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開車的路上,忽然接到張子的電話。
閑聊了幾句后,他輕輕嘆了聲氣,說:「唉,又火了一個。心里空落落的挺別扭。」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安慰了兩句說人家辛辛苦苦打拼這么多年也該掙點錢了。
他說,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只不過是感嘆,本來是藏在心里的一些歌手,和一些代表最私密感情的歌曲,就這么眼睜睜的飛到理發廳和尋常百姓家了。
掛了電話,我也有一點悵然若失。
倒不是因為趙雷火了離開了我所謂的私密感情地帶,而是有些隱隱的擔心,擔心一個能夠生產好歌的創作人深陷大眾音樂市場,在短短一兩年之內被過度消費而最終沉寂。
也擔心自己不再能聽到雷子打動靈魂的好歌了。
2.
出來創業第二個年頭了,個中的爽快和心酸,不必言表。我這種不打卡會死的死忠上班族,是怎么在猶豫了將近一年、沒有萬事俱備的情況下邁出那最重要的一步的,只有極少數幾個人知道。
那時候離鹿先森樂隊大火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位老伙計分享的鹿先森《春風十里》的首張專輯眾籌活動,就點點微信參與了——雖然主唱倍倍堅稱他上學時候欠我的500塊錢已經還清了而我對此深不認同。
隔了些天,我在火車上突然很想聽歌——那時候的我已經被創業的沖動、妻子的鼓勵、家人的擔憂、合伙人的勇敢、上班的穩定、老板的期望里應外合地折磨的苦不堪言——就在那天我收到了眾籌成功后發來的錄音室版歌曲。
不是《春風十里》,那時候我還沒聽到過這首歌,而是他們的第二首作品《我們擁抱親吻相愛的人》。
下車回到北京后,我寫了一篇很長的文字,發給了鹿先森,并同時向公司提出了辭職。一首歌,讓我忽然間認識到自己當時是一個多么無趣的人——打著工想著干私活甚至是去開滴滴順風車,不讀書不寫字不唱歌不喜歡陪家人,心里只有一件事,再多賺一點錢,再多賺一點。也在那個時候,我和妻子經常爭吵,甚至為刷一個碗耽誤了我思考和工作的時間發脾氣。
在寫給鹿先森的長文中,有這么幾段話:
2016年,我在嘈雜的火車上戴著耳機,忽然弄明白一件事。
愛上的每一首歌都是一條穿越時空連接自我和某種東西的隧道,這一端坐著此時的自己,另一端則是隨著年紀不斷變化的事物。
1998年,我聽著beyond開始學吉他,隧道的那一端,是有一天能在臺上帥氣地演奏《真的愛你》間奏solo的自己,情竇初開,意淫著花季少女的跪拜。
2000年,我聽著Nirvana和槍炮玫瑰,鄙視著還在聽黃家駒的弱智們,更別提那些聽張信哲的了。隧道的那一端,是開槍打死自己的科本,不明所以的牛逼閃閃。
2002年,我聽著自己粘貼的打口磁帶里面的KORN和Rage Against the machine,隧道的那一端,是無端的、只為顯得小眾而特別的憤怒。
2003年,我在大學聽《在他鄉》,聽《那些花兒》和《在別處》,隧道的那一端,是那個時代最時髦的「憂郁」和「懷念」,雖然有吃有喝有逃課掛科的年代,憂郁個啥現在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2004年,我聽《The Unforgiven》,聽《永遠是個秘密》,隧道的那一端,是結實的鼓點和林業大學田家炳體育館那臺一直沒有升級的破鼓。
2007年,我聽U2的《walk on》,隧道的那一端,是不記得第幾次目送《老友記》里面的六個人離開Monica的公寓,以及目送身邊的友人畢業飛散。
2008到2011,我不怎么辛勤的工作,很少再聽搖滾樂,聽周云蓬,聽小娟,聽鐘立峰和張過年,隧道的那一端,是暖洋洋的小日子里帶一點偽民謠樂手的驕傲。
2012年,我因為很傻逼的原因失去了重要的人,那個時候正好出現了宋冬野和趙雷,于是我一首一首的聽,一首一首的扒下來彈,幾乎每天都在找朋友喝酒,帶著吉他把每一個去過的小酒館的服務員吵到半夜。隧道的那一端,是全世界對自己的虧欠和自暴自棄。
2013到2015年,我和生活賭氣,把自己扔進一口深井中不再抬頭看那上面的光亮,在還朋友最后一筆買房借來的錢時,我沒怎么猶豫地賣掉了心愛的YAMAHA尼龍電箱吉他。一次跟張子喝酒,我說:「我特么文藝了這么多年,第一次給錢跪下了。」
2016年,我在許昌和投資人趙老板聊天,剛從南極回來的他沒有和我講公司的近況,也沒有催促我趕緊辭職出來創辦公司,而是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述他對越野賽車的熱愛、組建車隊的故事、以及想成為河南省第一個把越野車隊帶到南極的人的夢想。那天,我在回北京的火車上,忽然很想聽歌,正在這時,郵箱里收到了鹿先森的《我們擁抱親吻相愛的人》,一路循環播放到北京。
「這時的天空又下起了雪
就像個孩子墜入了夢
一瞬間突然變的孤單
就像是那顆年輕的心
誰還在為誰老去呢
還唱著那些往日的歌
我們擁抱親吻相愛的人
卻又漸漸忘記了他們的姓名」
這時的天空還真的下起了雪,我就像個孩子懷揣著年輕的人,墜入了那些老歌的夢中。
我在為誰老去呢?為和自己和生活賭的氣,還是后來那些忘記了初衷的忙忙碌碌?
「我們擁抱親吻相愛的人」,這一句你唱破音了,怎么不修一修呢。我笑著笑著就哭了。
對不起啊,過往的人。對不起啊,被謀殺的自己。
2016年,我收到一封郵件,過后的半小時,我在嘈雜的火車上戴著耳機,忽然弄明白一件事:喜歡上一首歌也許是因為旋律、因為歌詞、因為歌者;而愛上一首歌,與旋律無關、與歌詞無關,甚至與歌者無關,只與遇見它的時候自己的心境有關。
愛上的每一首歌都是一條穿越時空連接自我和某種東西的隧道,2016年,32歲的我聽《我們擁抱親吻相愛的人》,這一端坐著火車上的自己,另一端則坐著被生活打敗忘記呼吸的可憐蟲。該復活了,你個二貨。
此刻的我點上一支戒了很久的煙,花了兩個小時搜集了上述的音樂,一邊聽一邊寫下辭職報告。不再跟生活那么較勁了,專心做好自己的公司,圓自己該圓的夢,然后用剩下的時間熱愛生活,熱愛自己該愛的人,不要再讓幾年后的自己失望地回看自己。
這一系列的情感,讓我比起《春風十里》更喜歡《我們擁抱親吻相愛的人》,而和鹿先森中幾個朋友多年的相識和往事,則是專屬于我自己的聽感,他人無法copy,即使他們已經火到了每一個角落。
一次文龍回北京,我和他叫上倍倍出來喝酒,聊起《春風十里》火了的感受時,倍倍簡單地說:「肯定是先爽,爽完了飄,飄完了就開始慌。換你你也慌。」
他說希望聽歌的人就拿它當做一首歌,如果能讓聽者想起自己和某個人的故事,那這瞬間這首歌就屬于聽者,而不屬于歌唱者。歌唱者只不過是在對的時候給對的人寫了首對的歌,他害怕被人在歌詞的字里行間中找到什么標簽貼在身上,更害怕被挖出那些與當下無關的私密故事。
3.
然而,很多人對音樂和音樂人不這么看。
很多人覺得音樂是美好的,它的創作者也必須是美好的。
就像飾演暖男的文章不能出軌一樣,演唱好歌的人,靈魂必須是純凈的。
于是在左立把《董小姐》唱紅之后短短3年,宋冬野就因為涉嫌吸毒被曾經愛他那像「安河橋下清澈的水」一樣靈魂的人們罵的體無完膚。
郭德綱在相聲里說,廟里的佛,只有在拜佛的人眼中是「佛」,在賣雕像的人眼里叫「貨」,在加工的人眼里則叫「活兒」。他還說:「電視劇里演個殺人你們就知道是假的,怎么我在臺上罵捧哏的兩句娘你們就當真了呢?」
音樂對于聽者來說,就是當時對了勁兒的心境;對于樂手來說,除了寫下歌曲時候的感動之外,就是一個營生。
一件衣服離開了設計師的手之后,就不再屬于他了,你買回家穿著漂亮,那是你品位好,身材好,和衣服相稱,這事兒已經和設計師沒關系,更和設計師是不是高尚的人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可人們偏偏饒不過演員和音樂人。《董小姐》好聽不算完,一定要翻箱倒柜地查出這個《董小姐》究竟是誰,一查是個綠茶婊,又窮追不舍地翻出那些泛著霉味兒的陳年舊事。
寶強他們家婚變了,郭德綱和徒弟吵架了,徐崢出去開房了,汪峰開始做耳機撈錢了。于是人們傷心,憤怒,不相信愛情了,不再聽搖滾了,不聽相聲了,我的親娘啊世界太臟了。
這一切都源自于一個很變態的邏輯:優秀作品的創作者一定是優秀的,不僅他們的工作是優秀的,他們的人格也必須是優秀的。這種優秀,不是百家爭鳴式的自由發展,而是有一個不成文卻在很大程度上刻板無比的準則——比如不能出軌,不能離婚,不能不扶老奶奶,不能同性戀、不能酒后鬧事。
人們不僅僅是在消費一個作品,還在進一步地消費作品的創作者,消費他們的品格、他們的過去、他們的家庭和私生活。
而且,大部分情況下,這些消費者并沒有消費一毛錢。
4.
對于很多專業的演員和流行歌手來說,這種過度消費是應付得過來的,甚至對于藝人本身「品格形象」的維護和宣傳,也是藝人和他所在公司的一個「活兒」。他們是一個個成熟的團隊,什么時候該放出點兒緋聞,什么時候該出面澄清,什么時候開發布會,什么時候去山區獻愛心,全都在經紀人的精心策劃中,收放自如,妙至毫巔。
但這種規則對于民謠歌手是很不公平的。
民謠樂手大多數都是從窮小子開始混,一個人一把吉他四處走穴唱歌喝酒睡姑娘。這本就是這一類人的生活狀態和創作源泉,但在「主流」聽眾的目光下,這終將成為一種浪蕩和不檢。而民謠樂手,大多數背后沒有一個成熟的公關團隊,來幫他們經營和維護他們本不該被世人過度解讀的個人形象。
擔心趙雷,不是從他在《歌手》中唱火《成都》時候開始的,而是在朋友圈看到鋪天蓋地對趙雷人格的瘋狂贊美時開始的。
又或者你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吧,不浮夸、很認真。
你從不肯輕易說“我愛你”這三個字,覺得那是個鄭重的曾諾。記得一個現場,你唱《成都》,有姑娘沖你大喊:我愛你。你也只是頓了一下,回答:我愛成都。
微博開了很多年,只有86條狀態。里面一半多和工作有關,剩下的幾條,是你陪著父親。
有人在評論里說:“趙雷我是你的腦殘粉。”你回道:“別這樣說自己。”
你從來沒有刻意宣傳自己,營銷自己,把自己當商品一樣賣出去。也從不為了一時的名氣迎合聽眾,唱別人喜歡、自己卻無感的歌。
你就這樣一絲不茍地唱,除了初心,再不愿想太多。
趙雷,你終于紅了。愿你不被聲名所累,愿你永遠都是用心唱歌的趙雷。
讀到這些話時,我感到烏云壓城一樣的危機正籠罩在趙雷的四周。
人們開始像聚會中你早已記不起名字的醉漢,跑到功成名就的你的身邊,熱情的摟著你的肩膀,細數著十幾年前和你在操場上的一面之緣,然后向眾人炫耀搬的大喊:「我早就知道我這哥們能成,他不成,天理難容啊!」
一時之間,趙雷成為了「真誠」、「堅持」、「認真」的代名詞。人們夸贊這么多年堅持唱歌卻一直沒有紅、但為了夢想還是堅持不發一言的唱下去的他,卻不去問他一首一首出歌的錢從哪里來;人們夸贊趙雷不為名不為利只為音樂夢和民謠魂,卻選擇性忽略了他主動報名參加快樂男聲、中國好聲音、我是歌手的功利心。
因為這個時候,人們需要的趙雷就是這樣的趙雷,人們需要的民謠就是這樣的民謠。純凈、老實、樸實,最好別和錢扯上半毛錢關系。
對待音樂,聽者和歌者從一開就是站在看「佛」和看「活兒」的兩端,水火不能容。聽者終將會為自己編織的夢的破碎而傷心失望,而隨后的謾罵和攻擊只會讓歌手要么選擇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沉淪,要么選擇淡出視野不再提供好的產品。
我看到有一天會有人爆料趙雷和某網紅在酒店外的八卦照片,我看到有一天會有人爆出趙雷的某首歌曲唱的那個姑娘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婊子,我看到有一天人會有人因為趙雷接了某品牌的代言廣告而罵他不再單純,我看到人們即使在他什么也不做的情況下也會開始埋怨他不和粉絲互動是因為他掙錢了牛逼了。
因為,當這些人聽《成都》的時候,他們聽到的不是自己的成都,而是趙雷的成都。他們看到的不是自己去過的城市和談過的愛情,而是一個歌聲優美會彈吉他在舞臺燈光下帥到讓人落淚的男人背后那一猜就一定凄美無比的愛情。
這一切,都是結局注定的一場娛樂。
5.
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喜歡趙雷的人,即使很希望他紅,卻還是隱隱的別扭。我想深層的原因就在于此吧。
對于自己,年輕的歲月有著和他的音樂太多吻合的故事,雖然沒有花太多的錢,卻花了大量的時間和情感在他和他的音樂上。
對于歌曲,趙雷這種好上口、曲子好、歌詞又那么接地氣的歌實屬難得,錯過一個就少一個。
對于趙雷,他的嗓音,他的經歷,他的故事,都書寫著那個時代不可替代不可找回的味道,聽趙雷甚至成為小圈子的一種交際語言,代表了一種身份標簽。
高額的花費、優秀的質量、成為某種身份標簽。這是什么?這是奢侈品。
是的,民謠音樂,對于早期開始接觸民謠音樂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奢侈品。
任何一種奢侈品都會在真正流行后淪為大眾消費品。你看那買菜阿姨胳膊上背著的LV,還真別說,沒準還是女兒送的真貨呢。
何況是無需付費即可得到的民謠音樂。
我和張子在幾年前聊起過這個話題,我說,即便拋開什么故事和逼格,就說趙雷的歌,《南方姑娘》、《再見北京》,本身就這么好聽,怎么就沒人聽呢?其實答案很簡單,沒有宣傳團隊和渠道的民謠音樂,酒香就藏在巷子里。
當年宋冬野因為《董小姐》火了,蝦米音樂搜索量飆升,而趙雷、好妹妹、周云蓬等人就呆在宋冬野名字旁邊的「類似音樂人」那個按鈕里,怎么就沒人點開聽聽呢?
還就真沒人點開聽聽。
注意力,這是民謠火了之前,喜歡民謠的人手中唯一的貨幣。他們用注意力貨幣購買著民謠這個奢侈品,并為自己為自己貼上的文藝標簽沾沾自喜。
后來有一天,民謠上了好聲音,民謠上了好歌曲,民謠上了我是歌手,民謠上了春晚。從前那些無需付出注意力的人也能輕松的聽到民謠了。一把吉他,一束追光,一副好嗓子,一個臺下觀眾落淚的特寫。咂么咂么,也挺好聽,民謠就這么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那些攢了一年工資買回限量版LV包包的女孩子們,看到買菜大媽手上那沾滿油污和菜葉的同款時,對手里的包愛又愛不起來,丟又舍不得丟掉的心情,大概就是如此吧。
那些放不下的人覺得,我付出了那么多青春的眼淚,在麻雀瓦舍和江湖酒吧一次次熬到深夜,一次次循環播放揣摩歌詞,很多歌都嵌入了靈魂和往事的深處,憑什么你們看了一集電視節目流了幾滴廉價的眼淚就說你們也愛趙雷?憑什么?
放下吧,饒過這些創作者和手藝人吧。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青春也好,感動也罷,你不認識歌者,歌者也不認識你,穿過電波傳到你耳朵里的,是他在某種心境下生產的聲音,讓你感動的卻是你聽歌時屬于自己的心境。
「明天就交出喉嚨吧,用它來換取飲食,醉生夢死變成快樂的人。」張過年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唱到。你沒聽到的,說到底是奢侈品背后手藝人手里的營生而已。
自己的記憶你不拿出來與尋常百姓家的人們分享,它就依舊是屬于你自己的最值得驕傲的奢侈品。
你把歌曲和歌者剝離開,不以歌者的品德評價他的作品,它就依舊是屬于你自己的最值得驕傲的奢侈品。
你記住的是聽歌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和改變,而不去關心創作人到底是寫給哪一位你根本不相識的人,它就依舊是屬于你自己的最值得驕傲的奢侈品。
奢侈品已如此稀少,尤其是民謠音樂這種免費易得又脆弱無比的奢侈品,別拿去和人爭個先來后到、論出個人格高下來糟蹋它了。
好好聽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