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陶淵明辭去彭澤縣縣令之職后,回到老家潯陽種地。
從縣長到農民,這反差實在有點大!
所以最初幾年,陶淵明日子很不好過,他受不了做農活的辛苦,也壓制不住內心深處的名利欲望。
據說陶淵明勞動的時候,身邊總要帶上一壺酒,過幾分鐘就拿出來咪上幾口;他酒量不大,不到半小時就醉了,不能再勞動了,就胡亂睡在路邊。
若他勞動的地方有清亮的溪水或者澗水,他隔一會兒就會去洗臉、洗腳,還作詩記錄下來:“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
這可苦了他的妻兒,這農活,基本上都是他們在做。
盡管陶淵明很喜歡田園生活,他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又說“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可是過些日子,你再看他的新詩《讀山海經》: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如此怒目金剛之作,哪像個與世無爭的田園詩人寫的,這心里,分明有一團火嘛。可見,他并不甘心,心情根本平靜不下來。
冬去春來,轉眼,十二年過去了。
一日,陶淵明獨自在屋后的園子里采菊,不知不覺已到傍晚時分。
很奇怪,這一天的勞動,他居然沒有一點兒累的感覺;而且這一次,他沒有喝酒,內心,始終是一片寧靜和歡樂。
他偶爾抬頭,瞧見了對面莽莽蒼蒼、郁郁蔥蔥的南山。
其時夕陽西下,飛鳥在暮色中成群結隊飛回山林,陶淵明恍忽感到,天地間渾然一體,自己也變成鳥兒,飛入南山最深處;那種舒適的感覺,猶如躺進了母親溫暖的懷抱……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的心境,像是道家悟道,又像是某種絕世武功煉到了最高境界。
02
陶淵明飛快的跑回家,寫下這些感受,題名:《飲酒?結廬在人境》: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此詩前四句關健詞“心遠”,
后六句關鍵詞“見南山”。
“心遠”和“見南山”到底是什么樣的邏輯關系呢?
很多人認為,只有“心遠”了,才能“見南山”,
可是,怎么才能做到心遠呢?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此詩有何意義?
其實,陶淵明的本意是反過來的:
“見南山”之后才能做到‘’心遠‘’,
“見南山”是“心遠”的具體方法。
何為“見南山”呢?
“南山”指大自然,“見南山”指回歸大自然。
回歸大自然,可不是件容易事,要分兩個層次:
第一層,身體的回歸
遠離官場,躬耕于田園,體會勞作之辛苦,感受大自然之氣息。
第二層,心靈的回歸
當躬耕之苦變成樂,當你眼里、心里都沒有了世俗的名利、欲望、榮辱的時候,也就完成了心靈的回歸。
道家把這種心靈上的回歸,稱之為“超脫”,你只有學會了"超脫",才算真正見到了“南山”。
陶淵明花了十二年才見到“南山”,可見難度之大。
而陶淵明的最大價值在于,他創造了進入超脫之境的新方式:歸隱田園。
而道家的方式是“歸隱山林”。
03
以田園方式回歸自然,這是陶淵明的大智慧。
陶淵明生活在紛亂的東晉與劉宋之間,那時候,軍閥割據稱雄,政權更替頻繁,戰爭平常得跟吃飯似的;官場之上,不僅黑暗,而且很不安全,一不小心就會卷入軍閥之間的爭斗,引來殺身之禍。
當做官的環境惡劣至此,選擇退出是理智的。
人啊!就該這樣,該進則進,該退則退!
陶淵明“歸隱田園”的方式,也遠比道家“歸隱山林”要好。
歸隱山林,不事耕種,吃飯的問題都難于解決,怎么修行?太過于虛無飄緲了;歸隱田園,自己勞動,豐衣足食,無須擔心一家人的吃喝問題,更務實,更真實。
就算是面對勞作之苦,陶淵明的處理方式也透著聰明。
他一律以漫不經心的態度化解之:比如邊勞動、邊喝酒,勞動的中途去洗臉、洗腳,等等,看似懶散,實則是很好的適應過程。
在那樣的亂世里,陶淵明能夠自由自在的耕田,渴酒,寫詩,而且,他的詩、酒、生活方式都千古流傳。
這樣的陶淵明,難道還不夠瀟酒嗎?
我國古代知識份子,在精神上沒有不苦悶的;求官之不得,為官之不易,升官之艱難,貶官、降職、流放、廢黜之痛苦……一顆心,可謂傷痕累累。
而陶淵明的田園之法,正是治療此類心傷的良藥。
所以,越來越多的人成為了“田園派”。
那些沒有加入“田園派”的,也早早的買田置地,準備著有朝一日“解甲歸田”呢!
04
晉以后,學習陶淵明的人極多,其中蘇軾的學習最有深意。
蘇軾一生,仕途上落魄潦倒,但他豪放灑脫的個性令人神往。
很多人說,這是因為蘇軾“天性豁達”,
可是,這世上真的有“天性豁達”的人嗎?
當然沒有!
蘇軾豁達性格的養成,與他在黃州四年的田園生活有關。
公元1079年,蘇軾因“烏詩臺案”入獄,出獄后被貶至黃州,任一個小小的團練副使。因為是犯官,工資停發,蘇軾只好種地養家。
蘇軾向黃州太守徐君猷要了一塊軍隊用過的廢地,然后,率領全家人,深深的挖,細細的整,硬是將一塊貧瘠之地變成了五十畝田園。
一代文豪,從此變身農夫,每日操持農活。他學會了種麥、種稻,種各種瓜果蔬菜;又學會了做菜,做的“東坡羹”,“東坡肉”,“東坡餅”遠近聞名;他還親自釀酒,名為“東坡酒”……
田園生活給蘇軾帶來歡樂,他漸漸的忘掉了政治上的傷痛,振作起來,這才形成了“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胸懷。
可見,蘇軾也是個"田園派",只不過,他是個不辭官的田園派。
一個人,就算再智慧,也無法讓一顆名利之心傾刻回歸本真,達到精神上的超脫之境;必須經由某種方式,由外而內,由身體到內心,潛移默化的改變。
陶淵明的田園之法或許不是最好的方式,卻是最切實際的;
陶淵明心中的“南山”,的確不易見到,可正因為難見,它才成為了不管是古人還是現代人,都傾力追求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