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祥瑞
自大相國寺西面出來,便是御街,再往南走便是州橋和內城的朱雀門。若不過州橋,沿著汴河大街往西去,不到二里地便是延慶觀了。在汴河大街北面,大相國寺與延慶觀之間,便是著名的使館區,時稱都亭驛。這原是接待外國使節暫歇的地方,朝廷封建南海之后,這里逐漸成為常駐使節館區,北面就是趙氏家廟一般的景靈宮。禮部雖在景靈宮北面的都省辦公,但因為景靈宮有現成的內侍堪用,所以禮部進奏司卻是在靠近景靈宮的一處官衙中。
重新履職一個多月的陸朝恩,仍舊守著進奏司都監的差遣在此處當差,并不見升轉擢用。他倒沉得住氣,每日里安心公事,再就是指點陸阿四文字句法。
“稟押班,車馬已經備好了。”小內侍來稟告道。
陸朝恩看了看墻上的鐘表,隨即吩咐道:“去忙別的吧。下值后把門鎖好。”
“是。”
申正時鐘表響過,陸朝恩便下值,登上馬車往劉家酒樓而去。
劉家酒樓此時正是熱鬧的時候,陸朝恩并沒有下車,而是吩咐進了東面存酒缸的后巷。他讓車夫自己回去,便熟門熟路的進了酒樓后院。
“陸押班,來的好早。”一身常服的焦裕站在一間竹園外向陸朝恩招呼。
“有勞司算相候,實在惶恐。”陸朝恩連忙謙虛道。
“不必這般客氣,快請。錢祭酒已經到了。某還要在此恭候司憲與司寇。”
“那咱家也一道恭候。”
“押班勿要客氣。”焦裕勸道,“這里終是人多。”
“也好。那就有勞司算了。”
“好說,好說。”
蘇博山與孫振同車而來,倒不必走后巷,自正門而入,在店東的引領下來到了竹園前。焦裕連忙上前迎接,一邊打發了店東,一邊將蘇、孫二人引入竹園內。
至此,今日竹園聚會的五人已經聚齊。國子監祭酒錢緒與蘇博山是親家,兩下常來常往,今日見面倒不必多談。孫振與陸朝恩卻算是初見,由得錢緒紹介,兩邊互道久仰,一時有些滑稽,不過無人玩笑。
“陸押班行止受限,早早說完為上。”蘇博山乃是東道,他考慮到陸朝恩到底是宦官,擔心時間一久惹來閑話。
“有理。”孫振一同意,別人更不可能反對——包括陸朝恩自己。
“焦司算說陸押班處有要緊事,不知可否見告?”
“大臣動問,自當盡言。”陸朝恩起身細細說道:“當日隕石落在棣州,朝中相公講說是警示河患。后來陜國公不豫,朝中相公又說這是應在陜國公身上的禍事。”
“不錯。某正因此彈劾張子玉。”蘇博山眉頭一皺,“可是有什么反復?”
“倒不會傷及臺主。”陸朝恩寬慰一句,“那隕石本得數塊,但交到欽天監里的只有一塊,焦司算當證之。”
焦裕見幾人看向自己,連忙說道:“的確如此。犬子還購了一塊不足一斤的賞玩。”
“還有幾塊流布出去,想來是尋不回了。”陸朝恩不顧蘇博山疑惑的目光繼續說道,“但當日發現隕石之人,卻已被我尋到。”
“哦?”錢緒有些意外。其余三人也是好奇的看著陸朝恩,靜待下文。
“按此人所說,共拾得四塊,還有其他幾塊則被賣到了藥鋪中。當時隕石的形狀如此。”陸朝恩說著,抄起一把茶壺,便在石臺上,用茶水點了四處,有大有小。
看的其余四人莫名其妙。
陸朝恩笑問焦裕:“不知司算看來,可覺得熟悉?”
他正是點的四處水漬正是靠著焦裕近些。焦裕聞言皺起眉頭看了一會,忽地站起來后退兩步再看。
“可是有頭緒了?”錢緒問道。
“嗯。”焦裕有些疑惑,又有些忐忑的說道,“看起來像是昴宿,其中最亮四顆星辰的方位。”
“昴宿?可是什么神祗?”孫振皺眉問道,他于天文涉獵很少,并不精通。
“白虎七宿之一,主兵戈禍亂。”錢緒倒是博學多聞,只是說完之后也楞了一下。
“兵戈禍亂?”孫振皺眉看向陸朝恩,他對內侍一向嚴厲,自然就談不上信任。他懷疑這內侍是無中生有,別懷機抒。
“好。”蘇博山忽然說道,“季饒正月里也上過隕石噩兆疏吧?”
“正是。”焦裕并不覺得開心,反覺陣陣涼意。
“原疏里怎說得?”
“某人微言輕。只說北疆將有戰事。后來朝廷還為此嚴令燕山府備邊……”焦裕有些忐忑的看了一眼蘇博山。
不料蘇博山渾不在意,揮揮手道:“這卻是相公們糊涂,怨不得季饒。西北也是北疆。季饒當時的草稿可在?”
“在的。”
“慈圣壽誕在即,又連著仲秋佳節,此時并非良機。陸押班這份情誼,某已深知。卻須等到節后再發動。”
“拱衛社稷原是士大夫本分,咱家一介刑余,這等事也是機緣巧合,不敢讓各位棟梁承情。”
“陸押班如此謙退,實是內侍中的翹楚。”錢緒搭一句贊許,此事便算揭過。至于陸阿四的事情,雙方默契的不問不提。蘇博山須得給陸朝恩留些余地,畢竟內侍升轉不是外朝說了算,若是官家不喜,內侍便是功在社稷也會身首異處,何況升轉貶黜。他只待陸朝恩下定決心,到時自然會把人交到他手上。
陸朝恩除了顧慮到官家心思,還有一重緣故。陸阿四與他相處下來,他頗覺堪用,不想就白白犧牲掉。若是不得已,那自然無話可說,只好丟出來擋災。若是能從容發動,他還是希望保得陸阿四性命。今次在陜西歷險,見多了殘肢斷臂,生死一瞬,他倒想為自己積些陰德——這原是他在京中不曾顧忌的。
陸朝恩之事一畢,便即向四人告辭。因為蘇博山有言在先,自然不會有人挽留。
蘇博山待陸朝恩走后,便招呼店家重新布了酒菜。四人酒酣耳熱后,各自說些見聞。錢緒最是博聞,便提及各地獻祥瑞之事。他原是憊懶性子,最是看不上這些作法,挑了幾個取笑,妙語連珠,眾人倒是歡笑不斷。
“這些都是大觀以來的邪風。”蘇博山笑過之后,很有些感慨,“宣廟在時,國家強盛,四夷賓服,何曾有過什么獻祥瑞。偏偏到了大觀年間之后,國力日衰,這些鬼蜮伎倆卻是層出不窮。憲廟不及乃父多矣。”
“宣廟實乃天授。幾個皇子鬧得不成話,二次封建付諸東流。這算得宣廟少有的敗績,因此耿耿,將諸皇子廢黜原也在意料之中。原本秦王房的世子風評不錯,若得繼大統,也不至今日。”錢緒應合道。
“捕風捉影,不足為憑。”孫振反駁道,“子美慎言。”
錢緒聞言只是訕笑一聲便就喝酒,并不答話。
“憲廟雖不及乃父,但維持朝廷聲威不墜,又能納諫,亦算得守成之主。”孫振說道,“還是袞袞諸公尸位素餐,不能革除時弊的緣故。陶、史二公不過裱糊匠,徒然粉飾太平,一朝被兵,便原形畢露。”
“弘道所言極是。當浮一大白。”蘇博山說完一飲而盡。
孫振也酒到杯干,可見底蘊深厚。
“說起祥瑞,今次獻祥瑞中不得不說岐國。”焦裕硬著頭皮打圓場,“聽說與地方郡守們上章不同,這次岐國竟是直接將那瑞獸送到了汴京,為了這生辰賀,岐國倒是挖空心思了。”
“這般夸口,想必是什么新動物。瑞獸不過是噱頭。”孫振不以為然。
“司寇所見極是。”焦裕說道,“那岐國瑞獸號稱麒麟獸。家兄弟子里有專研博物的,講說那是昆侖洲的一種什么駱駝。宣廟年間大船隊航行四海時便在昆侖洲東部見過,只是攜帶不易,沒能帶回中原。今次岐國出兵昆侖洲,想是用了土人秘法,竟是引了一只幼崽渡海而來。”
“狄文泰狼子野心,那熊仲明也是為虎作倀。只怕紀子清那里已經中計。”孫振一口悶酒喝完說道。
“只怕不是中計,而是甘入甕中。”蘇博山搖搖頭,語氣里頗為不屑,“身為宰執,終日蠅營狗茍,毫無體面。”
“不說這些煩悶事,便來講講那章伯通的丑事吧。”
“也好。不查不知道,這章伯通還真是一條大蠹蟲。”蘇博山應道。
隨即侃侃而談,將章叡的諸般丑事,一一講說,引得幾聲驚呼,幾番怒罵。
汴京動物園并不在內城,因為要開放給全體汴京市民,而建在舊宋門外,牛行街南。
步瑤拉著不情不愿的歐陽琬從動物園出來,租來的馬車車夫正在打盹,他沒料到兩人這么快便出來了。
“劉把式,我們要回去了。”步瑤扶著歐陽琬上了車,才對那車夫說道。
劉把式回過神連忙應聲問道:“女客官可是要回相國寺嗎?”
“正是。”
“好嘞。二位坐好。”劉把式喊完,聽得身后車廂“咚咚”兩聲輕響,才一揮長鞭,將這馬車催動起來。
車廂里步瑤看著滿臉不情愿的歐陽琬,也懶得搭理,索性閉目養神。
“喂。”
步瑤裝著沒聽見。
“喂。”歐陽琬又大聲一些。
“步瑤姐姐,你別嚇小琬啊。”歐陽琬有些慌亂的爬到步瑤身上,盯著睫毛看。
“回去坐好。”步瑤忍不住出聲,盡量板起臉訓道。
歐陽琬一見步瑤訓人,立刻回到自己座位上,楚楚可憐的說道:“大娘,大娘。明日小琬就回家了。便去看看那瑞獸吧,小琬把它畫下來,留給姐姐做個念想。”
“姐姐對你的念想就是你乖乖聽話。”
“可小琬會想姐姐啊。那小琬把它畫下來,留給自己做個念想。”歐陽琬又說道。
“你個鬼靈精。姐姐沒有騙你,那個瑞獸在岐國使館。我們進不去的。”
“姐姐騙人。那為什么表哥能進去?”
“什么表哥?”
“方才和姐姐寒暄那三人中最矮的那個。他故意躲在后面,裝不認識我。哼,表哥最壞了。”
“那個漢巾少年?他是唐家人?”
“嗯。他跟姨母一起來的。他們方才就說能去看瑞獸。”
“莫要混鬧。另兩個人都是諸侯國公子,想來他們于岐國使館里有朋友。姐姐沒有這等朋友。”
“真沒有?”
“真沒有。”
“哎。”歐陽琬嘆道,“表哥壞,姐姐又沒用。真是苦了小琬啊。”
“臭丫頭。”步瑤有些氣悶,但還是忍住沒動手。
不料歐陽琬卻挑釁道:“打吧,打吧。打得遍體鱗傷才好。如此還可以跟姐姐待在一起,不用回家了。”
說完歐陽琬的眼睛就紅了起來。
“好啦。別裝了。我們去榆林巷買傀儡娃娃給你。你當個念想留著吧。”步瑤并沒有上當,直接戳穿了歐陽琬。
“姐姐最好了,只買五個就行了。多了小琬一概不要。”
“什么五個?只有一個。”
“啊,還是四個吧?”
“一個。”
“三個吧?啊,好姐姐。”歐陽琬又膩在步瑤身上撒嬌。
“兩個。再說就不去榆林巷了。”
“姐姐最好,表哥最壞。姐姐最好,表哥最壞。”歐陽琬攬住步瑤胳膊說道。
“去坐好。我好告訴劉把式去榆林巷。”
“是,步大娘。”
唐杰英的確認出了歐陽琬,但他不出頭卻是因為聽母親說過步瑤的性格。自己貿然認親,只會讓步瑤看輕,反正原本也是隔了幾層,裝作陌生人反倒方便些。至于歐陽琬的惡評,全然不放在唐杰英心上,不過是個小女孩,用糖果哄哄就行了。
他隨著何弘祿與盧言軌一路乘車來到都亭驛。何弘祿果然沒有吹牛,與魯國使館的進奏副使相熟,據說是在東雍攢下的交情。他報了名號不久,那進奏副使便來將他迎了進去。
汴京的魯國使館不似南海那般奢華,也沒有任何商用的跡象,偶有幾個借宿的也一定是魯國的游子,顯得十分規矩。整個館內,最高的就是鐘樓,約有四五層高,掛了兩面鐘,當時花費不少。京師中人說起魯國使館,定要講講這鐘樓的。
那進奏副使聽說他們要看岐國瑞獸,便將三人帶到了鐘樓上,此時多數館舍已經下值,鐘樓上倒是清凈。
“那里便是岐國使館的桃園,往年岐國歲貢大象,便是養在這里,到了吉日再送到禮部百象園去。”
“這卻如何看得清?”何弘祿問道。
“現在天色漸暗,的確不容易看清。明日早些來……”
正說到一般,卻被盧言軌打斷:“那個可是瑞獸?”
眾人順他所指望去,果見那院中影影綽綽,有一只小獸露出頭來。
“哦,這便是所謂的‘麒麟獸’?”唐杰英目力不錯,出言問道。
“麒麟獸只是唬人罷了。這是昆侖洲一種異獸,算是駱駝一類。”何弘祿說道。
“不錯。”那副使點點頭,“早年在昆侖洲便發現了這種異獸,只是轉運困難,全部死在半途。人稱角駱駝的便是。”
“角駱駝?”唐杰英問道。
“不錯,你細細去瞧,它頭上有兩個小角。”
“果然如此。”唐杰英嘆服道。
不過那角駱駝又走了幾步,全身都顯露出來,背上竟是平的。唐杰英見此便疑惑道:“國使請恕小子冒昧。為何這角駱駝卻沒有駝峰?”
“你倒是好學。”那副使并不惱,耐心講道,“你注意看,這角駱駝抬起頭來吃葉子了。”
“嗯。”
“你瞧它脖子是不是特別長?”
“咦?果然很長。”
“這就是了。博物學名家江本濟,曾在《昆侖洲博物志》中寫過,這種駱駝正是因為脖子太長,所以才將背上的駝峰拉平了。”
“原來如此。小子孤陋寡聞了。”唐杰英連忙行禮謝道。
“這原是少有人知道的,不必介懷。”
“怎么是他?”何弘祿突然說道。
“誰?”盧言軌問道。
“便是那個站在角駱駝身后的黑臉漢子。”
“哦。這倒是有些像那天持票不賣那人。”盧言軌說完,唐杰英也點點頭。
“那個黑臉漢子?”那副使有些奇怪的問道。
“正是。可是岐國人?”
“當然。”副使點點頭,“那是岐國進奏使熊烺閣熊仲明啊。”
“竟是‘黑門神’。”盧言軌吃驚道。
“竟是這廝。”何弘祿皺了皺眉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