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子上有一個大鐵鍋,鍋里,是熱騰騰香噴噴的湯。熱氣在寒冷的夜里自鍋中剛一升騰起來便氤氳成白的霧汽,仿佛要蒙住在座諸人的眼。
兩支燭并立在破舊的香案上,三個男子圍爐而坐,偶爾跳動的火苗在他們臉上映出不規則的陰影,在黑的夜里,竟有一點兒冷冷的寒意。
這是一間破敗冷清的廟宇,這三個男子似乎剛打過架,衣襟不整,精神不佳。鍋里的香氣簡直要竄到門外去了,他們卻一動也不動,失了嗅覺一般。眼睛卻又直瞪瞪望著那口大鍋,似乎饞得緊。
“都在呢。”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時,三人俱是一驚抬目,一個容貌秀麗的姑娘已笑盈盈立在香案前。她一身素衣,背對燭火,長發未束,竟有些冷冷的鬼氣。三個男子俱低下頭,很害怕的模樣。
“怎么不吃呢?這鍋里燉的,可都是好東西,全是我辛苦從各地搜羅來的珍品。嘗一口,保生鱗兒,吃一碗,延年益壽,吃兩碗,可以返老還童,吃三碗嘛,說不定可以長生不老。”說到這里,她突然掩口一笑,“你們都不動筷子,莫不是害怕里面有毒?”
“小姐,不不,女俠,我,我已經出來一天一夜了,我媽找不到我,會急死的。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大人大量,放我回去?我,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哪里得罪你了?求你,求你讓我回去,我,我媽會來跟你賠罪。”一個面容清秀,身材頎長的男子戰戰兢兢開了口,嗓音有點抖,像是快要哭出來。
姑娘似乎有些意外,略側了側身,面向他,突然又笑起來:“為什么讓你媽來跟我賠罪啊?你媽是誰?”
“我,我媽,我媽是縣發改委副局長,她,她,我,我,我真不知道哪兒得罪你了,我媽也許知道,她總是罵我沒出息。她也許知道,她也會幫我向姑娘,呃,不不,女俠,賠,賠罪。”
“你一直都口吃嗎?”姑娘笑盈盈看著他。
“不,不口吃。就,就在我媽面前有,有點。”
“我哪兒像你媽?她竟然跟我一樣年輕?”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不,不不是的。我媽比不上姑娘。我媽又胖又難看。”這次男子說話倒是分外利索。
“你這么嫌棄你媽你媽知道嗎?”姑娘又輕輕笑起來,“你沒得罪我。”男子松了一口氣,卻聽到姑娘聲音驟冷,“你得罪了我的妹妹。”
這聲音冰冷得如劍一般,四個男子都戰栗了一下。
“我,我沒有啊,我從不敢私自跟女孩子來往,我,女俠,你,你一定是認錯人了,我,我從來沒有欺騙過哪個女孩,我都不敢跟女孩說話。”
“是嗎?那你怎么娶到媳婦的?”
“我,我媽安排的,她,她相中了一個女的,說家境普通,嫁到我家是撞了大運,肯定聽話,長得也端莊,略有點胖,有福氣,好生養。就,我就娶了。”
“你喜歡她嗎?”
“不,不知道。我,還是喜歡她的。嗯,喜歡她的。”
“你幾歲了?”
“二十九。明天,明天三十歲生日。”
“怪不得,還沒到而立之年吶,所以什么都由你媽安排,還真是好兒子。現在稱你這樣的男人叫什么?媽寶男?好新鮮的詞。你聽了你媽的話娶了媳婦,那就該好好待她,怎么結婚兩年她就死了?不是本來挺富態的嗎?”
“我沒有待她不好,她,她是難產,難產死的。醫院,醫院太黑了,一尸兩命啊!”男子哭起來。
“現代醫療設施這么高級,醫療水平這么高,還難產死了?可憐呀!”姑娘嘆了口氣,卻語氣陡寒道,“怎么她告訴我是因為胎位不正醫生要求剖腹產而你不簽字才導致的呢?”
男子呆住了。
“哦,我說的可能不對,應該是你媽不同意,所以你不敢簽字,是這樣嗎?因為女人嘛,千百年來不都是這樣生孩子?而且順產的孩子聰明!而且順產恢復得快!而且順產的想要二胎不用等上兩年!”姑娘逼視著男子,“你還真是你媽的好兒子!你就不怕你媳婦回來找你嗎?這樣枉死的人,怨氣過重,是上不了奈何橋的。”
男子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愣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姑娘走近了那口熱騰騰的鍋,動作優雅地盛了半碗濃稠的湯,遞給他,輕聲說,“喝了吧,喝了就不怕了。”
男子則抽泣著伸手接了碗,一口,喝光了。另外兩個男子驚恐地盯著他看。他沒有死,也沒有瘋,他只是又愣怔了片刻,然后起身,對姑娘深深鞠躬:“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跟她賠罪。”說完,就往門口走去。姑娘也并未攔他。
“那么,你們倆,是我幫你們盛好湯呢,還是自己來?”她微微笑著,兩個男子卻不由自主齊齊打了個冷戰。
“姑娘,我,我跟媳婦感情很好。我們孩子六歲了,我很愛我媳婦,也愛我的閨女。”身材略胖有點禿頂的男子急急表態,同時還很刻意地摸了一下左手無名指上戴的戒指。
那個湯顯然有問題。不然剛才那家伙怎么端了熱湯就喝下去,也不怕燙?而且他明明結巴得厲害,怎么喝了湯,就像是突然得了七巧心一樣講話清清亮亮的?
“噢,對,你跟你媳婦感情很好。她生孩子的時候你忙進忙出體貼入微。確實是這樣。不過,你媳婦呢?”
“我媳婦,她在娘家。”禿頂的男子怯怯地偷瞄了姑娘一眼,“我上班養家,挺忙的平時。她, 她說一個人在家害怕,就帶著孩子回娘家了。”
“你多久沒見過她了?”
“四個月吧,現在生活不易,留守兒童留守婦女很多,我也不想這樣啊。”
“是吧?我怎么聽說你妻子自殺了一次,人雖沒死卻成了殘疾,所以,你把她和孩子送回娘家的?”
禿頂男子的臉色變得慘白:“我,我得掙錢養家,實在沒有法子照顧她,所以才把她送回娘家,親生父母身邊,總是會照顧得貼心些。我也是為她好。”
“嗯,看來你今天來錯這里了,不過,你口口聲聲掙錢養家,她卻怎么沒錢治病?而且,你身邊那個女人是誰?保姆?”
汗珠密密地布滿了禿頂男子亮亮的腦門。拿手抹了一把汗,他還是開了口:“那是一個,呃,同事,我們,我們就是臨時搭伙,回去我就跟她斷了,徹底斷了。然后馬上去接老婆回家,呃,不對,我要送她去最好的醫院治療。”
“晚嘍。”那姑娘聲音冰冷,“她已經死了。你喝一碗湯,忘了她吧。”
“死,死了?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對啊,你怎么不知道?她已經死了七天嘍。你這七天都沒聯系過她嗎?呃,對了,這七天你帶著那個同事外出旅游了,你怕被打擾,關了手機。她真是嫁了個感情深厚的男人。”
說這些話時,她遞過來一碗湯。禿頂男子默默接過來,一口氣,喝光了。然后他也癡癡傻傻走了出去。
最后一個男子年輕英俊,眉眼之間有幾分跋扈張揚。起初的畏懼似乎已經沒了,他直視著姑娘,朗聲道:“我連女朋友都沒有,你帶我來干嘛?”
“你沒有,但是你爹有啊!”姑娘溫言軟語,“還不止一個。你都知道的吧?這也是你壓根不談戀愛的原因之一吧?怕不留神跟你爹的女朋友撞臉。畢竟發生過一次這樣的事,也確實挺尷尬的。”
男子鐵青著臉,咬牙切齒:“你到底是人是鬼?你以為你在做什么?做上帝嗎?你有什么資格刺探評判他人?”
“你問得對,我有什么資格?”姑娘沉默了。
男子起身,氣沖沖朝廟門走去。
“你媽怎么死的你知道嗎?”姑娘在他身后突兀開口。
“你什么意思?”男子警覺地停下來,轉身質問。
“你那時也有十幾歲了,你父親說什么你都不聽,怎么就這個你聽了呢?是不敢懷疑嗎?”
“你在胡說什么!”男子恨恨道,“你想說什么直接說,不過最好是有真憑實據的。你要是敢空口無憑胡說八道,我就殺了你!”
“你自己看吧。”姑娘手里拿著一個略泛舊的皮質商務筆記本,棕色。
男子猶豫了一下,往回走兩步,接過筆記本,并且隨手就翻開了。
是他父親的字。前面幾頁全部是人名和數字,很顯然是對應的年齡,有的還寫了地名,當然也不乏名校。
然后是連續的空白。他正要合上時,卻又出現記錄了,是比較零亂的字跡。
他幾乎一目十行地看完兩頁紙,木立,臉上表情在燭火映照下難看至極。
“所以你確實不知道?”姑娘嘆口氣,“你父親造孽太多了,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行事高調囂張,你母親從來就為你擔驚受怕,所以,我才將你帶來這里,讓你看清楚。怎么做,你自己選。”
“自己選?”男子喃喃,“自己選?選什么?我什么時候能自己選?”
他木然走到爐火前,自己盛了一碗湯,一仰頭喝了下去。
三天后,市人民醫院收治了三個男人,其中有兩個是跳樓,一個是醉了酒躺在高速路上,被車活活碾死。
幾個月后的某夜,破廟又燃起了蠟燭。破廟里飄出一股誘人的香氣。從半敞開的門可以看到破敗的香案前,有一個大爐子。
爐子上有一個大鐵鍋,鍋里,是熱騰騰香噴噴的湯。熱氣在寒冷的夜里自鍋中剛一升騰起來便氤氳成白的霧汽,仿佛要蒙住在座諸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