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是唐朝詩人中命運最好的一個,可以說,富、貴、壽、好——這人世間的極致幸福,都被他占盡。
他狀元出身,官至秘書監太子賓客,三品高官,在唐朝詩人里,僅次于張九齡和張說。他活到86歲,不僅在唐朝主要詩人里名列第一,甚至超過了唐朝所有皇帝。即使在今天,仍然稱得上高壽。他去世之時,是玄宗三載,正是唐朝盛世的頂峰。四海承平,花團錦簇,時代榮耀和個人榮耀交相輝映,令人艷羨。生逢盛世,仕途也順風順水,所以賀知章的性格瀟灑而快樂。除了寫詩,他好飲酒,善書法,而且關心提攜后輩。在杜甫的《飲中八仙歌》里,第一個寫到的就是賀知章,“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大人喝醉了酒,騎在馬上東搖西晃,宛若坐船一樣。一不留神,落入井中,他就直接倒在水里睡著了。他和“草圣”張旭是好友,醉酒之后喜愛寫字,寫得瀟灑狂放,被人成為“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洋洋灑灑,渾然天成。他“金龜換酒”的趣事,也早已成為美談。可以說,賀知章的一生愁少樂多,他的人生是單純的,性格是天真的,詩風也是清新雋永,音韻悠揚。
天寶三載,賀知章辭去秘書監,回到家鄉山陰門外的道士莊當了一名道士。這段往事,曾轟動一時。說來,他屬于“商山四皓”級別的人物,所以告別儀式特別隆重。唐玄宗親自寫詩送別,且命皇太子率文武百官出城餞行,這都是超乎尋常的禮遇,而且他不是一般的告老還鄉,他是回鄉當道士,是超凡脫俗的行為。
賀知章36歲考中進士,從此離開家鄉,一直在京城做官,再次回到家鄉已經八十有六,期間相隔整整50年。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當年離家之時還是風華正茂的青年才子,如今重返故園已是垂垂老矣的耄耋老翁。同樣一條道路,一來一回之間,時光已過去五十年。我們不禁要問:時間都去哪兒了?
這五十年來,“變”與“不變”交織存在。不變的是鄉音,即使在京城呆了五十年,自己始終操著一口越州話——鄉音,就是家鄉的胎記,是自己對越州人身份的深深認同啊!而變了的,是容顏。當年離開還是“玄鬢影”,如今回來已作“白頭吟”。“這么多年了,我從未忘記家鄉,家鄉還記得我嗎?”我們仿佛看到老詩人,走在家鄉的官道上,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風景,撫今追昔,感慨萬千。
然而,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灑滿陽光的道路上,忽然冒出了幾個孩子,他們興沖沖看著眼前這個白發老翁:
這老頭看著眼生啊,應該是外鄉人吧?
于是一個膽子最大的孩子,就笑著發問了:請問這位客人,您是從哪來的呀?
詩寫得多么輕松,但詩句背后的東西,豐富而沉重。對孩子來講,就是信口一問。但對回鄉的老詩人而言,卻是重重的一擊。自己在京城五十年,都以越州人自居,都覺著自己在那里是“獨在異鄉為異客”,如今回到家鄉,自己覺著自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是葉落歸根。沒想到,卻被家鄉的新一代當成是客人。在京城是越州人,回越州是京城人,融不進的京城,回不去的家鄉,永遠也擺脫不了的客人的身份和心態,這不就是古往今來一代又一代游子的感慨嗎?
詩歌,在充滿純真與童趣的輕松調侃中收尾,余音裊裊,讓人回味。詩人本來是衣錦還鄉,但這些榮耀都被他輕輕拋在腦后,他既不對比家鄉與京城的差異,也不再回味圣眷正隆、皇恩浩蕩。他只是和一般的游子一樣,體悟著屬于游子的那份復雜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