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榮二叔

題記:

? ? ?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每個人都有思鄉(xiāng)情結,可是多少年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心中念想的故鄉(xiāng),你卻再也回不去了;你能回得去的,已經(jīng)不是你夢中那個故鄉(xiāng)。夢回故鄉(xiāng),那是因為化不開的濃濃鄉(xiāng)愁;回到故鄉(xiāng),卻多了一份淡淡的憂傷。

我很想念故鄉(xiāng)的老鄰居榮二叔,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從云南回來。

我很小的時候,榮二叔是我爸爸的跟屁蟲,用現(xiàn)在的話說,死粉。

榮二叔比我爸爸小十來歲,我五六歲的時候,榮二叔才十七八。榮二叔只上到小學畢業(yè),就因為父母親先后生病,花光了本來就不多的積蓄,最后雙親先后故去,還拉下債務,生活所迫,他只好輟學了。

榮二叔人不笨,他在隊里干農活,不久就成了一個熟練的莊稼把式。 那些年,他整天跟著我爸爸。下田干活,他們一起出工;到鎮(zhèn)上售賣糧食,他們搭伙兒裝卸車;到海邊劃草,他讓我媽幫他備干糧,一個袋子里合吃。在農村還是大集體種地時,他一個壯勞力,只管一張嘴,日子還過得去。

我特別喜歡榮二叔。那時候他年輕,無牽無掛,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兒,晚上還有旺盛的精力,經(jīng)常帶著我們一群比他小好幾歲的孩子,在隊里的曬谷場上瘋玩。教我們學騎自行車,在麥垛上“爭江山”,“捉強盜”。夏夜拉著我,蒙條被單,在隊場露天大草垛上,數(shù)著星星睡覺 。家里人知道他帶著我玩,也放心,從來不找。

那時候,他經(jīng)常攛掇我爸爸,帶著我到十來里外,去看打麥場上放映的露天電影。《農奴》、《紅色娘子軍》、《風雪大別山》、《苦菜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等故事片和動畫片,都是在榮二叔攛掇下,我爸爸帶著我步行十來里路去看的。去的路上,我前跑后奔,興奮異常,榮二叔則扛著板凳,一路照應。等到電影散場回來,我困得走不動了, 便趴到榮二叔背上睡覺,一直到家,他才蹲下身子,把睡眼惺忪的我放下來。

要說最讓我開心的,是他帶著我一起,在門前的大河里抓魚。讓我最佩服的,是他抓魚時,能老半天在水下憋氣的硬功夫。

那時候,我們莊子門前的大河,一到春末夏初,河坡上綠草盎然,筷子粗細的蘆柴 茂密地生長,如青紗帳一般。蘆柴葉中間,經(jīng)常看到許多柴雀兒,一邊啾啾鳴叫,一遍在歡快地跳躍,那是它們在蘆柴里戀愛筑巢。東西一條線的莊子邊上,十幾棵大柳樹,樹干粗壯,大人雙臂都合抱不過來。天氣晴朗時,微風起處,柳樹垂下的枝條,拂過碧綠的河面,在水上撩起一圈圈漣漪,慢慢地向四邊漾開去 ,不時有幾條白條魚,張著小嘴,唼喋那垂掛到水面的柔嫩柳梢。晴朗的早晨,河面上蒸騰著白色的霧氣,如薄薄的輕紗鋪滿水面。霧氣中偶爾傳來一兩聲蛙鳴,不時有一條花魚“嘩啦”一聲的躍出水面,又“噗嗵”地一聲落到水里。榮二叔拎個牙缸,臂上挎條毛巾, 到河邊水凳子上刷牙洗臉。常常是興致來了,顧不上水涼,一個猛子扎下去,抓起一條大魚,拎上來交給我母親收拾。

夏收時節(jié),遍地麥子一片金黃,干燥似火的空氣中,聽得見麥子在格錚錚地炸芒,四野里彌漫出一陣陣麥香。遙遠的高天上,布谷鳥“麥枯草枯”、“麥枯草枯”的鳴叫,一聲接著一聲。到了這季節(jié),榮二叔就能把我也帶著,下河抓魚了。

榮二叔水性特好。在莊前的大河里游泳,往返游上一兩里遠,從不見他心慌氣短。 他能在水下一口氣憋很長時間,扎個猛子鉆進水中,七八分鐘都不要探頭換氣。捉魚時,我只能蹲在水邊蘆柴根下?lián)杆鳎瑨跄切﹥扇玳L的小鯽魚。榮二叔則在深水處撲騰,兩臂在水面上拍打,雙腳在水下踩踏。如果較長時間看不到榮二叔, 肯定又是一個猛子扎到水下了。幾分鐘 后,他從河中深水處冒出頭來,手中舉著一二斤重的大黑魚或者鯉魚,向我炫耀。

我離開莊子外出上學的那年,榮二叔已經(jīng)二十五六了,還沒有娶上老婆,成了大齡光棍。因為他家太窮了,父母看病時拉下的債務尚未還清,房子也比較破舊。我父母親幫他介紹過本村和鄰村的好幾個姑娘,都因他家條件太差,沒被人家看上。為了這事,父母很替榮二叔打抱不平:“這么好的小伙子不嫁,都瞎了眼呢!”當然,更多的是幫他著急。

后面的好多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都沒見過榮二叔。問起父母,說是這些年,他一直外出打工。有時在蘇州,有時在浙江,最遠時到過廣東,干的大多是建筑工地的粗重活兒,或者是工廠上貨卸貨之類的工作。因為家里沒什么親人,過年時,他大多選擇在工地加班看守料場,老板比平時多給一兩倍的工資。多年來,他每換一個地方,他都想辦法打個電話給我父母,通報他新?lián)Q的地方,新做的工種,報個平安。

我在城里工作了多年后,一次母親電話告訴我,榮二叔回家了,要整修房子了,找了個外地女人,馬上要帶回來結婚。

這讓我們全家都為他高興。

一天,我正在班上,榮二叔來到辦公室找我。他告訴我,他跟我母親打聽到我辦公的地方,下了長途汽車一路摸過來的。“嗨嗨,門口傳達室還不讓我進,我一提某某人是我家侄少,他們就換了副笑臉,不攔我了。”看得出,他為順利地找到我,有幾分得意。眼前的榮二叔,比我心目中的形象蒼老了不少,臉上過早地染上了歲月的風霜,鬢角已見初見白發(fā),額頭上有了兩道淺淺的皺紋,眼角的魚尾紋也開始出現(xiàn) 。掐指一算,也難怪,這么年下來,他離四十已經(jīng)不遠了。

喝了兩口水后,他說來找我,是想與我商量點事兒。先前,母親已經(jīng)在電話里說了,他到城里來,可能是想借點錢,讓我心里有數(shù)。

他說道:“你們一家人都知道,這么些年來,我一個人在外面打工,過得也不容易。今年這里,明年那里,那里找到吃食,就往哪里跑。現(xiàn)在年齡越來越大,跑到哪年是個頭?想來想去,我們這種人,在城里,根扎不下,家安不了,回老家,又沒個靠頭,一晃就三十老幾了,總不能在外飄零到老。想想我還是回老家來,把心安逸下來。現(xiàn)在村里種地的人,靠種蔬菜過日子,也掙到錢,何老大的蔬菜收購點和醬品加工廠,就開在了田邊上。我種蔬菜,能種不過村上那些人家?”

他喝口水,潤了潤嗓子,接著往下說,“這些年,我逢年過節(jié)加班加點,省吃儉用,余了幾個錢,現(xiàn)在想把家里的房子拾掇一下。前些天,請工程隊匠人匡算,還有三四萬塊錢的缺口。”

他遲疑了一會兒,接著道,“我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 實在不好意思向你開口。現(xiàn)在莊子上的鄰居,大多數(shù)人家的孩子,都出去上學打工了,不少人家湊夠了首付, 在城里買房。城里的房子價格老貴了,家家都是東拼西湊的,村里現(xiàn)在手有余錢人家不多。”

雖然我是工薪族,也剛剛首付在城里買了房,但他開口借三四萬塊錢,并不是很大的數(shù)目,母親電話在先,我已經(jīng)為他備下了。

得到我一個準字,他的臉色立馬燦爛起來,“想不到,侄少答應得這么爽快。現(xiàn)在,人色不是過去了,我這么些年,在村里住得少 ,光棍一條,還有幾個人相信我?還是你好,念過大書,在政府工作,人到底不一樣。”他這一說,我倒不大好意思起來。說實話,母親電話跟我說起借錢一事時,我也曾提到,他一年到頭東飄西蕩,這錢將來能不能還,還真不敢指望呢。

我讓他先在大院子里四處轉轉,等我手上的事忙完去食堂吃飯。可是,他卻遲遲不肯抬起屁股。

原來他還有事情。終于,他還是說了:“還有件事。你是政府的干部,看看能不能幫我查點一下,我準備結婚的那個女人,是云南一個叫做什么龍陵縣的,她家住在那個縣的五嘎鄉(xiāng)黑石頭寨二組,我想,你能不能幫我打電話到那里,查點查點她的情況?”

這事,倒是讓我很為難了。我又不在公安部門上班,再說又不是什么案子,我能有什么能耐,去調查幾千里外一個普通村民的背景呢?

我提醒榮二叔,要詳細了解這個女子的身世, 可以跟隨著那女子,去一趟云南老家,看望一下人家的親人,順便開出婚姻狀況證明,回來辦婚姻登記。或者,自己在本地扯上未婚證明,到他們那里登記。

他說,這難辦,那女子不肯回去扯證明,舍不得把冤枉錢丟在火車上,他也不好勉強。見我為難,他略一遲疑,又說,也不要緊,反正在南方工地上,這女人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

留榮二叔在機關食堂吃過午飯,然后給他取了錢。我讓他到我家里坐坐,他推辭了。他變戲法一樣,從挎包里拿出來一個玩具汽車,說:“這個, 送給你兒子,我這個叔爺就不去看他了。”

我開車把他送到車站,望著他上車的背影,心里隱隱有些擔憂:榮二叔結婚這件事,千萬不要出現(xiàn)像鄰村老錢那樣的結局。

一個月的工夫,榮二叔在原來的宅基地上,新蓋了新瓦房。蓋房期間,他向村主任提出,想收回他原來的幾畝承包地,他要回村種菜。

村里的地,可不是誰想調整就可以隨時調整的,村干部比較為難。后來挨家挨戶做工作,讓原來接受他承包地的幾戶人家,把田還給他,也僅僅收回了兩三畝。這一點顯然不夠,后來,我父母又給他讓出了兩畝多地。這樣,榮二叔有了五畝多地。應該說,保證夫妻兩個人的生活,沒有多大問題了。

入冬 ,他出去把女人帶回來了。一個黑黑瘦瘦的女人,個子小小的,三十多歲,母親心細,看得出那個女人有了肚子。榮二叔告訴左鄰右舍,這個女人是他打工時認識的,云南人,比他小五歲,家里也比較貧困,沒有要他多少彩禮,愿意跟著他過日子。

榮二叔的婚事,是我爸媽幫他操辦的,給她簡簡單單布置了新房,請左鄰右舍吃了頓飯。我從城里還專門回去了一趟,給他和新娘一人買了一身衣服,作為我這個侄兒輩的賀禮。

春節(jié)過了以后,他們倆就不再岀去打工了,榮二叔就在家里侍弄土地,他那云南老婆,在家操持家務,等著生孩子。一開春,他就跟著一直在家種菜的鄰居學著,搭起了蔬菜大棚,幾個月下來,他侍弄的大棚茄子,就搶著季節(jié),送到了何老板的收購點上。他本來就是一個種地的好把式,種地,他是輕車熟路。

到了夏天,榮二叔生了兒子。靠近四十歲得子,他就別提多高興了。只是他們是未登記的事實婚姻,兒子暫時未上得了戶口。

生了兒子以后,榮二叔好像換了個人似的,走路腳下都輕快了許多,他白天整天忙乎在地頭,侍弄他的五畝多地,晚上,還要到村頭何老板的醬廠幫工,掙一些活錢。

村里能人何老大,蔬菜收購點就辦在村頭上,旁邊同時辦了一爿醬品廠。廠子也不算大,占兩三畝地,平地上搭起幾百平方的彩鋼棚,挖出一些腌菜池子,雇人收購本地農民種的蘿卜青菜 ,深度加工。平時收購蔬菜,品相好的,外面的卡車直接來運,送到滬寧線一線城市的農副產品批發(fā)市場;品相差的,就地加工成醬品,諸如蘿卜干、咸菜疙瘩、酸豆角等等,儲藏些日子向附近的大城市出售。何老大的收購點和醬品廠開在村頭上,莊子上的老百姓非常歡迎,田里產出的蘿卜青菜大頭菜,不要往遠處運送,地頭就能換錢,何老板成了鎮(zhèn)上年終表彰獎勵的“致富能手”和農業(yè)產業(yè)化的帶頭人, 經(jīng)常出席鎮(zhèn)上甚至縣里的會議。

幾年下來,人們發(fā)現(xiàn),莊子門前的河水,悄悄地發(fā)黑了,原先還能看到有些死魚,翻著白肚皮飄出水面,后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偶爾看到一些死雀,在烏黑發(fā)臭的水邊上,有蒼蠅在嗡嗡地飛舞。一股變質的醬蘿卜鹵臭味道,成天彌漫在莊子上空。

這一天深夜,何老大又安排人偷偷往河里排放腌菜鹵水,正在他家醬廠幫工的榮二叔做不到了。他當場喝令,放水的人把口子堵上,然后跑到何老大家里,嗵嗵嗵地敲門。

何老大被敲門聲驚醒,披衣下床,忙問榮二叔深更半夜什么事情?

榮二叔也沒有進門,跟何老大說:“老板,咱們從小都在一個莊子上住,可不能這樣做事。這些年這條大河,漸漸地發(fā)黑發(fā)臭,都是你們家鹵水惹的禍。你廠里的鹵水,都是夜里悄悄放到河里的。我們這條河,河里的魚蝦已經(jīng)死絕,用不了多久,我們一個莊子上,大人小孩也會被熏得生病送命。”

何老大聽到敲門聲,開始還以為廠里出了什么事故,一聽是這個事情,他直打哈哈:“這算什么球事啊?你這些年在外面,有所不知。我這個水,已經(jīng)這樣,放了好多年了。這事,村里的干部,莊子上的鄰居,他們都知道。你說我這鹵水不往河里放,能往哪里放?往大田里放是不是?往你的田里放你肯不肯?要照你說,我這個廠辦還是不辦?不辦,莊子上左鄰右舍錢從哪里來的?現(xiàn)在,村里蔬菜種得這么好,這么多人不要外出打工,還不是我的廠、我的收購點,給他們帶來的好處?榮二,不信,你一條莊子從東到西問一問,看看有幾個人同意,讓我把這個廠子關了的?”何老大一連串的發(fā)問,懟得榮二叔沒話可說。

從何老大家里出來,榮二叔精神萎靡了許多,他為這事深深苦惱。他一心想回家,想念十幾年前那條清澈的大河,他想念在河邊水凳上洗臉刷牙的生活,他想念那種隨時下河,就能摸出一條大魚來的快樂日子。可是,村里的這么多鄰居,要飯吃,要錢花,他們的子女要買房,要結婚。他們能夠呆在家里,不需外出打工,多虧了何老大的收購點和這個醬廠。想想自己這些年,在外面走南闖北地打工,過那種漂泊無定的日子,想想人家這些鄰居,畢竟安安逸逸地待在家里,誰不懂“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啊?可是,這種臭氣熏天的環(huán)境,人能住得下去嗎?榮二叔外面走得多了,想得也比別人多,心情十分矛盾,陷入了無盡煩惱之中。

榮二叔脾氣犟,被何老大懟過以后,何老大廠里幾次著人喊他去幫忙,他再也不肯去了。

這一年的春節(jié),我回老家去,榮二叔見到我,大倒他心中的苦水。晚上我叫他過來喝酒,他兩三杯下肚,便有些微醺了。談起過去他背著我十里八里趕場看電影,他很是感慨。他說,現(xiàn)在,再也不需要趕上十里八里,跑那么遠,追著電影隊看電影了,拉到村里的有線電視,那么多的頻道,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可是,現(xiàn)在莊子前這樣的河,我還敢?guī)阆滤矗磕氵€在河里抓到魚蝦么?榮二叔醉眼朦朧,“你是吃公家飯的大干部,這種事,你們可不能放任不管哪!這些年,我們眼看著河里的魚蝦,已經(jīng)斷子絕孫,大家只顧賺眼前的幾個錢,年輕人都一頭勁往城里跑,留下來種地的,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把個好好的莊子,一條清清爽爽的大河,作耗成這個樣子,也沒人管,沒人問,恐怕將來這莊子上,就連人也會斷子絕孫呢!”酒上頭了,他伏在桌子上,不斷地嘟嘟囔囔,嚶嚶啜泣,像個無辜而又委屈的孩子。

說實話,他提出的問題,莫說我沒法解決,就是現(xiàn)在地方政府,也顧不上解決。我不是什么大干部,但是,我明白大干部的難處。現(xiàn)在,全地區(qū)的農業(yè)產業(yè)化,正在如火如荼地推進,一鎮(zhèn)一品,一村一品,不光是我們正在喊得驚天動地的口號,而且是地方上傾力抓落實的一項富民工程。老家農民種植蔬菜,已經(jīng)有了成熟經(jīng)驗,有了相應配套的物流體系,給老百姓帶來了很大的實惠。著力培養(yǎng)農村土生土長的經(jīng)紀人,是促進和保障農民致富的重要措施之一,寫進了政府文件。我只能安慰他,一切會好起來的,對農村日益惡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政府絕不會放任不管。

可是,我心知肚明,政府現(xiàn)在能拿出錢來治理莊子前的這條河么?政府城建交通、教育衛(wèi)生等民生工程,百業(yè)待興,處處缺錢。說實話,什么時候有錢花到我們家門口,花到這條河上來,治理這里的污染,還不知猴年馬月,就是市長來了,恐怕他也沒法子拍胸口打包票。

送榮二叔回家睡覺,我的心也沉甸甸的。入晚,空氣中鹵水的臭味更加強烈刺鼻,生活在這里的父母鄉(xiāng)親,也許由慢慢習慣,變得漸漸麻木。

日子在一天天過,一晃幾年過去了。這年春節(jié)回去,榮二叔的兒子四歲了。這么些年來,榮二叔一直讓女人在家?guī)Ш⒆樱锢锏霓r活基本不讓她沾手。云南來的這個女人,不太適應這里的生活,種植蔬菜的勞動量大,工序繁雜,技術性強,遠不如與她當年在家種水稻那么簡單。更要緊的是,生活上,女人難以適應這里的氣候,一入冬,海邊冷濕的天氣,讓她經(jīng)常感冒咳嗽。榮二叔盡管百般呵護,這個女人還是病病殃殃的。為此,夫妻倆也時有拌嘴沖突,女人多次嚷嚷,要帶著兒子回娘家那邊生活。

眼見兒子一天天長大,老婆孩子的戶口一直沒能報上,榮二叔也開始為孩子將來上學發(fā)愁。這一切,都是榮二叔的心病。

這年春天,母親電話告訴我,榮二叔的女人,終于帶著她的兒子,回了云南娘家。女人說是為了替兒子辦戶口,她必須回去辦理手續(xù)。母親卻很擔心,這個女人,也許會一去不回,隔壁村那個老錢的樣子擺在哪里。老錢四十多歲,娶了個外地女人,收了他七八萬彩禮,結婚住了三個月,瞅個機會跑了 。女人從此杳如黃鶴,連留下的地址都是假的。

母親勸榮二叔一同去,也就耽誤地里十天半個月,女人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可是,榮二叔又放心不下大棚剛剛新育的瓜苗,終究,他只是給她備足了盤費,還是沒有一起去。

農村的環(huán)境污染,終于引起了各級政府的重視。這一年夏天,市里下來一筆農村治污專項補貼,鎮(zhèn)上安排了一部分給何老大,讓他修建鹵水池,禁止鹵水向大河排放。同時,村里上報的河道清污項目,也得到批準,專門安排了資金,鎮(zhèn)政府組織清理河道。

榮二叔眼看著盼望多年的事,一下子有了頭緒,來了精神,心情漸漸開朗起來。入秋,水位降下去時,鎮(zhèn)政府招標派來的挖泥隊入駐莊子施工,榮二叔讓遠處來的施工隊寄住在他的家里。他奔前忙后,成了村委會免費的施工現(xiàn)場調解員,幫助施工隊協(xié)調解決施工現(xiàn)場遇到的各種矛盾糾紛。人們看到,榮二叔臉上笑容多了,走路腳下的勁頭也足了許多。他逢人便說:“我就說過,政府的人又不是瞎子聾子,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河水臭下去不管。這是為子孫后代修行積德的善事,哪個人在政府當家,這事總要管的。”

兩個多月下來,河道清污治理工程結束,何老大醬廠旁邊專門挖的鹵水池也竣工了。盡管市里下達了補貼,鎮(zhèn)里也安排了配套資金,但何老大在鹵水池的修建上,自己還是花了不少錢,多少有些心疼。不過,最終徹底解決了夜里偷偷向河里排放鹵水的難題,這也讓何老大除去了一塊心病。

莊子門前大河的污泥扒掉了,惡臭除去了,河坡上污黑的雜草也都鏟了個干凈,新灌進的河水一如當年清澈。鎮(zhèn)政府落實了村干部的“河長責任制”,讓大家看到了政府治理環(huán)境的決心,看到了水質長期保持的希望。醬品廠再缺人手時,何老大安排人再喊榮二叔去做雜工,榮二叔又象以前一樣,到廠里去了。

臨近春節(jié),榮二叔的女人還沒有帶著兒子回家。這一晃,大半年過去了。父母親不禁又幫榮二叔著急起來,擔心在榮二叔身上,重演鄰村老秦的故事。幸好,自從那女人走了之后,電話還沒有與他斷過,那女人告訴他,她與前面那個男人的離婚手續(xù)終于辦妥了,現(xiàn)在住在娘家,還照常下地,幫她父母栽秧收谷。只是,她離家這些年,云南父母家的房子更加破舊了。電話里,那女人讓兒子喊爸爸說話,兒子說老想他了。這讓榮二叔心里既十分難過,又感到寬慰。

榮二叔思子心切,當然,也更想那個女人。這次,終于下定了決心,春節(jié)一過,大棚暫不下種,要去她娘家看看。

春節(jié)榮二叔一個人過,基本上就在我家開伙。年三十晚上,爸爸讓我叫他來家里一起吃年夜飯。幾杯落肚,他雙眼有些迷離,眼眶有些發(fā)紅。喝酒之間,我們終于明白了他的想法。他說,人能勸回家呢,就勸她回來,把結婚證扯上,把孩子戶口安上,孩子上幼兒園、小學都方便。人勸不回呢,也不勉強人家,他就在云南那邊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事情做。反正他有一身力氣,到哪里都不愁餓死。為了一個完整的家,他吃什么苦也愿意。他說,“這女人的心思,我能理解,要不是她那個男人當年老耍錢揍她,她也不會跟著我。哪個人都不是樹上摘下來的,不是水上漂過來的,走到天涯海角,都有個家鄉(xiāng)的念想。我過去一個人在外漂,就總想到在家的安逸。我父母都不在了,算是無牽無掛,還是把這里當著自己的根。她家老娘老子還在,我們這里的氣候和農活她又適應不了,出來也四五年了,怎能不想她的老家啊?”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們一家人也不好多勸他什么。我只是默默地祝福他,能找到他想要的歸屬——不管是在我們老家,還是在他并不熟悉的云南。

正月初三一大早,莊子上的空氣中,還彌漫著濃濃的爆竹藥香,家家戶戶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慶氣氛中,榮二叔離開村子,趕去鎮(zhèn)上搭乘早班汽車前往縣城,去趕開往云南的火車了。20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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