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最繁華的長安城,說不得享盡榮華富貴,卻也是名門閨秀。后來我的父親在成都做官,我便隨父親一直住在成都。
那年我八歲,有個白發道姑在我家門口守了三天三夜,要收我為徒,渡我出家,免去孽障。父親很生氣,卻也趕不走,便三日閉門不出。三日后,道姑只留下一聲長嘆與身后塵埃!
父親不高興了好長一段時間。有一天父親閑坐庭中,忽然對著井邊的梧桐樹吟道:
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
我為討父親開心,應聲而接:
枝迎南北鳥,時送往來風。
父親聽了,果然高興了,夸我不負他諄諄教導,對仗工整,構思巧妙,乃大才。
可是一轉眼就陰沉著臉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我委屈地癟著嘴。直到十六歲,我才知道,“枝迎南北鳥,時送往來風。”暗喻的就是風月場,父親當時大抵也是看出來了吧,可我當時只是個小女兒家,絕非有意為之,父親那時,可能是信了那道姑了吧!只是終究沒有舍得送我離開!
16歲的時候,父親去世,家財被占,而我被迫到了眉州,就像是冥冥之中有的定數,為了生計,終淪為樂妓。16歲,風華正茂,又通曉音律,多才多藝,便聲名傾動一時。
而我最厲害的便是詩詞,以詩聞外,我的詩名傳出眉州,傳到成都,最終傳進劍南西川節度使幕府,傳進了節度使大人韋皋的耳朵,西川最高行政長官韋皋在人群中看到了我。
我被韋皋召入幕府侍酒賦詩。這好像是獎勵,又好像是被月老遺棄。不管未來如何,我懷春的少女時代都結束了。
我在幕府,承連帥寵念,或相唱和,出入車馬,詩達四方,名馳上國。每逢幕府酒宴,必是最耀眼的明星。
因為樂伎這一身份,我并沒有在幕府遇到過什么挫折或是赤裸的鄙視、猥褻,相反,只有寵愛。恃寵而驕,變得有些任性,作為不到20歲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孩來說,可說是很正常的。我有些犯迷糊,一時沉在幸福的云霧里,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因為天真,韋皋給予我的就像是神仙幻境。但這種歡欣、天真、不諳世事的懵懂、沒心沒肺享受寵愛的韶光,畢竟不會永遠存在。這樣耽于幸福的嬌憨小情態,這樣不問世事的小輕狂,怎會長久?
有人給我送來了禮物,我很喜歡,我知道我不該擅自做主,可是我又是那么自以為是,收下了禮物。
那天的天空都是黑壓壓的,整個幕府也是黑壓壓的,我看到韋皋黑云密布的臉,我有點驚慌失措,我顫抖的雙手將收來的東西捧上,依然沒有化解烏云。
我受到了打入泥端的懲罰,就因為那小小的珠子,我困惑不解,那珠子美麗,卻不抵韋皋送我之精貴,為什么就罪不可恕了呢?
我被罰去了邊防軍營,那個可以寵我上天的男人隨手便將我打入泥間。那是我從出生到此時,人生經歷中最寒冷的冬季。
那些平素有唱和來往的那些詩友、同僚無人在韋皋面前為我求情,我終于明白身份的差異。從政界名流的酒宴侍酒賦詩,到營帳中對著生性粗魯、莽撞的邊地官兵唱歌跳舞。就像是陽春白雪碰上下里巴人。
酒宴上的強顏歡笑,曲終人散后,軍帳深處傳來官兵喝酒劃拳的忽高忽低的喧嘩,隆冬時節,星子依稀,邊塞窮僻。我矚目黑暗中的遠方。
非離開這個地方不可!
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
韋皋是唯一的救命繩索!
輾轉反側,痛定思痛,我終于以完全妥協的姿態寫下了《十離詩》。經歷了許多個夜晚的煎熬之后,提筆的剎那,從前的那個乖巧伶俐、不諳世事的薛濤在我身體里死去了。
這一組詩的中心是“離”,十首詩中,我把自己與韋皋的關系,比作離了主人的流浪犬、離了手的筆、離了馬廄的馬、離了籠的鸚鵡、離了巢的燕、離了手掌的珠、離了池塘的魚、離了鞲的鷹、離了亭的竹、離了玉臺的鏡子,語氣之卑微哀訴。
但所有的不卑不亢,都不會無緣無故地到來,所有的寵辱不驚,都因為先前深深地驚過。沒有涅槃,就沒有鳳凰的重生。
不可一世的韋皋韋大人,終于看到了趴在他腳邊抱著他腳踝哀哀求饒的傲嬌女詩人。于是,我從邊地被釋回。而在韋皋的眼里,就像是對一個不聽話的孩子的懲罰,和心情有關。對我卻是翻天覆地地改變,和命運有關。
我二十五歲的某一天,韋皋暴卒。十年的蔥蘢歲月,而我亦是從少女到成熟,從不諳世事到歷經滄桑。
因為韋皋賞識我的詩才,讓我出入官府,做過校書郎,時稱“女校書”。所以與當時著名的詩人元稹、白居易、令狐楚、裴度、杜牧、劉禹錫、張籍等都交往甚密,互有詩文酬唱相和。
但是,在那么多大才子中,我選擇了元稹,他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是那么的深情。
我比元稹大十歲,典型的姐弟戀,外人評論不好聽。不過我們倆還是在蜀地相處一年,雙宿雙飛,相親相愛。
然而元稹的家在長安啊,再加上,元稹的妻子韋叢一直病著,元稹回長安沒多久韋叢就病逝了。然而,韋叢死后,元稹沒有娶我,而是納了小妾安仙嬪,四年后又娶續妻裴淑。我,薛濤,仿佛被元稹遺忘了。
對于我來說,這輩子,沒愛什么人,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真心相愛的,自然投入了全部的情感,卻也是造物弄人。
后來,我讀到他寫得《鶯鶯傳》,其中有一段張生背棄崔鶯鶯的描寫:
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秉)寵嬌,不為云,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于時坐者皆為深嘆……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于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
我知道元稹有個表妹叫崔雙文,他們相愛過,他是在借崔鶯鶯罵人家紅顏禍水,又做出一副道德君子模樣。我瞬間領悟,我愛錯了人。
二月楊花輕復微,
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
一任南飛又北飛。
他本來就是無情之人,我又何必去管他是在南邊還是北邊。失望之極,我寫下《柳絮》。從此無再見之日,孤獨終老。
如若這一生,我未遇元稹,不知會是哪般模樣?
也許,在這樣的年代,不管我遇到誰,因為我的身份,終將會是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