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
我母親那一輩延續到我這一代,形成了一個近兩百人巨大的家族,嚴格來說,我不算我媽家族的,不能上族譜,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要講的是關于我姑姥姥(也就是我外公的姐姐,家族太大麻煩的事就在于弄明白那些親戚都該叫什么,是什么輩分)的事,也不能說是關于她的事,是在她去世之后葬禮上的事。人去世后,塵世間的一切,便都了無瓜葛,甚至連她的葬禮,好像也不屬于她了,人死了,就了無牽掛,什么都不用在意,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參加過幾次我不大熟悉親屬的葬禮,當年紀不大,也并沒有太大的感覺,現在想想,只余留下來守夜的難耐和送葬的百無聊賴,伴隨著的悲哀也如夜晚的月色一般淡。小時候幻想過至親好友離世會是什么樣的感受,卻感覺臆想的情景也與我隔著一層毛玻璃般,無法可想,遙不可及。我其實并不想眼睜睜看到活生生的人在第二天離世,老人的衰老與病人的萎敗擠壓著我的心臟,令我感覺窒息,甚至有些排斥,同樣排斥葬禮流程的枯燥。覺察到時,我曾自我懷疑,是否因為我太過冷血,在其他大人身上,我卻看到了與我相似的冷漠,瞬間釋然,以后需要經歷的,他人的乃至至親的離去,包括自己的,每次相聚離別,何須次次大喜大悲,早該習慣了,虔誠地跪拜乞求逝者靈魂安息已是我能做的最多的事情。
說回姑姥姥,她年輕時在醫院做衛生員,生了4個兒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們)個個有出息,也是家族中年紀最大的長者,不過我只是聽長輩們談論起她的過去,我從來沒有了解過她,因為好像我還小的時候,她就已經年紀很大了,她后來年紀越來越大的日子,我想大抵是過的不太好的,我媽媽會每個星期去看望她幾次,那時她已經100多歲了,我很慶幸她的離去是安然的壽終正寢。我從來沒有想過長命百歲,對于我來說,在身體健康時享受生活,一旦年紀越來越大,衰老蔓延至身體的每一處,往后的日子也許是種煎熬吧,出于一種我自己也不說不清道不明的浪漫主義,我想把最好的年歲保留下來。
她就在某一天離去了,在她104歲又或者是106歲那年,我記不清了,而我們都早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在收到母親的微信信息后,出于一種莫名的責任感,也許是因為她曾在我家待過兩個星期,我毫不猶豫答應從學校回家為她守夜,從下午趕在天黑前來到了她住的那棟鄉下的房子。
守夜
房外擺放著幾張桌椅,上面的碗筷還未收,剛剛經歷一場宴席留下的痕跡,走進房門,客廳擺放這一口精致的黑色棺材,透過透明的玻璃罩,可以看見,那里躺著我的姑姥姥,她依然那么瘦小,腳上穿著我媽媽賣給她,她喜歡的那雙黑布鞋,我為她上香、燒紙、叩拜,和對所有其他去世的人一樣,表達我的緬懷。留下的大部分人漸漸離去了一些,時間流逝同我記不清的細節一起,天色漸黑,我看著我隨意找的一部小說,即使我現在已忘記它大部分的情節,這個夜晚注定孤獨枯燥,且漫長。
火盆里的光早已熄滅只剩余熱,只有蠟燭在白熾燈下散發著柔和,我的意識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不清晰,頭腦灌入鉛般沉重,手機里的燈和文字在我眼前閃光,終究被混沌隔絕在外無法進入我的頭腦。我關上手機,看向窗外,手邊是吃剩的花生米,刮過陰柔的微風,風景穿透眼睛,有人漫無目的交談,打撲克打麻將的聲音明明嘈雜,卻在我的耳膜里悄無聲息,黑夜吞噬了一切聲音,因為死亡如此寂靜,如同書中所描述的,“死亡是涼爽的夜晚”…
送葬
沒有太陽的清晨下著小雨,天空亮了點,仍舊是陰沉著臉。來送葬的大部隊陸續到來,嘈雜熱鬧的更甚于昨晚,我早看完了那部小說,覺得它并不同我想象的好,有種浪費了時間的空虛感。拿著遞給我的白毛巾,我默默跟著,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需要走多久,鄉下路邊的野草和松林被雨水沖洗過灰塵,顯得精神而鮮明,清冷的空氣灌入我的鼻腔,一路走感覺腦子一改混沌變得清明,邊走邊躲避爆竹的轟鳴,震得我耳朵發麻。
到了火葬場外,仍舊沒有出太陽,依舊灰蒙蒙一片,模糊了天地的界限,火化時,我們是不被允許進入的,記憶中模模糊糊的,感覺這個火葬場我之前參加誰的葬禮也來過,在外面等待了許久,突然屋檐上方的天空飄落下羽樣的灰燼,死亡的最后綻放,便是下了一場這樣黑色的雪吧,一半埋在土地,一半留給天空,變成另一種東西,即使是死物,也如同譜寫死神哀歌的編曲者,紀慰著安息的靈魂,離開了她那背負太多沉重的肉身。
告別宴
我感覺世界上最擁擠的地方,就是我們一大群需要上香的小祠堂,人的汗味混合著香火的氣味,讓人透不過氣來,我想在那么狹小的環境下,手里還要拿著香,生怕不注意燒著了別人,或者被別人把衣服燒破了洞,簡直沒有下腳之處,有些人被擠到得站在石板上,許多支香混合出濃烈的煙,熏的我睜不開眼睛,像是參加無趣的廟會,人擠人,人看人,馬上爭搶叩拜的位子拜完就馬上離去,一場大型的蹩腳戲,與上一秒還在嬉笑寒暄,下一秒就能哭泣地抑揚頓挫,配上感情強烈的肢體語言表達,那些親屬們的表現,交相輝映,仿佛只是為了這場“表演”,點出高潮,畫上句號。
推杯換盞,廚師賣力到滿頭大汗,沸沸揚揚的交談聲,不時夾雜著幾句嬉笑,大家的悲傷仿佛一開始就沒存在過,隨著宴席的開始一掃而空,讓我有一瞬的迷茫,迷茫這場宴席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么,悲哀的基底被抹去,就如在慶賀一般,只剩下越下越大的雨還在嘆息哀悼,獨奏激昂明快的安魂曲。
終章
我一直想將那次經歷寫出來,每一代人的開始都來源于將父輩埋進土地,書寫我們這一代人的故事,我想我也會漸漸熟悉死亡,習慣它帶來的一切。當看見墓地每一具的墓碑,除了感受到那種陰涼的氣氛外,我也感恩它們的背后是一段段不同的人生,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但我們知道他存在過。他停留在固定的時間,活著的人在時間的裹挾下繼續前行。
請讓她的魂靈在大地與天空的懷抱安睡.
那么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緩緩地飛。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緩緩地飛
----聞一多《葬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