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快謝的時候,菜園里夏季蔬菜的秧苗出土了,頂著大大小小的空殼,像我們兒時用淘米籮覆蓋在頭上玩一樣。
母親栽菜不會挑選日子,但一定會選時辰,太陽還未下山,樹影子被拉得最長的時候。以前村里閨女出嫁也大都選擇這個時辰,有太陽,不熾熱,風也柔柔的。
苗床面積都不會很大,茄苗,豆角,辣椒苗,還有一點絲瓜,黃瓜,瓠子苗……一段一段的,青色綠色鵝黃色擠在一起。我讀四年級的時候,記得菜園里蕃茄苗最多,三分多菜地有一大半都栽上了蕃茄,成熟的季節里,母親頭戴草帽,肩挑著兩竹籃蕃茄去村莊里賣,后來她用賣蕃茄的錢去大通給我買了一雙回力牌白球鞋,淺幫子的。那個年代這雙鞋在泥土地上行走,是一個風景,甚至能迸出兩道閃電,這道光一直炫到現在,以致于前年父親去世,我再次穿上回力球鞋時,記憶中的那道光再次閃耀出來,我一點也不相信現在它是做為孝鞋來穿的。
隔年地里辣椒苗最多,鄰家的菜地也都一哄而上栽蕃茄了,母親換了一個品種,她不想和別人一樣。
辣椒苗有一拃長時就要移苗,栽到準備好的地塊上。翠綠的秧苗擁擠著看不到下面的泥,葉子層層疊加著,撐得兩邊歪著身體,快要倒到地溝里,想要飛出去似的。孩子大了要成家,它們也著急去安新家。
“新家”就是旁邊的空地,壟上早已整得平平整整,地溝像帶了線一樣筆直,壟中間是莧菜苗,擠擠挨挨的。壟兩邊有兩行小宕,基肥幾天前就下下去、嘔了幾天,兌水了的。母親說,幼苗得漸漸施肥,下重了燒根。
地邊的糞桶里沒有糞,清清的水還在慢慢的晃悠著,糞瓢下去帶出了一連串的水珠。母親雙手揮著糞瓢的木柄,舞出一個大圓,糞瓢口泄下的水像撒出去的網,細雨般散落在菜苗上,它們激動得顫抖起來,互相取笑,互相道聲離別一樣,“沙沙”地,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語。
母親潑水的時候,我便蹲下身子拔苗,地表潑得潮潮的,拔出來苗的根須上沾著少許青灰泥土,像新娘的嫁妝。母親說,這樣的秧苗更容易活棵。我什么也不懂,什么都聽母親的吩咐,在心里覺得母親是個能人,什么都會。
那年秋天,別人菜地開始打白菜、蘿卜苗的時候,我家菜地里辣椒禾仍舊茂密。紫紅的,大紅的辣椒閃爍在綠葉枝頭,像一束束火苗。這年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年份,到了冬天冷得叫人直哆嗦,風大雪大的。母親用賣辣椒的錢給我買了一件藍色的二五大衣,有毛領的,在鄉下還沒見人穿過。那年我讀五年級,一九七六年。
到我自己成為人父的時候,那片菜園四周的人家都隨改革的春風搬出了村。人搬走了,菜地帶不走,可以栽樹可以長草,還可以供雞鴨豬到下面乘涼,耍潑,拱坑。我只栽了一年的菜也就跟別人一道出門了,種的地,栽的菜不要說攢錢給孩子買零食了,餐桌上還時常是買來的豆制品。
我常想,假如沒有改革,我們都還守在那方土地上,一定還在過著父輩一樣的生活,只是不知道我們有沒有他們他們身上的那種韌勁。
現在母親八十五了,身體不錯,腰還沒有弓。幾年沒種莊稼,菜園還有小五分地,都是開荒開出來的,四季蔬菜都還種一點。其實她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收獲時大都送給了別人。但年紀大,腦子還很清楚,萊種的不多,有四分地是專門預留的:小季栽油菜,午季種玉米。她說,油菜籽榨出來的油香,她的兒子回來時可以帶一桶走。玉米收獲了養雞,孫子,重孫就能吃上土雞,土雞蛋。
我真想對她說,您的重孫還沒認真叫過您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