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歷史,假如可以無所顧忌地按照喜好選擇職業,我多半會選擇研究歷史。但這話并不完全誠實。因為除了婦孺皆知的《史記》,我并沒讀過太多的史學著作,而《史記》按照現代標準,其史料和史學的價值還要再打折扣。之所以自詡喜歡歷史,是因為還讀過一點史料。當然,讀史料而不研究、學習其他歷史學家的史學著作,只好比盲人摸象或閉門造車,至多是葉公好龍,自欺欺人而已。像一切好的宗教,自欺欺人而并不妨害公序良俗,歷史于我,也不過是在現實世界里找到的最好的麻醉劑,如此而已。
但我們所謂的歷史,到底有多少是事實(facts),有多少是流言(rumours), 又有多少僅僅是看法(perception)?非??上?,我們所熟悉的相當一部分的歷史僅僅是流言和看法。比如羅馬文明的毀滅是否由于日耳曼蠻族的大規模入侵, 摩西帶領猶太人在曠野游蕩40年是對其他民族的劫掠史還是被其他民族的欺凌史,庫克船長登陸澳洲大陸到底是入侵還是對無屬地的開拓,美國向廣島投放原子彈是必需還是過度使用武力,如此等等,每個話題都會引起無休止的爭議。用算命先生的拆字法,History 這個詞完全可以看作是 his story 的縮寫,一望而知是一面之辭,作不得準。一句流傳很廣的話是“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是的,但這句話還有后半句:“但事實真相只有親歷者才知道?!睂τ跉v史,我們無法一一親歷,假如有一天我們發現和掌握了超光速,也許可以追趕漸行漸遠的光陰去親眼目睹歷史的演變,仿佛每晚對著夜空遙望那幾百甚至上千萬年前的星光。在此之前,我們也只好從親歷者遺留的只言片語或皇皇巨著里去發現真相和探索事實。
但歷史的魔力也就在這里,“往者不可鑒,來者猶可追”,我們無法改變歷史,于是夢想著掌控將來,最后才發現連當下我們也無能為力。當下太茍且,將來又遙不可及,只有過去才值得玩味,供給我們談資。
想到歷史,我們首先想到時間,沒有時間, 歷史無從談起。時間是我們這個四維世界里最神秘的一維,它不可觸摸卻處處得見,稍縱即逝卻又永恒得無窮無盡。哪個先哲面對著時間不曾發生過迷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 ?逝者如斯,亙古如此。
我們說“悠久”的歷史,但“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張愛玲語),歷史也只是短暫的一瞬。歷史只和人類文明發生關系,人類文明之前的時間我們把它叫做“史前”。史前階段的研究是地質學家、考古學家和物理學家的事,歷史學家只關心人類文明的進程。歷史當然不止提供我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歷史的經驗、教訓正可以給當下提供借鑒和參考,“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美國哲學家喬治?桑塔亞那說“誰忘記歷史,誰將重復歷史”。我們古人也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墒浅鲇谶@樣或那樣的原因,歷史總是被改寫、被隱瞞、被屏蔽,甚至被焚毀,這樣的事例在古今中外都史不絕書。
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里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完全沒有歷史的社會,所有的歷史資料、報刊、記載、符號,都隨時根據當前政治的需要進行不休息地修改、更正。那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時間的集權社會,歷史即當下,當下也即歷史。在那個扭曲的社會,一切都是double think(書里自創名詞,詞義類似“辯證”),“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這些聽起來是否荒誕、遙遠,卻又那么熟悉?是的,這種荒誕卻又熟悉的感覺我們在《鏡花緣》里有過?!剁R花緣》和《一九八四》都是幻想小說,但《鏡花緣》只帶給我們新鮮、滑稽和警世的感覺;《一九八四》帶給我們的則是恐懼和顫栗。之所以恐懼,正是因為那份熟悉,所謂的“殷鑒不遠”。
歷史除了給我們借鑒“興替”的道理外,還安慰我們在現世里孤獨的靈魂。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說:“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庇终f自己寫書是為了“究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陳寅恪足臏目盲之后,窮其余力,完成《錢柳姻緣詩箋證》,亦是發古人之幽微,抒一己之孤憤的明證。
在這個意義上說,歷史真的是一面鏡子,面對歷史,我們不僅看見古人,還看見自己,也看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