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見過父親痛哭嗎?
我見過兩次。一次是我的父親,一次是阿爺。
一
阿爺是我的爺爺。即使他一生中的一大半時間都在這個北方小城度過了,可他仍然保留了很多南方人的習慣。比如,從我出生起,就堅持讓我按照南方口音稱他為阿爺。而我,因為幼時發音不準,又莫名得倔強,將他喚作了“哎呀”,這四不像的稱呼便成為了我與阿爺之間所獨有的。一喚便是十幾年……直到多年前夏天的一個下午。
那一年,我十五歲,剛結束了中考。我還可以清楚地記起那年夏天的燥熱,甚至是空氣被曬得微微發甜的味道。因為那時,我每天中午都會去阿爺家吃飯,然后再步行回家,頭頂常被曬得發燙。阿爺家的老房子離我家很近。事實上,我們所有的人住得都很近。
那是一個老國企。圍繞著巨大的廠區,自建了醫院、學校、幼兒園、國有商店(那時我們稱作“勞司”)、書店、菜市場、零星的幾個餐館和裁縫店、一間破爛的網吧……再就是整齊劃一的一棟棟家屬樓。所有的建筑就像是從建廠時蘇聯專家畫出的設計稿紙上復制粘貼下來的一樣,一樣的低矮樸實,一樣的透著一股異國風情被中國特色拼命地掩蓋著的別樣風味。在這片黃土高原不起眼的角落里,在一片片村落和農田中,這個老國企連帶著它的小世界突兀而自給自足地存在了多年,直至今天。
阿爺年輕時被一腔熱情牽引到了這里。即使他在我的父輩們的名字中都嵌入了南歸鳥類的名稱,但父輩們的生活就像所有其他的家庭一樣,也在這個與世隔絕般的小世界里漸漸地生根發芽。到我們,已是三代了。
局限的空間限制了大家的眼界,卻也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壓縮成了一種微妙的溫度。人們了解身邊的每一個朋友,甚至可以從父母的閑談中得知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家族軼事。我熟悉每一個親戚家門前不同的地面凹凸感和空氣的氣味,閉著眼都可以走去任何一家。而我最熟悉也最愛的就是阿爺家了。阿爺家門前種著一排比我年長許多的高大樹木,樓后是一片小花園,每當我聞到那微甜中透著清冽的味道時,都可以看見阿爺站在家門口,從墻頭探出一半身子向我張望著。這是我心底深處最溫暖的畫面了。
我真希望多年前的那天,自己可以站在樓頭,多看一會阿爺等我的樣子,哪怕被烈日曬得渾身刺痛。我也絕不會匆忙地從那間小屋逃走。它在記憶中一直昏暗甚至逼仄,擺滿了老舊的家具,每一件似乎都散發著霉腐的氣味,仿佛會在某個深夜里突然長出一臉深刻的皺紋。我自小是阿爺帶大的,這間填滿了回憶的老屋聞起來有阿爺身上特有的皂角香,我一走進它,就會感到徹底的窩心??赡翘?,我從那兒逃走了。從此,再也無法回去……
那時的阿爺已經被病痛折磨了近一年。他的上半身提前被時間沒收了,再也不能動了。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迅速地在一年中發胖,背也越來越駝,眼神變得渾濁。我們常看見他靜靜地盯著一處地方,眼神里什么也沒有,像是變成了一張正逐漸發黃的老照片。那幾年父親經常出差,母親與姑姑、叔叔便輪流照顧著阿爺,這讓我在長大后又重新有機會天天和阿爺一起吃飯了。每天放學,我都會急匆匆地向阿爺家的方向跑去,遠遠地就可以看見他探出的一角身影。只是,比兒時的記憶中多了一根拐杖。他只有將自己的一半身體掛在拐杖上才能迎接他的孫女了。當我跑到他面前,他會小聲地嘀咕“下一次慢點啊”,帶著些許吳儂軟語的腔調,眼角滲出點笑意。
雖然那年他已經行動非常困難了,但他仍會在母親回來前將菜仔細地洗干凈、擇好。只是,也許是因為記憶在慢慢減退吧,一生都利索精干的阿爺開始犯錯誤了。有一次,他把芹菜葉子留下,芹菜桿扔進了垃圾桶。母親一邊安慰他一邊將菜撿出洗凈,阿爺就站在廚房門口靜靜地看著,臉上的自責與難過多的要掉下來,卻拼命地忍耐著不說一句話。繼而,他犯了更大的錯誤,他開始買一些三無的藥物,差不多傾盡了所有的積蓄,只因為相信了推銷者編造的神奇藥效。最終,當然毫無效果。
阿爺是一個要強且絕頂聰明的人。他一生都被阿娘(奶奶)悉心照顧著,沒有做過任何家務。我和表哥出生后,阿娘患了老年癡呆。父母們工作很忙,阿爺就索性將我和表哥接去了家里,連同阿娘一起,照顧起了我們三人。他不僅學會了所有的家務,甚至做的比一個家庭主婦還要熟練。我的記憶是從阿娘離開后開始的。小小的我和阿爺常牽著手買菜、在阿爺懷里半睡半醒地曬著太陽看他下棋、賴在阿爺身上和他一起聽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黃梅戲、阿爺幫我和表哥搶菜里的肉絲、我因為偷拔鄰居爺爺種的花被捉了現行,阿爺索性帶著我種了一棵桑樹玩……
二
那年夏天還未開始,桑樹就結了一樹的桑葚。阿爺卻不能像往年一樣帶著我們去采摘了。他的身體在夏天里變得越來越虛弱,而我因為準備著中考忽視了身邊的一切,甚至都想不起來從什么時候開始,阿爺已經不再站在門口等我回家了。實際上,他已經不怎么說話了。大部分的時間里,他將自己隔離在另一個世界里,除了偶爾對家人莫名得發脾氣以外,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他時常偷偷地看我,我在余光里和他小心地對視,竟然覺得有點陌生。現在我才懂,阿爺那是害怕了,很無助。
中考結束后,母親為我報了一場夏令營作為獎勵。因為那時已經是姑姑在照顧阿爺了,我從暑假開始就天天和朋友們一邊到處瘋玩一邊期盼著夏令營的開始,完全忘記了去他家。直到開營的前一天,母親告訴我阿爺的身體好像更虛弱了,我才想起去看看他,順便告訴他我要出門幾天。
那天的陽光異常刺眼。當我一只手拎著水果,一只手遮在額前走到阿爺家樓頭時,居然看見一團熱浪里隱約探出半個身影,一半臉被烈日曬得皺成了一團,身上仍然是那件軍綠色的棉衣。阿爺居然在等我!不敢去想,這是他等的第幾天了……我快步跑到門口,他卻靜靜地看著我,什么也沒說,轉身向屋里挪動著。
我將他摻進房間,昏暗依舊。厚重的窗簾仿佛隔出了另一個空間,空氣驟然清冷了下來。阿爺斜斜地靠著餐桌站著,不看我,看著自己的腳尖,解釋般地說“不能總躺著坐著了,腿會廢掉的”,我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許久,才文不對題地說道“哎呀(阿爺),我中考考得不錯,明天要去參加一個夏令營了。七天?,F在不去,怕上了高中就沒有時間去了,所以……就這一次”我竟然開始慌亂地解釋著,站在阿爺面前,我突然就覺得只為了一次旅行而離開他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七天很快的,七天以后我就回來了,這個暑假我會天天來陪你”,阿爺迅速地抬起頭看了我許久,才又緩緩地說“哎呀老了,不中用了,活不了多久了……”,當時的我太愚蠢了,絲毫沒有聽出言下的挽留,只是笨拙而慌亂地安慰道“沒有啊,您身體很快會恢復的,不要說這樣的話!您看,我自己買的水果,我攢了很多零花錢,以后想吃什么就告訴我,我給您買,好日子還在……”話沒說完,我就僵在了原地。因為我看見阿爺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繼而他深深地將頭埋在了胸口,隨著兩側高聳的肩膀顫抖地愈發厲害,我清楚地看見地上出現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在潔凈的水泥地板上一點點暈開。我的整顆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突然攥緊了,每呼吸一下都覺得喉口生疼,聲音被擠壓在胸腔里,碎成了一堆。我呆立著看著默默哭泣的阿爺,還未反應過來該做什么,就突然聽見阿爺抑制不住地抽噎聲。很快他終于不再克制,大聲地嚎啕痛哭起來。蒼老的聲音在放縱而任性的哭聲里顯得格外心酸,阿爺的身體像打開了一處閘口,所有的情緒都在這場痛哭里奔涌而出。他就這么放任自己哭著,一聲聲把這間小屋割得支離破碎。
我手腳發麻,完全不理解阿爺的痛哭。當阿爺用力地抱住我時,我居然開始想逃,想逃開這個曾經讓我撒嬌耍賴了整個童年的懷抱。忘了自己有沒有抱住阿爺,有沒有哪怕只是輕拍他的背安慰他,就像小時候他安慰大哭的我一樣。只記得自己重復地說著“哎呀不要哭”,將他扶到了沙發上坐下。我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用一只手狠狠地捂住臉,嘴仍然大張著,令人渾身發疼的哭聲不斷地從指縫中鉆出,在小屋里不斷放大。空氣似乎都變得潮濕起來,所有的老家具都泡成了濕淋淋的一團。我覺得自己快要淹死在這間小屋里了,便含糊地扔下一句“哎呀不要哭了,我七天以后來陪你”,便拋下依舊痛哭不止的老人,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小屋。
盛夏的午后是那么安靜。阿爺的哭聲從屋里傳出,追了我很遠。當聽不見哭聲了,我就慢慢地在烈日下走著,好像祈望著可以曬干阿爺留在我心里的眼淚一樣。我對誰也沒有提起那個下午。我想著當我七天后回來以后,阿爺會變回我熟悉的阿爺,我也絕不會再將他惹哭了。
三
七天后,我剛回到西安火車站,就看見鄰居叔叔拿著一件我的黑色外衣在等我。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發生了什么,麻木的任他擺布地穿上,然后坐進車里一路向回疾馳??墒?,大腦還沒有將噩耗整理出來,眼淚已經控制不住了。我將整張臉貼在車窗上,張開嘴無聲地大哭起來。我想,如果那時路邊有人恰好看向這輛車,一定會看見一張和那天下午的阿爺極其相似的臉。
車開進了廠里的家屬區,一路向西緩緩地開著。即將到達阿爺家樓頭時,我將上半身整個伸出窗外,死死地盯著阿爺家的門口,總覺得下一秒就可以看見一個軍綠色的身影倚靠在墻頭,半張臉用力地向我張望??墒牵钡杰囬_到了門口,我看到的依然只是破敗的墻頭和空蕩蕩的臺階。第一次發現,原來阿爺家門口的臺階是那么寬敞,沒有了等待我的阿爺,它空在那丑陋極了。車沒有停下來,阿爺家小小的窗戶和陳舊的大門向我的身后慢慢跑遠了。我有一瞬間非常想跳下車再跑進那扇門,就像七天前跑出時一樣。那樣,我是不是就能跑回到那個下午,再看見那扇窗里痛哭的老人……我想回到他的懷里,哪也不去。
我被一路帶到了阿爺的追悼會現場。所有人都關切地安慰著我,我想一定是我的整張臉已經哭成了可怕的樣子??晌铱床磺逅麄儯哺杏X不到自己,我看到的只有昏暗的小屋和沙發里阿爺,他的一只手仍然遮在臉上,哭聲卻怎么也聽不到了。我想拿掉他的手再看看他,想替他擦一擦眼淚,可不知道該怎么重新坐回他的身邊。
父親帶我來到了阿爺面前。他躺在透明的水晶棺中,臉色微微紅潤,眉間嘴角舒展成一種安詳的表情,他變回了我兒時午睡時身邊的阿爺。我將臉拼命地貼在水晶棺頂上,就像曾經午睡醒了偷偷看他睡覺時一樣。我想記住這樣的阿爺,安詳的,不哭的。
后來,家人告訴了我阿爺走的那天并不安詳。全家人聚在他的床邊看著他身體里的空氣一口口被吐出,卻不再吸進一口。每個人都悲痛地和他道了別,可阿爺仍大睜著雙眼,眼神四處尋找著。直到母親反應過來,輕輕在他耳邊說“雪雪一定不希望您這么痛苦,您安心地走吧,我會告訴她您很愛她,很舍不得她”,說完后,阿爺才閉上了眼睛,緩緩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我常想,如果人可以先知該有多好。那樣,我們就可以知道我們將在哪一天遇見那個最重要的人,提前整理心情,吸氣提肩,最后帶上練習了千萬遍的微笑對他說一聲“你好。”更重要的是,我們也可以知道將在哪一天失去他,好有足夠的時間對他說一聲“再見”。
那一聲“你好”,即使錯過了時機,仍然可以補救,最多只是讓相遇變得不夠完美。而若是錯過了告別,便是永遠、永遠地錯過了。它會讓回憶長出刺,每一次觸碰都用鮮明的痛感來提醒我們這份無法再填補的遺憾。
阿爺走后,我很久都不敢經過那棟老樓。一走近樓頭,就仿佛可以聽見阿爺的一聲聲痛哭。門口阿爺曾抱著我下棋的小石桌,樓后那棵桑樹,還有阿爺無數次等我時站過的臺階,都會在那一聲聲痛哭里化成一汪水。我曾許諾他的一整個暑假的陪伴再也不能兌現了,只能一次次去他的墓地,將墓碑上掉色的字跡一遍遍描黑,心里一遍遍向他道別。
父親和我一樣錯過了阿爺最后的時光。多年后,和父親聊起阿爺時,向他說起了那個午后。那時,阿爺的每一聲痛哭,每一滴眼淚我都完全可以理解了。他聽后,許久沒有說話,然后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臉,如同阿爺一般大聲痛哭起來……
生命從來都不漫長,也許,所謂的漫長,只是因為有太多的后知后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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