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慢慢
朋友老夭是個十足的妙人。“夭”字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其人也是妖妍奪目,另有一套特別的人生哲學。
老夭私藏了一條藍底的毛巾,上綴一朵絢目的太陽花,明黃的花瓣大剌剌地伸展開來,花樣雖說悅目倒也無甚特別,老夭卻一年四季隨身攜帶,從清晨到傍晚,從田野到書房,宛若珍寶般惜護。幾個兄弟私底下說那條毛巾是某個女人送他的,有一次哄鬧著讓他老實交代。老夭卻是神情淡定,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慢慢悠悠地講了一個故事。
那個故事有著與《白雪公主》、《灰姑娘》相似的背景框架,一切仍然從父親的缺位、母親的病弱開始。故事里的女孩瓦西莉莎啜泣著跪坐在床邊,母親氣息奄奄,望著自己唯一的孩子,遞給她一個洋娃娃。“不管你去到哪里,都要隨身帶著它。當你遇到麻煩的時候,向她禱告,她會告訴你該做些什么。”
母親病故之后,瓦西莉莎的父親很快再娶了一位女人。繼母將所有的家務活都推給了她,就像所有故事里的繼母一般。但這個故事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瓦西莉莎還有母親留給她的洋娃娃。每晚睡前,她會抱住洋娃娃,請求幫助。洋娃娃便會柔聲地寬慰她,用只有母親才有的魔術,在極短的時間內把所有的家務瑣事都做完。
隨著瓦西莉莎長大,她的容貌也日漸明麗起來,令繼母和她的女兒們倍感挫敗,她們一心想要除掉她,便命她去幽暗的森林深處,從女巫那里取得照明的燈具。女巫住在骷髏屋中,門前擺滿頭骨,她的面色陰凄,問明瓦西莉莎的來由,便惡聲惡氣地告訴瓦西莉莎必須先在一天之內完成一系列繁重的家務,方能給她想要的燈具,否則便會殺了她。
女巫出門了。瓦西莉莎縮在了小屋的角落里,開始哭泣,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在一天之內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洋娃娃陪伴著她:“美麗的孩子,別傷心,別害怕。吃完你的晚飯,做完你的禱告,就去睡覺吧。人在白天總比在夜晚更聰明。”瓦西莉莎在洋娃娃的撫慰之中平靜下來,慢慢沉入夢鄉。早晨醒來,她發現所有的工作已經全部做完。
女巫回來,不可置信地追問瓦西莉莎是如何做到的。瓦西莉莎闔上雙目,她的頭腦里浮現出洋娃娃的影像,那個影像又很快地與母親的影像重合,溫柔如彩霞。
她重新睜開眼,目光中含著笑:“是母親的祝福幫助了我。”
老夭的故事說到這里就戛然而止。至于瓦西莉莎后來如何,在他的敘述版本里已經不再重要。他清了清嗓門,懷里摟著那條藍底的毛巾。
“這就是為什么我需要這條毛巾。”
“你是說,它是你的洋娃娃?”一個兄弟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老夭正了正神色:“故事里的洋娃娃是一個‘過渡客體’,與母親的形象相重疊,履行著母親不在時的職能。”
"可是,你都這么大歲數了,你還需要母親?”
“母親不僅是母親。”老夭的話,點到即止。母親不僅是母親,更是安全感、信任感及愛的象征。這條毛巾,讓老夭感覺到柔軟。就算是一個大老爺們,也仍然需要多一點點的柔軟。
這話老夭自己沒有說出口。但看著他風里來雨里去這么些年,在一座一座城市間反復地折騰,拼了命地想要建造自己的理想王國,淌了血、流了汗,就偎著這條毛巾擦一擦;累了,就把頭靠在毛巾上躺一躺。大多數時候,他是人前成熟歷練的大人;在這條象征著母親功能的毛巾面前,他卻可以安然做個孩子,有所依偎,不再那么累。
說實話,我挺羨慕老夭的。
來到臺北之后,有一陣子我天天失了魂一樣,對著沒有人影的空屋子,一覽無余地看見自己、聽見自己。昨日種種已如夢幻泡影,現有的卻還待建立,手心里空落落的,渾不知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發微信跟老夭訴苦:
“這種日子要怎么過下去,一大堆文獻要讀,卻找不到一兩個可以說話的人。我已經快要發展出精分的技能,左手跟右手講話,左眼跟右眼講話了。”
老夭卻傳來他那張要死不活的臭毛巾的照片。“人生就是這么寂寞如雪啊,你也去給自己找個過渡客體吧,一條毛巾、一方手帕、一個毛絨娃娃。怎樣都好。”
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好的、柔軟的、安全的、溫暖的”客體。在這個過渡客體的陪伴下,孤獨的旅者也便能混不吝地度過一個又一個陰冷的夜晚,在長風長雨里遙想一個“好的、柔軟的、安全的、溫暖的”日子,待力量生出、勇氣長成,穿上紅色的舞鞋,跳一整夜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