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起頭

? ? 潮之州,大海闊其南,龐龍盤其北。萬年水土養血育魄,千歲王朝開智教化。百年開阜翻涌貿貨,近代僑學推陳創新。代代育人杰,輩輩有王侯。人華秀,地豐榮,庶民良善,英才風流。

  嶺南潮汕之地歷來興盛,賢俊極多。巨賈大貴更是多如牛毛不可勝數。只是常言道:非群其黨,不徹其詳,未盡其情不妄其言。所以下文只講些個貼身接氣,近鄰熟悉之人。

  話說自從倒蔣建國,解放天下。民族共和貴賤無差,上山下鄉移民換家。南遷北徙貴賤穿插,鬧鬧哄哄空腹繁華。

  狗超便是這場人口大交流民族大融合的新生代。

  先說家世。母親潮汕鮀城人氏。父親豐順客家。山深嶺肅的村夫,娶了沿海州濱的漁姑,此類姻配既是時代之潮流,又是平凡之新奇。婚后沒多久,斗轉星移,朝臣更替,政修令新。改革開放,大赦天下,各回各家。

  這時候母親的娘家人熙熙攘攘攜老挈幼重歸故里再續煙祭。到得這般時代,天地交泰盛世昌明,容不得閑漢,裝不下懶鬼。家家努力戶戶拼功。端的是:平民能出頭,窮棍騁英雄!人人爭先個個奮勇,齊涌潮頭共奔要道。一股腦都流向大都集會濱海港阜。搞得城里到處擠滿山野流氓。拉拉雜雜烏煙瘴氣。

  新生代的娃娃大半都在農村山區出生卻在大城鬧市長大。各家父母顧得早晚謀生,哪有空暇保護天真。狗超父母也在這時候被吸卷進來這務工大潮流之中。所以狗超這貨便是自幼秉生山野自在性,看慣市井諸樣人。

  事必有因。始必有緣。莫笑作巧為書。輕嘆果有其故。

  再介紹下狗超妻子。蕓芳,土生土長鮀城東門人氏。身世普通卻也不失內容。生為家中長女從小敬順孝悌。自來倍受憐愛心地善良豪邁。她又相貌美艷偶有無辜妒羨。成長衣食無虞使她不諳心計。

  她的母親自幼也是命運多乖之人。獨生一人,并無兄弟姊妹。幼年喪母,少沐慈恩。其父醉酒,好義廣友。父女相依,以至多沾豪氣。所以雖是女身,但也桀驁不馴一副潑辣性情。

  到得夭桃膿李,合緣贅婿入門。自后畜牲餵禽,耕田稼穡。和睦安然。先旦長女繼孕雙鳳。家樂人興,自此怡泰連年。

  只是流水無眷時光易逝。倏然大女兒碧玉花信,轉眼方覺己老。托親煩故留訊尋媒。

  丁亥之年姻緣有數,天意作美自然為媒。東應西和,說拉牽扯,眾聲推捧,廣言撮合。

  于是乎佳偶天澤,一拍即合。兩家豁達,合宜隨俗敬慎循禮,不屑鋪張謹約得體。順內外之恭喜,承六親之稱慶。融兩家之血脈,續無盡之煙火。

  既已羅敷有夫,自當掃灑庭廚。既然結發娶婦,不外營生養護。可憐少女小兒未知愁苦滋味,從來嬌生慣養哪懂柴米鹽貴。真是弱婦嬌嗔,少夫氣盛。怎能不折騰出許多聚鬧別怨,女悲男憤。

  話說夫妻連支相依,理當共持家務。只是年內有約允諾為原東做到歲盡年結,成全此段情分然后再別。是故狗超新婚三日又收拾行囊依舊出門作活。芳蕓自也有工作,每日早出早歸,閑探親娘胞妹。不愛八卦不樂嚼舌,安守本份平常度日。新婚少年雖是離愁繞心頭,別苦盤眉廉,倒也莫作奈何。

  時光飛逝轉眼除夕佳節。父回子歸合家團結,歡樂融融老少和諧。小夫妻分居多日,終于是不再離別。頭年春節至親好友自是應當登門施禮。男女雙方親戚眷友長尊故舊,近的登門禮敬,遠的致電拜謝。好教一番認識,得討許多祝福,學識許多人情,繼續許多恩故。

  (2)

  這日初一春節。真個是天明氣清,和風暖日。好不舒服。狗超喚上蕓芳拎了些清茶香煙烈酒甜點用作禮儀串親拜年道賀。尊卑有禮長幼有序,先往南厝大姨家恭賀新春。

  南厝大姨歲過古稀,卻是身輕體健沒有一絲老意。其為人大吃大笑,大情大性。共得良善喜樂,鎮得奸佞作祟。生有兩男兩女盡是機巧靈變,孝順識體。這老太太,一生雖是煙不離手,但是牙齊齒白,氣正膚潤。真個是大德有儀之人。

  小夫妻來到門前下了二手小摩托。喚人施禮。大表嫂迎出門外。見小娘子芳華俊貌,忍不住憐愛贊嘆。入得屋內,讓座請茶。往后屋去請老姨。大表哥乃一屠戶。平日里殺雞宰鵝,買賣營生。做的都是粗重起早的活兒。雖說買賣興隆,利高錢多。可也甚是勞苦,所以家中擺設多有解乏藥酒,療補丹盒。倒也氣派得很。

  不多一會大姨進屋滿面春風。一臉和善親昵,執了蕓芳手一通憐惜撫愛。狗超趕忙招呼蕓芳給姨奶奶施禮問安。蕓芳雖說有些生疏局促,但見都來喜愛,心里也是十分歡樂。年少不似許多事故婦人會講些討好奉承言語,甜甜的只是笑。閑話家常內外問詢。良言警語戒燥醒急。

  老人到得古稀之年,歷經花甲之事。諸樣人間變故世態沉浮,各種滄桑幻化喜樂勞苦,濃濃烈烈不盡言教,也只作執手祝福。夫妻二人會得老人深情感恩拜伏。

  (3)

  狗超攜了妻子別過姨奶。雖說時候尚早,只是要拜望的長輩頗多不敢耽擱。只歉道:別日再來久坐長談。便離了南厝往邊鄉大長村二姨家拜年探望。二姨夫婦也已是古稀老者。年輕時國內動蕩,姨丈家海外親人多見不忍,疏通牽拉,搭線出境漂泊。在香港勤懇拼搏,儉省用度,起早貪黑終于爭得時局條順,掙得些許家業積累。晚年回鄉頤養,不忘鄉土情長。積極捐資修廟鋪路疊橋,熱心勸人解怨和睦匡正治囂。在當地內外多襲善人之風,宗廟鄉里多受贊譽之詞。

  迤迤邐邐彎彎繞繞來到一處門樓前面,門楣“九牧門第”。不愧是高門大戶。健穩若四面疊金,壯闊如下山猛虎。氣派非常。雖說時辰尚早,但見這家已是繁忙熱鬧。正所謂:清貧難為布施,富貴無緣修道。富貴雖好只可憐早晚奔忙,哪得半刻閑暇。一大清早這也來賀那也來拜,送往迎來只做戲臺。

  夫妻兩個見這陣勢也知道這孝順敬賀反變成多余叨擾。只也莫作奈何,強顏歡笑。近前尋得二姨姨父,施禮拜賀新春。這位二姨常年帶一副老花,但是為人精干,乍一看甚是有些虛堂懸鏡之感。二姨丈慈眉善目笑皺終年不落,抬手開言俱繪長者風范。各說些個客套禮貌,叫人搬來椅子。借著客群騰挪,坐下吃糖品茶。表哥們都出門拜年去了,村里諸般公社會所,理事商會。不是來求捐資助便是來討教主張。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二姨也被好些三姑六婆纏得嘻哈點頭,只忙抬手扶花鏡。也顧不過來。小夫妻坐了一會兒。挑了個空,起身再拜請退。老兩口也是愛親惜小之人,送到廳下。更囑咐多奉敬孝,祝愿相愛白頭,早添新口。二人又鞠了鞠拜了拜當下告辭。

  小夫妻坐上摩托突突突突,又到鄰近集市逛些個手拎禮盒。少不得對二姨家熙攘熱鬧閑聊粘連。既然走過了大二姨奶,自當往三姨家拜望。對妻子說道。一會兒到了三姨奶家呀,二姨家的風光熱鬧不可多做嚼舌。二三兩家不睦多年。雖說同嫁一村,相距甚近。但是兩家除姨丈尚存長者禮儀外,其他親眷上上下下三代數十男女,從來已無善意來往,更無親昵交流。直以仇人對號入位。蕓芳倒不是多事好奇之人,自知不當多問打聽。此時狗超回想母親說述幾十年前舊事,心中暗忖:直個似《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怨恨綿綿無絕期不成。又想二老年過古稀,天壽且未知所余,甥孫代代親鄰同籍,怎忍宿怨遺下詬病!思來想去只是嘆息!

  (4)

  狗超此人自幼頑劣,堪比哪吒鬧海猴王翻天。諸般稀奇古怪之淘氣,各樣聞所未聞之頑皮,端的應接不暇層出不窮!左鄰右舍無不煩厭,無不提防。叔伯姨舅堂兄表姐,田園莊院家私牲口,更是坎坷曲折多歷災劫。

  唯獨三姨厚道心善,從來不忍嫌棄傷辱。對他寬容化育少減了些乖戾。即便如此也未逃過暗算。說有那么一回,母親正要搭車去大長找三姨商量要事。被狗超窺得,自然哀求同去。母親只是不讓,獨自搭車前往。狗超心有不甘,緊追在后。母親斷這孩兒人小腿短必不能遠跟,未做理會。誰知她半夜自大長回來始知狗超未歸。擔憂煩惱復又騎車一路尋將過去。但見這孩子蓬頭垢面,一身邋遢卷縮矮桌旁咄熱湯。始知這孩子越跟越不心甘,最后走走竟也定下尋路計策。且行且認,識不得時甜嘴詢問。直走了個三更半夜。撞大運也似認出三姨家門前大蓮塘。瞧瞧看看,見那涼棚燈下有一熟悉婦人還在以竹簽串腌李子。倒提拖鞋,偷偷摸摸,踅入門來。婦人只顧把腌好的李子穿串浸湯,明日集市口校門前好做買賣。未曾想到個半大孩子蓬頭垢面,竟然突地里就她跟前嗷嚎一聲哭叫三姨……寂夜三更,晚塘涼風,這陣爆嚇怎生得了!驚得這老實婦人哎呀一聲慘叫,盆摔李撒,睖睖睜睜。定了半晌,等得三魂回體七魄歸位,方才認出這泥娃娃是人非鬼。這才收攝心神給熱了碗湯暖身。母親找來自是氣急敗壞,隨手院里樹上折了個支把抽將過來。三姨趕緊攔了。顫聲說:罷了罷了,我方才吃這孩子一場暴嚇,心慌腿抖。你且住了。讓他在這吃了洗洗睡上一晚,明日待老大送回。你既心安就回去吧。

  回想當年蠢笨一時失笑。暗忖:目下要去三姨家拜年。辰時將了巳時要交,她需問我夫妻自何而來。倘若言及二姨惹她滿腔憤恨,甚不忍心。轉念又想此刻有新甥媳婦隨場,料來也不至于太過憤懣張揚。稍加心安。

  到得三姨家已是不似從前,蓮塘被延填增建兩院。分予二三娶妻成家。老太太還居舊院。小哥一人獨住東廂。東西南北方方正正屋多庭廣一畝有余。頗有潮居四點金氣派格局。

  (5)

  當年移民浪潮開始的時候,三姨正值豆蔻及笄花樣年華。遣送遷移自然全家落戶。當年家中長次二女已經出嫁,四五兩妹也在各自出生后不久送給別家養活。還剩三男兩女并父母七人同行。如此這般三姨輪為長姐,分擔父母照顧弟妹。之所以被發配自然里面各有文章,或者身世不凈,或者背景不清,或疑勾連通敵,或說親屬在外。總之各有名目。只是這家卻是家窮勢弱,被些大族偽作罪狀,強做補額發配充州。到得當地雖然也是民情淳樸,只是:山嶺有高低,田垅有尺寸。畢竟他鄉人,怎能無話鯁。即便謹慎忍讓,也還是池魚林木不免有殃。大人貪個田水糞湯,小孩淘個頑皮爭搶。怎會沒個親疏分別,怎么能不嚼舌頭。三姨年長家中。父母指望弟妹依靠,幫農做炊代小受罪。倒讓她成長得更是手腳勤懇利落,脾性溫良謙和。

  就這樣幫家里開荒拓田和泥坯土,幾年平靜度日也到得碧玉破瓜待字桃李年齡。此時也巧,村中干部來回鮀城整理材料。叔伯舅嬸熱切打聽,知得一家安好也略作放心。又互通消息要為三妹做媒大長村一貧苦漢子。望乞回音……等等等!

  在當時年代荒唐,是人越窮價越高,空白無產名聲好。但是人家不說窮說白,那都有另一套贊美技術。比如:無產階級優良品種,純凈革命群眾血統……!這樣一套咬文嚼字新詞。既然這樣,那“優良人種”的問題就應該是革命性問題,就該優先安排處理。怎么處理?于是乎轟轟烈烈開展“關于為革命群眾解決實際單身問題”的各項決定議案。積極開展深入宣傳,鼓勵參與發動群眾。那個時候人人都是社會主義的螺絲釘,個個爭做共產主推動力。任何指示都積極參與,只要是集體的,就是對的。義無反顧的。

  就這樣三姨被組織上風風光光安排給一個窮哈哈漢子。先來個交割遷戶,然后再成家育子。

  (6)

  可憐這老實小娘子。連個人都尚未見著。鬧哄哄接二連三的村干動員,走馬燈式的婦聯鼓勵,親戚有的沒的一堆恭喜,鄰里真的假的一通祝愿……別說她天性純良老實巴交,即便江湖老手也招架不住難分真偽。還能怎么的呢。

  那一頭趕緊收拾張羅。破爛房子換兩片瓦,墻內墻外多糊幾層廢報紙。多打幾桶水洗洗刷刷,山溝野地多割些艾葉薢香,里里外外暴曬熏蒸。供銷社量幾尺花布做被單枕套。……

  簡而言之,到解放后的這個新時代,已經沒有那么多一定要遵照的風俗禮儀。都是想當然的做,覺得怎么合適怎么來。也不問老人怎么才吉利怎么能討彩。另外老人也不敢多說。你要真問長輩怎么玩這婚禮流程,老人自己能把自己嚇暈過去。萬一被安上個封建殘余啥的,資本主義擁護之類的,那要多難過有多難過。

  就這個,那會兒唯一強調要四樣。手表,手電,暖壺,自行車。嗨,這家一樣沒見著。桌椅板凳柜子床能拼湊刷新齊個套,都阿彌陀佛造化大嘍。

  看官您先別笑。那時候的人是真純的純如明玉,樸的樸如凈水。人沒有現在復雜,各種攀比,妒忌,貴賤,高低……沒有這么多迷亂的欲孽情緒。我們看他們好像特別好笑滑稽,其實是我們根本體會不了,這份火熱的真心,赤誠的實意。

  關于窮這個問題,新中國誰都窮。毛主席一件棉襖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一共還穿九年呢,何況平頭老百姓。也沒關系,只要天清氣明四季有序,地順時承災害不生,政定律和勿擾民耕,溫飽富裕是早晚的事。

  三姨本就是個勤懇本分的純良女子。婚嫁之后相夫育子孝順持家,先生下長女玉清。然后連添發,榮,文,豪四男丁。逐年家旺人興。越發稱心如意。

  只是世事無常。誰忍心寫她正值家境漸好之時,老衰幼弱之期。巨變夫喪孀居,歷盡苦難遭遇。唉!真叫人回望之凄凄楚楚,細言之酸酸澀澀。不堪回首不忍詳述,一筆帶過,緩痛心頭。

  (7)

  小兩口到了大門口開闊地,泊車走近。沒走兩步,好幾條狗突然熱鬧起來。大狗嗓粗聲狂低吼壯烈:新年好,好好好……!小的狗尖聲附和:有,有,有有有……!狗超心里暗笑:喲,還挺吉利。只是老婆嚇的腿軟筋酥花容失色揪藏掩躲。狗超只好護住妻子站定。這幾條狗見一個圓目猙獰,一個瑟瑟發抖又好奇又警戒。躥來繞去轉起圈來。嚇得蕓芳咿咿呀呀哭腔尖叫。

  狗超自是不怕這些狗,從小就被各種狗咬著長大。比如大姑丈養的最兇猛的獵狗,他就被咬過。幸虧當時有人一棍子救了他。還有四姨家的大狼狗,他也被咬過。當時屁股上扯破點皮肉,只是褲子廢了。最讓他明白狗仗人勢的是河邊賣咸菜家的那條假瘋狗。

  那時候龐城的河水還沒被污染,干凈清澈,可以洗澡洗衣服。狗超他們每天都在河里游泳洗澡。每次去勢必要打賣咸菜家經過。這家門口常年拴著條狗。這條老狗從來都是口吐白沫呲牙咧嘴,恐怖兇狠。都說是瘋毒狗。一般人走過都非常小心。

  狗超那天游完泳洗好了回家,邊走邊甩著衣服。冷不丁一股煙塵滾起,小腿上被絆了下,瞬間一大股劇痛直沖腦門。一看之下直險些尿屎齊流。那瘋狗咬住他小腿肉玩了命扯甩。狗超劇痛難忍。他倒還清醒,沒被嚇暈。掄起路邊石就砸。這瘋狗嘴下稍松,狗超抽腳爬退,踉踉蹌蹌忍痛拐回家中哭娘。給他媽心疼得眼淚差點沒流出來。趕緊上醫院清洗打針。隨即回去找賣咸菜理論,這家人愣說是孩子拿石頭斗他家狗玩自找的。這真是叫人咬碎口中牙,氣炸連肝肺。那時候還沒有寵物責任這種概念。推諉爭吵不了了之是常態。

  所以狗超當年恨透了賣咸菜他們家,尤其那條狗。一心一意要打擊報復。有事沒事想點損招收拾那條瘋狗。一瞄見他們家鎖門沒人就抄家伙收拾它。剛開始用長棍子追打,覺得太猥瑣。然后做各種盔甲護套找這畜生單挑。后來發現動靜太大,居然學會用石灰粉先把狗嗓子嗆啞了。再后來越來越損,扔鞭炮,撒胡椒,噴辣椒水。各式暴虐。那狗玩意開始兇得不得了,到后來。隔多遠就能嗅到狗超身上那股殺氣。一看見狗超就夾著尾巴打哆嗦。

  狗這畜生天生欺軟怕硬。它們這鼻子靈,靈到什么程度?靈到人的氣血變化居然能聞出來。比如人怕狗,狗怎么知道的?靠聞。怕狗的人,心里產生的變化引起生理荷爾蒙產生的變化,狗這東西能聞出來。換句話說,狗超心里每次看到這條狗都咬牙切齒,殺氣騰騰。他身體散發出來的純粹是要滅了它的殺意。這狗怎么會聞不出來。說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瘋狗。擦,讓他真正靠近死亡的氣息,啥瘋病都得好。

  當下狗超當然不把這幾條不爭氣的畜生放眼里。想要賣弄下英雄氣魄嚇退這幫狗東西,又覺得動靜太大,萬一三姨誤會了不好看。可是老婆現在又被唬得跟個孫子似的很是不爽。無奈之下,只好站定高叫三姨解圍。

  (8)

  這時候三姨也是剛接進去一波客人,二舅家的大兒子跟媳婦。這位表親有個美稱“賽潘安”。人家長得那是真叫一個漂亮。跟這水滸傳的燕小乙有的一比。什么唇若涂朱,睛如點漆,面似堆瓊。有出人之英武,凌云之志氣,儀表天生光明,風采自然磊落等等等等,就是帥。他跟狗超同齡沒錯,但人家那完全不同命。

  注意,咱說的完全不同屬于天壤之別!狗超這小子打小古靈精怪討人嫌,除非個別有德老者寬容呵護。一般人根本扛不住他淘。各種偷雞撬鎖,盜餅賣鍋,摸票賭博!那都沒譜的各種禍害鄉里近鄰。他就不厭其煩的做很多稀奇古怪的事。要么賄賂同學,要么吸引眼球。各種獨孤求甩。

  賽潘安不是。他從小斯文木訥,怎么看怎么像個呆子。好笑的時候呵呵傻笑。不好笑的時候面無表情。可就是這么一個人,走哪都跟塊吸鐵石似的。他從來不主動熱情,更別指望他去奉承誰。但是這貨天生自帶wifi源。個個主動搜索鏈接他。小時候個個小女孩藏糖就為了留著送給他吃。上學以后成堆成疊的交友信求愛書。初三那年有個剛師范畢業來我們學校任教的女老師。二十二歲。我勒個去,人家第一個月工資居然不是孝敬父母或者其他啥的。第一個月工資居然請他各種吃玩穿戴。搞得全年級斗雞紅眼,酸臭熏天。

  就拿現場這位表嫂來說。她能脫穎而出做了他的妻子。那光有熱情主動絕對不夠。少不了各種死纏爛打,無微不至。還有就是一定要做到完全“無我”的超凡境界才能成事。

  看官您先別笑,我給您解釋一下怎么個“無我”境界。就是但凡這位內心有那么一絲退卻,有那么一丁半點不情愿。一旦萌生猶豫,那整天對著個面沉似水的人,多少熱情都像丟入無底深洞,再多愛戀也會被消磨殆盡。屆時也就自覺不值得追加感情,慢慢冷卻疏遠,最后黯然離開。

  他之前無數任前女友哪一個不是自來投,投完自然走。只有現在這個,雷打不動,馬拽不脫。她就認準這個是她丈夫,她就能從一開始就扮演的是他妻子的身份。信仰般的堅定,命運般的接受。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究竟正果。

  狗超在后來成熟之后,對賽潘安這類人做過一些思考。狗超的二伯也是這樣的人。但是他沒好命碰到一個像‘賽表嫂’那樣徹底執著的女人。所以他也從來沒主動過,光棍了一輩子。甚至連主動的門都不知道在哪里,更不必說主動的策略了。他們這類天生完美型的人,從來習慣了被動接受友好親熱。好像根本沒有學習主動熱情必要,而且也缺少成長這種需要爭取才能得到的理由。

  (9)

  三姨一聽見動靜就出門吆喝。這會兒狗超又叫三姨,就聽見步子更急了些。門其實沒關,只是狗礙著路。老太太過來叫住這群畜生。狗是不叫喚了,可還一進一退地轉來轉去。

  狗超牽著妻子準備進入,蕓芳兩條腿灌了鉛似有千斤之重,提邁不動。抖做一團。狗超一看四條狗,一條也沒帶項圈。知道從來沒拴過的。問三姨有沒狗舍先關起來。老太太一臉尷尬說沒有。想讓老太太把狗抱開是不可能了,大表嫂一個人也抱不過來這么多,其他人睡覺的睡覺出門的出門。外人也沒可能抱到這家人的狗啊。

  狗超尋思:哎呀呵!來拜年的總不能讓狗給嚇唬回去吧。對著蕓芳一臉陰笑,牽住她的手慢慢往上抬。蕓芳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只是搭著手,打死她也猜不透這位天童降世的丈夫有多精怪喲。就見狗超突然身子深蹲欠腰,手瞬間用力前拉下扯。蕓芳沒任何提防,身體不由向前一縱撲倒下去,眼看就要摔地,心里這個罵呀:“這混球這般坑我。要把我扯翻喂狗怎地”!哎呀一聲慘叫閉眼待摔。這一剎那,狗超腰挺腿蹬往上一接一頂之間,左手將它雙腿抱住,迎著她撲下之勢,大喝一聲,抗抱上肩。直演了一出霸王扛鼎彩鳳棲梧。

  登時人人傻眼,個個睖睜。只剩幾條狗搖擺雀躍。待得回過神來全都笑得前仰后合。三姨邊笑嘆邊囑咐小心。狗超索性大搖大擺邊抗邊哼豬八戒背媳婦的俏皮曲子。哄得在場眾人登時嘻哈笑樂。

  進得廳堂站定放下妻子奉上禮品,重新施禮拜賀。見過一眾親友。三姨看這些后輩甥侄個個年輕俊貌,神采飛揚,嬉笑歡樂。內心實是高興。每人給封利市納福壓歲。年輕人捧接感激,恩謝深意。

  大表嫂看著兩位俊美甥媳不住贊嘆。三姨也是心情蕩漾。年內應小妹之請往赴外甥狗超婚宴。老少匯集姐弟齊聚。姐妹六人兄弟三個。大姐翠心,二姐翠妝,自己本名翠釵,四妹翠萼,五妹翠玲,小妹翠冰。長弟義安,二弟義樂,小弟義喜。說起這九位姐妹兄弟:生逢國窮家困之逆境,長于顛沛流離之窘迫。家窮國困樹皮草根常伴炊。顛沛流離雨打霜凍無遮蔽。各個嘗遍人情冷暖,每人看慣世態炎涼。所幸苦盡甘來,云開霧散。現如今個個子孫滿堂,富泰安康,家興業旺。不由得感慨。

  (10)

  大表嫂趕趕緊鋪擺開糖果蜜餞瓜子酥餅,急急忙陳設杯盤壺甌,造火烹泉調茶。霎時廳堂之內酥香漫漫撩撥得垂涎三尺,清霧靄靄熏陶得神清氣爽。真個是巧手開仙宴,蘭心沖玉液。在座諸位一番盛贊。

  這位大表嫂還不是潮汕人氏。她祖籍江西客家。天性秉承客家人勤苦愛勞樂天憨厚。當下雖是有點徐娘半老,只是風姿清雅溫和,透著山人自有的靜逸恬淡。無卑無迫談笑親近舒暖,惹人敬愛。

  只是她天命多舛,又是她委人不淑迨妄妙齡誤嫁了一個舔嘴無賴。這無賴只是會些吃玩耍睡,最懶耕稼抗抬。整日耍舌賣性,糊涂禍家。出門則佯裝瀟灑,回家則撒潑打罵。直過得是家中無糧米,外債逐天高,三餐菜葉湯,飽嘲欠錢人!她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耐勞吃苦又怎經得起這般痛苦折磨。于是乎終于災劫完滿,奮勇出逃。

  唯一快意人心的是她那窩囊丈夫追到娘家要老婆跟孩子,巧舌尚未伸張便被兄嫂侄妹等一通暴打。苕帚棍棒簸箕屎盆直攆出去十來條街。喝他:若無高德長者言語理論,自此便是家仇深怨再無善往。

  這人父歿母囂,另有一對兄嫂倒是本分良善,平日也時常接濟。除此,鄉里宗祠無一個不厭煩輕賤的。哪個也都同情他家可憐娘子,哪個也不愿意再做幫惡行兇。這孽畜并同其母四處欺瞞禱告,只是惡貫滿盈沒人搭理。無可奈何最后自己躲躲藏藏卻攛掇老母每日上門叫罵。氣得一家焦躁煩悶。后來干脆喚來堂親商量,帶上她并孩娃遠走躲避到汕謀生。

  姻緣際會識下呈發老表。他們之間到底怎么樣天意做媒機緣巧合,干柴烈火海誓山盟暫且不提。單說這婦人巧手愛家友鄰尊老,這都是千金難買的德行,百世不修的福份。

  自打再嫁委身更比從前賢良慈慧,潮汕之俗歷來繁雜。四祭八節忌宜甚多,敬禮上下神祗,陰紙冥鈔,具各有數,名類分目。供奉所用桃糖粿餅,講究極多各式各樣。這些便是本土女子從小耳濡目染也學上許多年月。這家大嫂可不得了。逢節遇祭,耳聞目看,筆書紙記,好學勤練。一年四季一十二月二十四節,竟然技巧藝精,樣樣優秀般般神奇。樂得這家得個活寶也似如夢如幻。

  常言道:緣分自天定,半點不由人。若非她早前命運多蹇,大哥呈發又何德何能得她為婦。此時狗超忽想起便詢問大嫂:呈發哥好多年未緣親近了,近年都發了大財了。大嫂忙說:發得什么財,但做點小工度日而已。既沒學識又無手藝,閑時拉客載人,農時養魚挖蓮,家小平順已是天恩。三姨也說:你大哥又好吃又好喝,掙得一塊花費塊二。農村地方人情又多,婚喪嫁娶送往迎來。要不是你大嫂謹慎度日,還不知怎地。說完老太太斜臉撅嘴裝做不悅。

  (11)

  三姨撅嘴的樣子狗超突然覺得老太太可愛。神態表情都還跟小孩一樣,怪不得人說小小孩,老小孩。笑了笑,一下又聯想起一個場景。當年外婆過世的時候,三姨也是哭得又蹦又跳,狗超當年才十歲。看母親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幾次三番癱坐地上哽咽。狗超也傷心得哭個沒完沒了。可是看到三姨跺腳蹦跳,還是覺得好奇怪,怎么大人也會像小妹妹似的哭起來又是蹦跳又是甩腰。

  外婆的形象在狗超心里依舊明媚溫暖。她是一個深愛每一個親人朋友的老人,也是廣受里里外外敬重的老人。狗超母親是家中最小,外婆生她自己也四十多歲了。年輕的事跡母親了解得也不深刻,母親記事時正在移民路上。當年三姨十六歲,母親四歲。大舅十二歲,二舅八歲,小舅才六歲。開始移民是軍車運送。到了地方集合登記分配隊伍。同村的鄉里會被分到不同的隊伍。這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域他鄉,無助感孤獨感實在很折磨人。每天都有人逃跑,又被抓送回來。然后又是逃跑又被抓回來。但是也有很久都沒被抓到的,這就鼓勵沒逃跑過的人躍躍欲試,尋找機會。

  狗超的外公外婆在之前就努力做了很多準備,但凡能換的都找鄉親近鄰換了薯米糧食。有人問起,只說是土地未收田泥稀薄,人手又少孩子又多實在太困難,今天換個桌子明天換個煲,省吃簡用準備行糧。那年春暖花開帶上孩子連夜出發逃回汕頭。

  這可不是一句話說到就能到的。兩大五小,歇歇停停。不說投宿吃飯的地方沒有。碰到人多的地方都還躲著走,但凡被人揭發盤查恐怕功虧一簣。從客家山區跋涉山河,拖家帶口路途艱巨倒在其次,路再遠也總有走完那天。只是腹中若無糧米如何提得起氣力。

  攜帶糧米若要敞開吃,最多半飽兩天。一邊趕路一邊掘挖各種根莖野菜。小溪小溝攔捕點魚蝦蟹螺。就這樣偷偷摸摸翻山越嶺潛影行藏,少不了暫居破廟露宿墳頭。少年不知苦滋味,孩子們無憂無慮,只是大人在偷眼見子女受苦總也有心酸的時候。

  這條路走了四天才走到村口。回家肯定不可能了。挨到三更半夜外公偷偷摸去敲兄弟房門。外公的弟弟起初以為做夢呢,醒過神來開門見了面才痛哭失聲又驚又喜。趕忙一起先把嫂子侄子接過來,又叫媳婦起火煮湯燒飯。

  這個場景倒也沒電視上渲染得那么悲慘,什么冷風刺骨,饑腸轆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看想到什么人間地獄之類。南方地面氣候溫暖,狗超外公臨走也有過計策開春天氣才動的身。清明之后的天氣,一般就算戶外也不會用上冰寒徹骨這種詞語。但餓肯定不會是故意裝的。

  這一夜小孩吃了些東西洗了洗澡,剛碰到床沿就睡著了。大人都在商量怎么辦,家也不能回,還要躲著人。生活來源上哪里張羅呢。連夜只好又去攪擾了好幾位長輩宗親。最后商量到偏遠點的地方開點荒地種些地瓜木薯,做些甘草水果買賣換點米糧。火巷溝收拾一間屋子躲風避雨。平常天氣白天大人小孩都不可以在家,怕被查到。只有入夜之后才可以偷偷進去睡一覺,天不亮就要出門找生活躲巡查。

  男人作田地幫工,女人挑擔穿街走巷販水果換薯糧。大點的小孩編鞋織席搓草繩,有啥幫啥。大舅當年已經能挑擔跑腿上阜進原料了。另外三個小的安排拾甘蔗皮,撿樹枝,掃樹葉,拔茅草這些收集燃料的事情。那時候沒有任何東西屬于大自然,都是人的。政府的生產隊的,還有就是分割落戶的。什么東西都不能亂動,山上柴火棍也不能去亂撿。這家人就是黑戶,沒戶口就沒任何分配社會財產權利。任何行為其實都屬于不合法的。也就是說只要被巡查辦的人發現,任何理由都可以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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