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鄉愁(三十三)知青妹

? ? ? ? ? ? ? ? ?

圖片發自簡書App

? ? ? ? ? ? ? ? ? 知? ? 青? ? 妹

? ? ? ? ? ? ? ? ? ? 顧? ? ? 冰

? ? ? ? 大凡,一個人處在逆境時,會銜恨老天不公,命乖運舛,或失落,或沮喪,或消沉,或絕望。但是,有個人,面對這一切,卻心如靜水,安之若素,她始終坦然,知足,不管上蒼在她身上疊加多少沉重的苦難,她一概不予拒絕,而默默承受,而且,覺得應當,覺得幸運,對生活不乏熱情,對未來充滿希望。幾十年來,這個人,一直在我心里,揮之不去。她教我讀懂這紛繁復雜的社會,使我豁達樂觀地對待生活。

? ? ? ? 時光要回到1968年冬天。一向寧靜的角落村喧騰了。那天,一個上海女知青,到我村上插隊落戶。周圍幾個村的人,特別是那些平時輕浮的光棍漢,都跑來像看西洋鏡一樣,瞅一眼這位猶如下凡的仙女。

? ? ? ? 她是大隊殷書記領來的。殷書記介紹,她叫柳冬妮,上海知青,角落村是她外婆家。我阿媽說,她外婆早年曾是我村一戶人家的童養媳,逃到上海去了,再沒回來。或許,這也算她的原籍。冬妮中等身高,身材勻稱,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長得單薄瘦削,但青春勃發,一頭齊耳短發,膚色白晰,清澈的眼睛里,兩個水靈靈的眸子,閃動著稚氣快樂的目光,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阿媽說,冬妮清秀,脫俗,優雅,跟《青春之歌》里開頭對林道靜的描寫很相像,只是沒有林道靜眼神中的憂郁和無助。蘆蕩村的長毛,直愣愣地緊盯不舍,兩個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和尚捶了他一拳,別看在眼里拔不出來!公鴨呸呸呸一陣播云潑雨,長毛,到清水茅坑照照自個,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說長毛是癩蛤蟆,一點不委屈他。那時,他四十出頭了,不說他家里一貧如洗,就說他長那模樣,準會把人嚇得反胃。矬子,癩痢頭,那五官不知老天爺咋生產的,全是殘次品。老鼠眼,塌鼻子,招風耳朵,蛤蟆嘴,大字不識幾個,一開口,就是“娘的XX”國罵。哎!我就是要吃天鵝肉,我吃到了,你賭什么?長毛不甘示弱。公鴨又豈會屈居下風,你要吃到了,我讓你吃我的奶。

? ? ? ? 人群里立刻爆出一陣哄笑。

? ? ? ? 嚴肅點!殷書記扯起嗓子喊。長毛,公鴨,你倆離流氓不遠了,是不是想進學習班蹲幾天?懾于殷書記的威嚴,他倆立時啞聲,人們也停止了看西洋鏡。但隨著人群散去,長毛仍悻悻地直嘟囔,你才是流氓呢!長毛此話,也并非空穴來風。聽人說,殷書記原是一個國營棉紡織廠的書記,因生活作風問題,回到老家,當了這個芝麻綠豆的官。

? ? ? ? 冬妮安排住在前些年光頭叔住過的祠堂。那里有現成的行灶,還有簡單的床鋪桌椅。

? ? ? ? 近晚,我和阿媽給她送盞油燈,順便,想和她聊聊。阿媽說,一個小姑娘家,從大城市到咱這里,條件差了十萬八千里,在這人地生疏的地方,孤身一人,她父母在家不知道有多惦念。

? ? ? ? 祠堂的小房間,白天,接到通知,我派人打掃過,進了屋,卻發現變了樣子,比光頭叔住的時候光鮮多了。墻上,貼上了毛主席語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桌上,當中,擺著一尊彩色毛主席去安源瓷像,再就是一本鮮紅的毛主席語錄。

? ? ? ? 我倆進屋時,她正在吃晚飯,面條,見到我,她啪地一個立正:報告隊長,知青柳冬妮正在吃晚餐,請指示!我細看碗里,儼然一碗糊糊。阿媽問她怎么煮的面條,她說,鍋里加上涼水,放進面條,等鍋開了,繼續燒了一大會兒,撈面時,因手忙腳亂,碗打翻了,手也燙傷了。這時,我才注意到,她左手背上起了紅腫的水泡,額角上還抹上了幾道黑灰。聽到她煮面的過程,阿媽告訴她,要先把水燒開,然后下面條,要是與涼水同煮,面條就成了糊糊了。在阿媽講的時候,她一直保持立正姿勢。等阿媽講完,她畢恭畢敬翻開毛主席語錄,脆聲朗讀:錯誤和挫折教育了我們,使我們比較地聰明起來了。她的全部家當,是一只黃帆布旅行包。阿媽拎起旅行包,想幫她把包里的衣物,放進墻角的黑色柜子里。不料,她一步沖過去,奪過了旅行包,慌亂地塞入了床底。

? ? ? ? 交談中,得知她是屬兔的,文革開始那一年,她上初二。至于家庭,她閉口未談,只說,學校停課期間,她家也進不去了,一直在招待所住,大串連也沒她的份。這次,她本來是要到云南上山下鄉的,因為一個不知名的叔叔的暗中相助,這才來到外婆的老家。她從未離開過上海,聽人說,這里雖然是鄉村,但是江南富庶之地,比云南那個地方,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所以,她感到天大的幸運。她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這是進了天堂了,我滿足了!這是她那晚重復了多次的話。

? ? ? ? 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生活,很快就開始了。

? ? ? ? 冬春農閑,主要農活是攪草塘。就是把草塘里的河泥先倒出來,再摻入紅花郎和豬糞,加水攪拌,最后,在表面用稀泥封蓋,讓它充分發酵,到收了麥子,再施入田中。那天,我分配冬妮往草塘添加紅花郎,由和尚負責翻攪。因為,翻攪要握著鐵耙,站在草塘中,不但吃力,而且,草塘中的水,沒過膝蓋,腿短的,甚至要到腿根。可是,冬妮卻搶先跳了下去。這使我聯想起了鐵人王進喜那個奮勇跳入油井的光輝瞬間。

? ? ? ? 麥子上場了。那時,村上沒有通電,自然也沒有電動脫粒機。脫粒,主要是舉著麥梱,在石頭上摜,再就是用蓮笳打,這通常是婦女的活。打蓮笳,要一定技巧,生手往往不容易掌握。但是,冬妮很快就打得像模像樣。打麥時,七八個婦女站成一排,蓮笳有節奏地起落,那劈劈啪啪的聲音,猶如時而舒緩時而激越的敲擊樂,而那動作也甚是優美,宛若曼妙柔美的舞蹈,帶給人們愉悅,驅走一身的疲勞。

? ? ? ? 麥收過后,就要插秧了。拔秧也是女人的活。栽秧時,正值黃梅季節,雨天天無休止地從天潑灑,不是暴雨如注,就是細雨霏霏,而且,氣溫極低,穿著冬裝,披著蓑衣,仍抵擋不住寒冷,而拔秧雙腳泡在水里,而且,一干就是半天,那冰冷的滋味,可想而知。不巧,那幾天,冬妮又碰上了女人每月特殊的日子。阿媽勸她從秧田里上來,她就是不肯。說,同學從云南來信,說那邊苦得要死,累得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這兒,那叫什么苦?我滿足了。

? ? ? ? 這年秋天,公社召開知青大會,冬妮被樹為知青扎根農村的先進典型,同時,供銷社招營業員,她被優先錄用。

? ? ? ? 我們全村人都為她高興,從此,她再不用攪草塘,也不用在黃梅天,到秧田里挨凍受累,站柜臺既體面,又吹不著風,淋不著雨。從村上說,這是我們貧下中農,對知青再教育,結出的豐碩成果,是最大的榮譽。

? ? ? ? 但就在這時,傳出了冬妮的風言風雨。有人看見,一天殷書記從冬妮住的祠堂里出來,中山裝豁了個口子,臉上還有一道抓痕。有的說,殷書記淫心不改,傷天害理,強暴了冬妮。也有的說,是冬妮不知廉恥,為了當先進典型,而勾引的殷書記。

? ? ? ? 一天,冬妮主動找我,遞給我一張紙,思想匯報。我顧不得細看,問她惡傳的那件事。她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她來角落村時間太短,當扎根農村先進典型還不夠格,她不愿意去供銷社做營業員,她來這兒,不是來鍍金的,也不是來找跳板的,能在角落村繼續接受再教育,她就滿足了。

? ? ? ? 令人不解的是,供銷社招工,本來是殷書記推薦的,這會兒,他卻一百八十度轉彎,極力反對冬妮進供銷社。說扎根農村就要在農村,在角落村屁股還沒坐熱,就想跳龍門,那是什么?是投機分子。

? ? ? ? 最終,冬妮沒有去供銷社。這年冬季,我參軍入伍,離開了角落村。

? ? ? ? 1975年小年夜,我從部隊回鄉探親,又回到了角落村。

? ? ? ? 剛跨進家的門檻,我就急于向阿媽打聽冬妮的情況。阿媽告訴我,這個春節,冬妮就要結婚了,對象就是蘆蕩村的長毛,紅娘是殷書記。

? ? ? ? 我倏地被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現在,時代不同了,門戶的桎梏不應再成為婚戀的束縛,二家相差甚遠,這不必去說它。長毛的爹就是借了泉大錢,賴賬不還的無賴惡棍貴大,惡性未必遺傳,這也忽略不計。但年齡似同父女,相貌天上地下,品行格格不入,這對冬妮公平嗎?這種畸形的婚姻應該屬于她嗎?她的生活會幸福嗎?她會是情愿的嗎?

? ? ? ? 我不禁憤憤不平起來。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冬妮如真要嫁給長毛。那叫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估摸,冬妮做出這樣的決定,甘愿犧牲自己的未來,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一定有著迫不得已的隱痛。我決定立刻去找她。

? ? ? ? 五年多不見,她還是那樣清癯,但似乎又增加了些許成熟的豐韻,面頰上多了二朵紅暈,依然一臉恬淡的微笑。我祝賀她從公社知青扎根農村先進,到當上了縣先進。她說,還是你進步快,都穿上四個兜了。我無心寒喧,問她為什么要和長毛結婚?話一出口,我都覺得訝異,我是她什么人,我有資格責問她嗎?而且是冷若寒霜的口氣。我本以為這一問,一定戳到了她的傷心之處,會倍感委屈,甚至難受得落淚,不料,她卻是我意料之外的平靜,就象那波平浪偃的水面。她說,象我這樣的人,能有這樣的歸宿,就很滿足了。我以為她也許還要說些其它的話,畢竟五年沒照面,畢竟角落村也是她娘家,從此,她將外嫁蘆蕩村。誰想,她再沒啟唇。臨別,她從床底下,拿出那只黃帆布旅行包,里面,是一架留聲機,還有一張《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唱片,硬要送給我。

? ? ? ? 回到家里,我聽著那哀婉的曲子,無限的悲涼襲上心頭,我那顆有負罪之感的心,在瑟瑟地顫抖。這張唱片,被它的主人從上海帶到鄉下,也許偷偷地聽過無數次。可以想見,它的主人曾經是那么渴求美好的未來,追尋知心的伴侶,憧憬美滿的婚姻。但是,是我當年拼命吹捧她,還有那支可憎的如刀的妙筆,使她當上了那個先進,要不是這個先進,她絕不會至此。那個先進的光環,不啻是套在她頸上的繩索,是我撕裂了她的夢想,葬送了她的幸福。

? ? ? ? 冬妮的婚禮,我本不愿去的,但還是讓和尚強拉硬拽去了。他說,我曾經是冬妮的生產隊長,現在,又是部隊干部,更是冬妮的娘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 ? ? ? 婚禮上,首先,由新人向毛主席祝福萬壽無疆,然后,背誦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和尚怪聲怪調地大聲叫嚷,什么目標?公鴨答道,吃天鵝肉唄!娘的XX!長毛猛地抱住公鴨,該讓我吃奶了吧?公鴨奮力推開長毛,氣喘吁吁地指著冬妮,你還是等會兒吃冬妮的吧!長毛很掃興,對公鴨訕道,女人結婚前是金奶,結婚后是銀奶,生了孩子是狗奶,你也就是狗奶,我還不稀得吃呢,公鴨羞得滿臉通紅,你家冬妮怕也不是金奶了吧。

? ? ? ? 我慌忙撥開人群,逃離了婚禮現場,喉嚨里象鉆進一條噁心的蟲子,我倒不是厭惡公鴨,鬧新房么,作興的。而是為冬妮惋惜,她猶如一個大家閨秀,被捆綁著成了惡匪的壓寨夫人,我更為她的未來命運,感到深深的擔憂。我甚至詛咒,那年,長毛被毒蛇咬了,為什么沒死,石磙阿爹又為什么要救他。

? ? ? ? 隔了三年后,我出差去上海,路過常州,又回老家去看她。

? ? ? ? 想不到僅僅過了三年功夫,她已完全換了模樣。她愈加消瘦,臉上干枯憔悴,沒有一絲血色,但依然帶著淡淡的微笑。我想,生活把最殘酷的一面給了她,但卻沒有擊倒她,是她的心已變得麻木,還是將眼淚藏在心里,不讓我看到。她伸出右手,本能地想和我握手,但手粗糙得像樹皮一般,掌上布滿老繭,指甲縫里黑黢黢的,大拇指甲還開裂著。也許是她意識到了什么,又隨即縮了回去,并局促不安地撩起圍裙,不停地搓著手。好在回家后,阿媽給我說了一些她的情況,預先有了心理準備,否則,真要嚇我一跳。阿媽說,冬妮婚后,眉頭就沒有舒展過。長毛脾氣暴戾,還懶筋十八條,家里家外都靠冬妮一個人。隊里指派長毛晚上去稻田點螟蛾燈,他呼呼地睡得像頭死豬,因而每晚都是冬妮黑燈瞎火地去點。(螟蛾燈,螟蛾,稻秧害蟲,夜間,農民在稻田放置盛有水的木盆,中間點燈,螟蛾喜光而落水,以此捕殺螟蛾。)長毛還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老婆,罵老婆,罵冬妮是風騷相,楊花心,結婚前就讓她戴了綠帽子。更怪都是當時公鴨逗他,說若能吃上冬妮的天鵝肉,就讓他吃她的奶。都說矮子肚里一團筋,別看長毛個矮,鬼點子不少。一天,他借著酒勁,威脅殷書記,要不給他做媒,把冬妮娶到家,就去公社張書記那兒告他,說他破壞知青政策,讓他吃不了兜著走。誰知,殷書記那么慫,真幫他吃到了天鵝肉。不過,他后悔不已,這個天鵝好比是墻上的年畫,中看不中用,娘的XX!

? ? ? ? 她身邊,站著一個二歲多的女孩,驚恐地看著我。冬妮說,女孩是她女兒,叫小妮。我想抱她,她嚇得躲在母親屁股后頭。我只得蹲下,仔細打量她。小妮長得和長毛一般丑陋,我心里又陡然生出一絲憐意。老天總不能逮住冬妮一個人不放,毀了她的幸福不算,還要懲罰她的后代?

? ? ? ? 我告訴冬妮,現在恢復高考了,她年紀不大,牛雖然已經過河,但還能抓住牛尾巴。冬妮說,她已斷了參加高考的奢望。一是僅上到初二,就把書本扔掉了,本來學的就少,這些年,大部分還給了老師。再是,現在,有了小妮,隊里農活又忙,加上自己近年患上了風濕性心臟病,實在是力不從心。像我這樣的人,老天能給了我小妮,我就很滿足了。我只希望小妮長大后,能跨進大學的大門。說到這里,她說天快黑了,她要去點螟蛾燈了。望著她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老,和安然恬靜的神情,我想,為什么好人的命,總是那么苦。琢磨許久,大概他們總是替別人著想,而寧愿殘酷煎熬自己,擔著本不該擔的重負。

? ? ? ? 離開她家,已是傍晚時分,晚霞紅得像血一樣瘆人。我走出老遠,不時回頭凝望蘆蕩村,依稀看到冬妮隱約的身影,她倚著門框,目送著我。而她的身影一點點慢慢縮小,縮小,最后完全從視野中消逝。

? ? ? ? 回到部隊不久,獲悉國家有了知青返城的政策。我急于想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回到上海,她就能有穩定的工資收入,小妮也會有好的受教育機會,讓她自己不能實現的夢想,在下一代身上實現。同時,也能擺脫長毛的家暴,結束這夢魘般的生活。

? ? ? ?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那天,阿媽來信,說冬妮在一個風狂雨驟的晚上,去稻田點螟蛾燈,碰到掉落的電線,觸電死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禁止轉載,如需轉載請通過簡信或評論聯系作者。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