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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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每到過年時,總是憶起兒時過年的樣子。那時的年,如今僅停留在電視里、手機的視頻里。每當那些熟悉的音樂響起,看到大雪紛飛下的老屋,成群結隊挨家挨戶拜年的影像,舊時過年情景就會閃現在眼前,眼角就濕潤了。那是回不去的故鄉,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年代。只有偶爾在夢里才能與那時的年相會。那時的年,承載了太多的期盼。穿新衣,發紅包,壓歲錢,吃好吃的,放鞭炮,看煙花,拜大年,走親戚……

? ? ? ? 北方的冬天,沒有農活,只余空閑時間,大人小孩最大的愿望就是盼著過年。一進臘月,全家就開始忙碌起來。臘月二十三小年以后,把灶王爺送上天,便每天安排一項工作。掃房子,磨豆腐,殺年豬,蒸饅頭……忙著忙著很快就到了年三十。年三十這一天,一定要把自家院子打掃干凈,連同大門口外的胡同也要打掃。院子里的大水缸今天必須要添滿,整個下午,全村的男人挑著扁擔排著隊去村外的水井去擔水,一個水缸,需要多擔幾趟,才能添滿。因為,大年初一是不能干活的,年初一干活意味著要忙碌一整年,所以年三十盡管忙碌,也要把所有的活干完。家里的女主人在廚房里,一整天都不能出來。年貨是早已備齊了,饅頭蒸了好幾大鍋,足夠親戚們上門來吃半個月的,煮熟的豬頭肉留了一大盆,殺年豬后,好肉都賣給了集市上的肉鋪,留了這些豬下貨,最好吃也最方便,隨便切一盤就是上等的酒肴。那些炸藕、炸丸子幾天前就已做好,晾在籮筐里,黃澄澄像元寶。年貨把廚房,偏廂房都塞得滿滿。年三十這一天,最重要的活計是準備做祭祖用的供品,供品有很多的講究,即使是窮苦人家,雞、魚、肉、肘一件都不能少的。鯉魚要整條,肘子要整塊,雞要整只 ,還要有大塊的豆腐,諧音兜福。北方的冬天,天氣寒凍冷,供品也要蒸熟做好,一是為了擺放有型,再是為了方便儲存。鯉魚要蘸上面糊炸成金燦燦的,肘子的肉皮要抹上醬油,看上去才鮮亮。所有的供品,都要盛在大碗里,看上去要大氣。八仙桌上擺滿供品,紅黃白青,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 ? ? ? 年三十這天,廳堂正中的墻壁上高高掛上當地發音為“竹子”的“軸子”。“軸子”就是族譜的卷軸,從始祖開始,逐代按輩份謄寫在上面,家族興旺的,一幅“軸子”都盛不下。每個家族姓氏都有自己的輩分,上面記得清清楚楚。每年的年三十,都要從柜子里恭恭敬敬地請出來,高高掛在廳的正中央。“軸子”下面是各色的供品,供品的兩側放了木制黑漆的燭臺,燭臺上插了蠟燭。黃銅做的香爐擱在桌子的中央,香爐里堆滿了谷物。

? ? ? ? 當一切收拾停當,太陽也落了山。這時,應該去祖墳上去邀請那些逝去的祖先了。請祖先的事情,由家里的男主人承擔,家里兄弟多個的,長兄會代表家族去請。請祖先要去祖墳,北方留下來的祠堂很少,祖墳多數在村外面的莊稼地里,或者荒坡里。出門的男人手里拿上一把燃香和幾張黃表紙,還會把自家的男孩子叫上一起去。冬日的田地里,到處都是荒涼,樹上的枝椏光禿禿的,只有幾顆松樹上留著一些青色,前幾日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像白色的棉花一樣偶爾點綴在草叢里。田地里的泥土凍得生硬,秋收后的秸稈枯葉散落在大地上,像盛宴后的殘羹。遠處一個個隆起的小土堆,就是祖墳了。大人走在前面,孩子跟在后面,這也算是一種傳承吧,否則,再過若干年真不知自家的祖墳在哪里。爺倆在墳前的空地上跪下,用火柴點燃帶來的黃表紙,拿起旁邊的小樹枝,挑起燒紙,看著灰燼變成了紙錢,隨風吹散到墳頭上。男人沖著墳頭磕了三個頭,小孩學著大人樣子也跟著磕了三個。男人起身用火柴把香點燃,雙手舉過頭頂,嘴里說:“爺爺奶奶,老爺爺老奶奶,還有各位逝去的先人們,回家過年吧。”然后站起身子,拉起小孩,向家里走去。路上,男孩問大人:“你爺爺奶奶,我該叫他們什么?”“你叫老爺爺老奶奶!”“你老爺爺老奶奶,我該叫什么?”“老老爺爺老老奶奶啊!”“哦,明白了,那后面的應該叫老老老老……吧。”“別亂說,都在后面跟著呢。”男孩緊忙回頭看了一眼,并沒有人跟著。伸了一下舌頭,卻不作聲了。

? ? ? ? 還沒到院子里,男孩完成了自己的任務,蹦蹦跳跳地跑到一邊玩去了。男人自己回到屋子里,把手里的燃香輕輕插進香爐的谷物里,又把兩邊燭臺上的蠟燭點燃,屋子亮了起來。香霧在屋子里彌漫繚繞,供品與燭光影影綽綽地閃現,屋里飄出出一種神秘的色彩。從外面走進來,就能感知到祖先們都回家里來過年了。過去北方農村的年夜飯,一定是要守歲到下半夜才去吃的。那時,沒有電燈電視,更沒有春晚。平日里點的是煤油燈,年三十的時候才能舍得去點上蠟燭。晚餐后,大人們還在廚房里忙碌著,孩子們在屋子里,看著滿桌子的供品,直咽口水,卻不敢偷吃。他們在嘰嘰喳喳的談論著族譜上的名字,個子小看不到,就爬到椅子上去指劃。被進到屋子里的母親看到,緊忙攔腰抱下來,拍了屁股。母親指了指滿是供品的八仙桌,囑咐道:“今天是過年,祖先們到家里來了,所以椅子是不能隨便上去的,你們走路要悄悄走,說話要輕輕說。”孩子們又嚷嚷著穿新衣服,母親說:“新衣服明天早上才能穿呢,你們早睡覺,醒來就能看到新衣服了。”孩子們熬不過時辰,又不讓大聲說話,就早早鉆進被窩里,他們在炕上歪著頭,相互地擠鼻子眨眼,不一會的工夫眼睛就黏在了一起。母親悄悄把新衣服從箱子里取出來,疊整齊,按照大小分好,擺在他們的炕頭上,等他們醒來睜眼就能看到新衣服。

? ? ? ? 不知過了多久,孩子在迷迷糊糊中被推醒了。母親在耳朵旁輕輕說:“孩子們,快起床了,過年放爆杖啦!”孩子們一聽到爆仗,就“咕嚕”一下從被窩里爬了出來。被窩外面的冷氣卻一下子撲到身子上,男孩情不自禁的鼻子一酸,張大了嘴巴,準備打一聲噴嚏,卻被旁邊的女孩用小手手把他的嘴巴捂住,硬生生讓他憋了回去。“咱爹說,過年的早上,不能打噴嚏,抓緊揉揉鼻子!”姐姐訓斥著弟弟。男孩這才記起,睡覺前,父親是囑咐過的,一覺醒來卻全忘了,一手揉著鼻子,一手拿著新衣服著急地向身上套。屋子里的蠟燭閃爍著紅紅的火苗著,松香彌漫出的氣息更加神秘。窗外院子里的天還黑著,一個小小的月亮掛在棗樹垂下來的枝杈上。那是一盞馬蹄燈,藍色的火苗在玻璃罩里安靜地綻放。燈光僅能照清楚樹下的地面,棗樹上還斜放著一根白色的木桿,上面掛了一串白色的大爆仗,一圈圈繞在桿子上。院子角落里的廚房的門是敞開的,從里面透出紅色的光出來,那是灶膛里玉米秸稈燃燒的火焰。天上沒有星星,黑漆漆的一片。家家戶戶都是一樣,院子里有一盞燈,廚房里一片紅。此時,夜是寧靜的。“快了,馬上就要過年了。”男人看著墻上的掛鐘,那秒針像個弓腰瘺背的老人,在朝圣的路上搖著轉經筒,蹣跚而堅定地前行。

? ? ? ? 似乎全村的掛鐘,在同一個時點同時敲響。夜的寧靜瞬間就被打破了,不知誰家的鞭炮第一個響起,遠遠地清脆地傳來,隨著一個聲響,看到一道白光。緊接著遠處地近處的都開始響起來,還不時伴有煙花的鳴叫直沖到天空,散發出絢麗的彩條。此時,整個村子在演奏一場交響樂,節奏有快的有慢的,聲音有粗狂的有細膩的,樂曲里充滿了快樂。“抓緊點咱家的爆仗。”女主人端著煮熟的水餃,擺放到有供品的桌子上,排在最前排的地方。“好,馬上就點。”男人拿著火柴走出屋里,回頭沖孩子們說,“你們都把耳朵捂上,咱家的爆仗聲特別大。”虛掩上屋門,中間留了個大縫隙,一個個小腦袋從下面排上來,一雙雙小手緊捂著小耳朵,眼睛卻瞪得大大。只見火光閃耀,大地一起跟著震動。小腦袋嚇得都閉上了眼睛,眼皮里仍然看得到一閃閃的白光。“今年的爆仗聲響真大啊!”這是女主人的聲音。“鄰村劉二家做的,用的白磷炸藥,五十頭的,聽著真過癮!”男主人應聲答道。“明年再買他們家的,爆仗越響,日子越紅火!”“好!”爆仗是自家的聲響最大,其次是隔壁鄰居家的。一個更大的聲響傳過來,方向來自于另外一個胡同里的。聽響聲,好似也是從鄰村劉二家買的白皮白磷炸藥的爆仗,比自己家買的還要響,應該是劉二家最大號的那類型。女人囑咐男人,明年也要買這種特大號的。放完爆仗,男人和女人回到屋子里,重新把香爐里燃盡的香換成新的,剪掉燭臺上的燒焦的燭芯,屋子里頓時亮了不少。夫婦兩人對視看了一眼,一起跪在在桌子前地面的蒲團上,面向祖先開始磕頭。隨后,又把孩子們拉過來,說:“來,你們也給祖宗們磕頭拜年!”孩子們很聽話,“撲通”一聲整整齊齊就跪下了,學著父母的樣子把頭磕到了地上。隨后,孩子們又懂事地扭過頭,沖男人和女人說:“爹娘,我們也給您們拜年啦!”說罷,又把身子齊刷刷鋪了下去。兩個大人都開心地笑了。此刻,倆人覺得,一年來的辛苦和勞累似乎都飄到了九霄云外。“快快,把紅包拿出來,給孩子們壓歲錢!”男人拽了拽女人的胳膊。“過來,一人一個。”女人把孩子們摟在懷里,把紅包一個個塞給他們。燭光下,孩子的笑臉紅得像大蘋果。放爆仗前,端上桌的餃子是供給天地和祖先們的。家人吃的餃子,還在廚房里。女人再次回到廚房,把家人吃的餃子煮透,端上來,大家這時才開始吃年夜飯。“使勁吃,過年的餃子,吃的飽飽,一年都不餓。”“哎呀,娘,我吃到了一個硬幣。”“哈哈,你小子可真有福,一共包了五個帶錢的餃子。趕快吃,看看下一個誰吃到。”院子里的馬蹄燈還在忽閃著亮光,天空逐漸開始變白。村子里的爆仗聲一直沒有間斷,稀稀拉拉地伴奏著清晨地到來。大年夜也正在悄悄敞開大門,家家戶戶都已準備好,開始迎接第一批拜年的鄰居了。

? ? ? ? 那時的年,守年歲,年夜飯,放爆仗,拜大年。似乎每年都在重復著同樣的程序。但是,年年如此,卻年年期盼。如今,這些美好的景象,似乎都停留在記憶力,偶爾相會在夢鄉里。故鄉還在那里,舊屋還在那里,年也還在那里。只是歲月更替,孩童已成長為那個點香的人。故鄉的人還在延續著過年的那些程序,年夜飯更豐富了,爆仗也更響亮了。而過去的年,卻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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