字放在五等,去給我把他的名字劃到二等,派人給我盯死他。”靠在墻邊的人,眉毛如刀,眼睛似狼,一臉的跋扈,黑色袍子罩住整個人在陰影里,沙啞的聲音讓人聽著實在難受。
“大人,僅憑他也是十四歲,就判定他是陳家那個孩子,為了報仇殺了劉大夫,實在有些勉強。況且,雖然陳家最后給了劉大夫一封信,但我們查了那么久,也沒有查出來劉大夫如何泄漏了陳家一家人的行蹤,一個孩子就算活著,能知道什么。”另一個人低下頭恭敬的說道。
身穿黑色袍子的人聽完一笑,罵了一聲:“蠢貨。”陳洛若是在旁邊聽了這些話怕是也要怕一句“蠢貨”。
黑袍人直挺挺的盯著眼前的人,陰狠的目光讓人不敢直視,他身前人身體一顫,才突然想起來,這位上司究竟做過什么,有什么樣的名聲,自己竟然去質疑他的決定,簡直找死,趕忙應聲:“屬下不敢質疑大人的決定。”
黑袍人不說話,他身前的人只能硬著頭皮站著不動。黑袍人看著眼前不斷打顫的人:“不用害怕,你是我的下屬,不是我的敵人,我不會殺你。你記住,你是天子的一條狗,我也是,整個監察司都是,當狗就要有當狗的覺悟,聞到味就給要上去咬,天子不怕自己的狗會咬人,就怕自己的狗是條廢物。”說完轉身就走,他眼前的人在他的身后長舒了一口氣,擦掉頭頂的汗水,才一步一步跟了上去。
劉大夫被刺殺于秦淮河中的消息終于不脛而走,鬧的沸沸揚揚,有心中不忿者,也有拍手叫好者,然而這世界上什么時候都不會缺了陰謀家,一座府邸的密室中,不斷有對話響起“劉一明死了,先生您看看是不是陳家那小子還活著。”說話人的一臉焦急,萬分緊張。
“你怕什么,劉一明死了你該高興,現在這個世界上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死了。陳家小子就是還活著,又能如何?他殺了劉一明又能如何?這些事陳家小子不知道,要不然他何必躲躲藏藏,只用出現在洛邑城,監察司的人就該來找你了。”另一人聲音冷淡,毫無精神。只是幾句話就讓最先開口的人恢復平靜,這人恢復平靜后,慢慢說道:“是我欠考慮了,天下這盤棋從今天怕是越來越多的人要落子了,只是要麻煩先生走一趟了。”
“不麻煩,不麻煩,你我各取所需,你只需記得你的話就行。”話音落,人已經消失在密室里。
洛邑城是大周的都城,理所當然要跟其他的城池不一樣,居天下中心,六大王府拱衛,都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洛邑城墻大,大而無邊。”蜀道難,因為蜀中有劍閣,洛邑城墻大,因為這天下每一寸土地都是洛邑城的城墻,若是沒有這些土地,洛邑城便沒有城墻,大周怕的從來都不是內亂,而是外敵。
大周建國幾百年,五代之治,從未有過騷亂,六大王府隱而不發,畏懼的自然不是洛邑城的城墻有多大,因為洛邑城確實也沒有城墻,是天下大勢盡隨大周而走,明知事不可為而強為的人都是傻子,六大王府的人明顯不是。
今天午后的一場雨下到夜里,一場雨染的一城青碧,夜有些黑,家家門戶緊閉,很多人家中都沒了光亮,顯然全家都已休息。然而這個世界上哪里都有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但今夜的一場雨會把所有的污穢沖刷干凈。
李探花的書房上多了一封信,準確說是一封信的一半,下半部分已經不知道被什么人強行撕開,看著這半封信,書房的黑暗仿佛并不影響他的視線,喃喃自語:“引我入甕嗎?悄無聲息的將這半封信放在我書桌上,似乎整個學宮的人沒有察覺到,看來天下人都猜錯了,陳家最后的消息并不在陳家遺孤的手上,而是被這位至少是宗師的人物得了去,宗師相邀,豈能不去?當去,當去啊。”
總有些人名聲不顯卻身份尊貴,整個大周這樣的人不多,李探花偏偏就是其中一位,他叫李探花當然不會意味著他就是探花郎,他是當今天子在位八年的狀元,五朝元老太師王粲的學生,下一代的儒門領袖,整個大周朝年輕一輩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他至今也只是掛了虛職,慢慢沉寂下來才少為人知,這些年一直跟著太師王粲在稷下學宮學習,這樣的人身份真的很尊貴,尊貴到六大王府都要以禮相待,可這個規則不適用于所有人,起碼對于將書信置于李探花書桌上的人不適用。
他將腰間的玉佩解下,放于書桌之上,將那半封信壓在玉佩下,然后深深的看了書桌一眼嘆了一口氣:“怕是再也回不來了,洛邑城多少年沒有這樣黑的夜了。”
起身,走出了房間,撐開油布傘,身在這片天地中,不知道向往何處。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試圖驚動任何人,因為沒有用,這半封信什么都看不出來,只不過是隨手可拋的誘餌,最有用的手段莫過于此,你明知道是坑,卻不得不往里跳。此刻,這位至少是宗師的人物不知道在哪里看著他。
他的身份在天下大多的地方都管用,然而今夜卻有了不管用的時候,李探花知道今夜對方一定不會讓他再回來,但他仍然堅定的一步一步往城里最偏僻的地方走,萬千雨絲從天上垂落,落在油布傘上猶如一圈雨簾落向地面,簾里人如玉,簾外雨如畫,簾里簾外,仿佛兩個世界。黑色的靴子踩在雨水上,滴水不沾,這一刻他如仙人,不帶一絲煙火氣。
他不知道對方在哪,他只知道對方一定在等自己,沒有出現,只是位置還不夠偏僻。
朱紅的冠服在黑夜里尤其顯眼,萬千雨絲落也落不盡,他穿過一條條街巷并未被人發現,除了他刻意躲避外,這位宗師已經幫他掩去天機,他心中不斷猜測,仿佛有了一絲光亮,卻怎么也抓不住,明知自己大概要留在這個黑夜里了,卻無絲毫畏懼之心,向死而生大抵就是如此。
林苑巷,本是林苑外的一條巷子,后來因為要重新種植,將林苑擴大一些,慢慢附近的人都搬離了這里,走進巷子,李探花立于巷子中央停下腳步,透過雨簾看著外面的天地,默默等待著這位宗師的出現。
片刻,巷子里的蟲鳴沉寂下來,仿佛迎接著什么東西的到來,李探花的眼前,巷子的盡頭綽綽約約的有一個人影走來,聲音也慢慢悠悠傳入李探花的耳朵“我聽聞狀元郎的才情天下第一,卻不曾知道狀元郎的膽氣也這么大,我看狀元郎的膽氣才是天下第一。”
李探花一笑:“宗師之請,探花自當前來,天下有幾個人能當得起宗師的邀請,探花自是榮幸之至。”
說完服了服衣冠繼續說道:“只是不知道您這樣做為了什么,要知道這天下大周朝給不了您的,別人同樣給不了。”
“狀元郎才情天下第一當之無愧,已經猜到了啊,要不是狀元郎非死不可,這樣的人族才俊我真的下不了手。我要的東西這天下人都能給,偏偏大周朝給不了。”說著話,這人已經站在李探花身前的不遠處,一身玄色的衣服威嚴無比,你看就是身居高位,可偏偏聲音又透漏出一絲懶散,站在李探花身前,讓李探花如臨淵崖,仿如一座大山置于身前,讓他喘不過氣。
他心中驚疑,這樣的人物可從來沒聽說過,他本以為是六王府的人,可六王府的底細雖然不是了如指掌,但也絕對不會包含這樣一個人。
“久居高位嗎。人族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人物,到底來自哪里呢?”一時間李探花竟然猜不到對面的來歷,對方的來歷明顯超出了他的認知,原本有的一絲頭緒也被打斷了,心中升起了有了一絲不安,對方怕是所圖甚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