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們家兩個寶

俺們家兩個寶

遠心

(此文發表于《飛天》2017年第3期,發表后略有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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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蒙古高原陰山之南黃河之北,敕勒川大地上,十月的陽光下,乍寒還暖時候。64歲的馮英娥,走在呼和浩特五塔寺東邊的早市上。前面是87歲的親生娘——崔榮爾,后面跟著85歲的婆婆媽——劉小花。

蒙西文化園東南邊巷子里坐著一溜十幾個老人,認識馮英娥的人就問:這都是你家老人啊?馮英娥用地道的河北話朗朗地回答:就是,一個親生娘一個婆婆媽。哎呦,你們這可掙下了,有這么兩個寶。老太太用呼和浩特此地話說:你哉可是個孝順媳婦啊!

三個人相跟著過馬路,崔榮爾繞了個小圈兒,馮英娥也跟著繞了個小圈兒,劉小花在后面也跟著繞了個小圈兒。馮英娥前后看著,明明可以抄近路直接過去,都繞了遠兒,自己心里偷著樂:老人可真是跟小孩一樣啊!

這個馮英娥就是俺親娘,頭發燙的小卷兒快長直溜啦,炸炸的像撓撓兒菜。

俺爹趙永健年初把奶奶從河北唐縣灌城村接來。奶奶去年年底摔斷胯骨,爹和叔叔一起回去,在醫院做了手術,爹在老家陪奶奶過了年,恢復得基本好了,但不能再一個人生活。九月,俺姥姥也被娘從河北曲陽縣朱家莊接來,姥姥是下了決心要來看眼睛的。兩只眼睛在附屬醫院做完白內障手術快一個月,現在都能看見了。

俺們家在青城公園南門對面的巷子里。一個長條院,兩幢圍起來的住宅。這半年加保溫層修水管整理地面,院子挖出了土層,高低不平地走進去。到最西邊單元,五樓,兩位老人和爹娘在三室一廳的大房子里住著。俺從南京開會回來剛下飛機,就接到爹的電話,爹神秘兮兮地說:你姥姥你奶奶現在都來咱們家了,你娘積極性挺高,不像那段就你奶奶那會兒了。說完嘻嘻地笑。

俺說:那肯定哇,我姥姥做了手術你跑前跑后打針吃藥,哪兒不是你啊,我看著你照顧我姥姥我心里都熱乎乎的,比個親小子也孝順,我娘不得在心里比比啊,你這是把她感化了啊。

俺爹說:這下好了,我白天去接送甜甜中午不用回來做飯,你娘給她倆做飯做得可及時哩,這么著就哪也不耽誤了。

爹那老灌城音兒,憨憨地透著心里的歡氣。我怕看打針,遠遠地在開著的臥室門外看到,爹親手在姥姥肚皮上給打胰島素,姥姥的肚皮有好幾層,比奶奶胖了很多。爹那認真的樣兒,完全當個親娘伺候著呢。爹高中畢業,是當年的灌城鄉叫得響的高材生。娘不認字,是朱家莊上工下地的一把好手。老人到了看病住院的時候,娘天天陪床沒問題,但看說明書聽醫囑都離不開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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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越來越像當年的爺爺。爺爺一輩子老實巴交,愛抽煙鍋。不管是在俺們村那條唯一的主干道的街邊,還是在俺家五間磚房、二三十米深的大院兒里,往那兒一圪蹴,煙桿子杵進煙袋兒嚯嚯幾下裝上煙,到嘴邊噴噴地抽起來,末了往地上一磕煙灰,站起來背著手走了。爺爺年輕時到保定車站背麻袋落下腿疼病,走起路來腰歪出兩三寸去。在俺們灌城村——據說是當年大將軍灌嬰曾經駐扎過的軍事驛站,老遠就能看出爺爺的身影。

爺爺打小沒了娘,被后來娶了三房老婆的祖爺爺扔給他奶奶,跟親叔叔們一堆長大。他在村里就經常給俺爹娘幫忙,到呼和浩特住過一年半載,還幫著擺早市賣貨。爺爺去世那年,正是我女兒一歲半,弟弟女兒半歲。爺爺突發腦溢血不省人事,爹、娘、我和一歲半的女兒一起坐一宿火車回去,沒有等到他醒來。最后那個夜晚,我趕到唐縣縣醫院,守在重癥監護室爺爺的身邊。整整八十歲的爺爺,鼻子里不停地溢出東西,嘴巴張著,艱難地吸氧,出氣大吸氣小。我用熱毛巾給他擦臉,擦胳膊,一遍遍用棉棒擦干凈嘴角鼻孔的溢出物。第二天醫院讓回家準備后事。救護車里躺著爺爺,我拿東西眼淚模糊地上車,我和爹,像兩個失明失聰的木頭人。

回到村兒里,俺出生的院子,老石榴樹下的木格子窗里,爺爺睡在南北大炕的北頭,氧氣、液體維持著最后的呼吸。那一夜凌晨,呼吸慢慢地消失。村北街邊小賣鋪臺階上跟十來個老頭一起坐著的爺爺,剛剛栽了柿子樹的爺爺,生命最后一個夏天還爬在地里鋤地的爺爺,前幾個月跟奶奶打架一凳子掄過去,齊刷刷摔斷了凳子腿的爺爺,永遠走了。

三天后送葬的隊伍里,我放聲大哭。漫天灰蒙蒙的雪花,把我生命的一部分帶走了。我在凄涼的嗩吶聲中大聲地呼叫:爺——,爺——那些紙糊的亭臺樓閣,金童玉女,好像在幾天的守靈之后突然變成了真的。爺爺的骨血,安葬在我從小跟著娘種過的地里。我還記得耕種時同姓的家族長輩們來往說笑的身影,如今,只能遠遠地望著爺爺的新墳,那塊地依然春種秋收,而我再也不能收獲一個爺爺回家了。

爹留下了終生遺憾,后悔前一年沒把爺爺接來呼市。那年爹回去看爺爺,奶奶和姑姑都不讓爺爺跟著爹來,爹也不想帶他來。那個時間段,爹在商場的柜臺被收回,商場裝修之后,私營業主之間的個人租賃全部失效,要進商場還要花十幾萬重新入駐。一群河北親戚也都陷入到這個新的生態圈,原來一個柜臺十來萬的資產轉眼間消失不說,連做買賣的攤位都沒有了。那年,我的女兒一歲多,弟弟的女兒剛剛出生幾個月。爹娘的家里住著爹娘、我、我的女兒、弟弟、弟媳婦、弟弟的女兒、我四姨,兩個相差一周歲的孩子每天熱鬧地哭叫,從早到晚不得消停。家里亂成一團,實在沒有地方再把爺爺接來住。

那年,爹為了不帶爺爺來呼市,臨出發前到處躲藏。爺爺到處追他,就要跟著他來,爺爺說家里吃不上飯,摳門一輩子舍不得吃的奶奶每天就知道給他熬小米粥,他快餓死了。他愿意跟著爹娘一起吃肉,吃好飯菜。我不知道離開的那個早晨,爹是怎么擺脫79歲的爺爺的追趕,自己上了姑夫開著的長途大巴車。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讓留在鄉村的老人要那樣去追趕自己的兒子,而年過半百的兒子,又怎么狠心放下腦血拴已經犯過兩三次的老父親。爺爺最終沒有追上長子進城的腳步,人生最后的兩年,在等待、失望和委屈的抗議中,猝然而去了。

奶奶跟爺爺吵了一輩子架,爺爺死后,她卻幾乎哭瞎了雙眼。每天念叨狠心的爺爺,拋下她一個人不敢安心地住在自己的獨門獨院里。她見人就哭,見人就說對不住爺爺,爺爺走的前一天晚上,要吃餃子她也沒給煮,還是只給爺爺湊合吃了一碗小米粥。半夜爺爺自己起來上廁所,自己上炕后再也沒有醒來。奶奶的兩只眼睛后來就被白內障糊住了,后來,在鄉里做了手術才恢復。

別說爹,娘都受不了爺爺這么個走法。沒有最后照顧上爺爺,是爹娘和俺心里永遠的痛和悔。爺爺在娘跟奶奶吵架半輩子的歲月里,從來就是護著媳婦兒。永遠幫著娘干活,跟娘一起受年輕氣盛的爹的訓斥。

俺再回故鄉,站在山腰上,望著遠方的西大洋水庫,懷念陪爺爺看大戲的夜晚。跟在他身后回家,靜靜的黑漆漆的鄉村的夜路上,爺爺煙袋鍋上一明一滅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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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2歲的爹,這幾年突然變了,火爆脾氣一下小了,變得柔軟敦厚,寬容著俺的任性。五年前俺都想象不出來,爹到了塞外呼和浩特,竟然學會了做燒麥、熬奶茶。他那幾年天天去泡奶茶館,吃蒙古包子,喝蒙古奶茶,經常贊嘆人家蒙古人的包子怎么怎么好吃,肉餡怎么怎么夠味,怎么怎么實在。每次他說起來,娘就在旁邊翻白眼,斜著眼瞪著他冷冷地看,牙齒縫兒里擠出幾句嘟囔:知不道奶茶館里有什么,天天就把你饞死了,不喝那點奶茶敢活不了哇。爹就說奶茶館里什么人都有啊,那些有工資的退休老人們,說點啥可在理呢,他們每天都吃一塊手把肉,手把肉可貴呢,那么一小塊就十幾塊。俺沒有跟著爹去過奶茶館。近幾年,俺是經常跟閨蜜們一起進蒙餐館。俺們一群蒙古族、鄂溫克族、漢族女人,能從早晨的早點喝奶茶到晚飯時分,奶茶、白奶油拌炒米、奶皮、手把肉、血腸肉腸,沒有俺不愛吃的了,過一段時間就勾起饞蟲來。不幸被俺娘罵中了!

俺真想不到,這兩年,爹竟然會自己在家熬奶茶了。爹熬的奶茶跟蒙餐館味兒不一樣,爹熬的奶茶一股河北小米香。俺問爹,你這是用的啥熬得奶茶?爹說:小米啊,我就用的小米。啊?人家都是用炒米,那個炒米是糜子米,不是小米啊。嗯,敢是啊,我說怎么熬不出那個味兒來。但是,爹最近還是用小米熬奶茶。俺和姥姥、奶奶一起吃他蒸得包子,熬得小米奶茶,都挺習慣呢。俺說買炒米熬吧。爹還說那炒米可貴呢,八塊錢一斤呢,一袋現成的炒熟的不得十幾塊,咱們不會自己炒。俺這才搞清楚,爹是嫌貴呢。過幾天閑下來俺得多給他買些炒米放家去。不過,河北小米和磚茶、牛奶熬出來的奶茶,俺喝著也挺不錯的啊!

呼和浩特燒麥是一絕。這段時間俺還沒請姥姥去嘗過呢,哪天要在吃早點的時間帶著他們一起去。帶奶奶去吃過“老綏遠”的燒麥,餡兒爛爛的,薄得透明的皮兒,她是贊不絕口。俺家住在五塔寺旁“燒麥第一街”,是從明朝開始建城的老歸化城的中心地帶,走不遠就是一家接一家的燒麥館,家家都是醇香的羊肉餡兒。爹去買了現成的燒麥皮兒,餡兒按照蒙古飯店的習慣,手工剁肉,一塊一塊的,爹蒸的燒麥,冒著油,老大個兒,一個頂燒麥館兒的倆。俺們也都吃習慣了,火候把握越來越好,吃幾個他蒸的燒麥一天都不餓。爹還學會了烙酸奶餅,有時候火候大了,看著糊不拉嘰的,九歲的琪琪就是愛吃,松軟奶香,琪琪能一天連著吃三頓。

以前爹一做飯我就拿眼瞪我娘,意思是:怎么讓他做飯?他做了誰吃啊?你就不能去做?現在形勢變了,爹不在家的時候我上四節課回來,娘還給我吃爛菜沫子菜飯,餓得我哇哇叫。爹在家時,我中午回來就能吃上肉是肉菜是菜,主食之外還少不了小米粥。

五年來,俺覺得爹娘的角色好像換了個兒。俺在灌城村兒出生,爹是傳統中原男人,男人是不興抱孩子的。我生下來幾個月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抱起來,突然院兒里有動靜,有人來了,他把我往炕上一扔,只聽得“咚”地一聲,差點摔傻了。還是這個爹,這幾年寬容慈愛,又做飯又帶孫女外孫女,像個娘。倒是小時候在河北拉扯俺和弟弟長大的娘,這幾年只顧做鞋墊難得下廚房,像個爹。娘甚至動不動就說:做什么飯,你們上外頭吃老算了,俺知不道做什么吃。好像她沒養了俺們半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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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們家一直住在呼和浩特大召小召老城中心地帶。自從進了城,俺們就開始不停地搬家。如果城市有記憶的話,一定能記起俺們一家四口從1994年到2001年7年間租過的10處平房。俺14歲那年跟娘來到這座城,在火車上一整夜,擠在硬座車廂過道,行李和所有人的腳擠在一起,俺們娘仨被來往行人踩來踩去,娘不時地發出恐怖的尖叫:別踹著孩子!娘那亂蓬蓬的頭發和恐懼銳利的眼睛,像那個夜晚的劍光,保護著兩個第一次離開河北的幼崽。

這是一個半年燒暖氣的塞外城市,中國正北方,冬天的漫長和寒冷遠遠超過河北。俺永遠忘不了俺們的第一個住處——一間小南房,四個人睡在一張東倒西歪的床上,兩摞子青磚支著案板做飯桌。第一個冬天,俺站在站臺等公交,穿著娘給買的白色長棉襖。棉襖太薄,風刀割一樣吹透單薄的身體,公交車好像永遠不會來……

2001年,俺上大二,好像是春天,俺們一早天不亮,開始搬家,搬進新買的商品房。俺們平房里的瓶瓶罐罐、水壺桌椅,甚至一張從舊貨市場買來的帶床頭的大床,都一趟趟搬進了新樓房。房子是用娘從柜臺上偷偷藏起來的貨款攢出的四萬塊錢作為基礎買的。老鄉們紛紛買房了,爹手里一直沒錢。22年過去了。今年俺最放心的是,五塔寺東邊這個住了15年之久的老小區,外墻保暖工程做好了。從開春到開始,院子里搭架子鋪滿了綠塑料網,一層層做工程,外墻保溫老瓷實了。那段時間窗口總是一撥一撥的工人往來。五樓外墻有被樓上漏雨漚爛了的地方,爹為了修得徹底,天天陪著工人,給他們買煙抽。這下好了,窗戶全部換新,嚴嚴實實地,風進不來,西邊戶也沒有涼氣了。富泰熱力公司的管道也經過了改造,家里熱乎乎地,溫度明顯比去年提高。

因為是五樓,姥姥還沒來的前半年多,奶奶都是爹領著下樓。她自己能扶著樓梯慢慢走,下去后就坐在輪椅上,爹一有空就推著她去對面的青城公園。還有一個小插曲,爹說奶奶走不了遠路,得買個輪椅推著她逛公園啥的。俺隨口就說了一句:去買個二手的吧,可多賣的呢。爹突然就不高興了。坐在那兒不響,鼻子“吭吭”幾下,陰著臉說:咱們孝敬老人,還買不起個輪椅了?還買二手的?那二手輪椅肯定都是家里老人死了的才賣的,咱咋能用那個?我當時聽了一愣,我真沒想那么多。我趕緊說那就買新的。后來爹自己去買了輪椅,我很長時間后才想起問他,他說買了個二手的,很好用。爹自己咋想通了?

爹娘這兩年不在商場做柜臺買賣了,先是給俺們帶孩子,孩子們上了學,兩個人開始在早市上各自賣自己的東西。爹賣衣服,娘賣鞋墊。經常是他在早市,她在公園南門,他倆不能再在一起做買賣,老吵架吵傷了。

奶奶來了,爹接送孫女甜甜,照顧奶奶。奶奶在我家和叔叔家輪換,各住一個月,爹就推著輪椅兩邊接送她,一有空就去叔叔家接她下四樓逛公園。俺一到周末就被琪琪牽著鼻子走,偶爾一次和奶奶、爹一起站在公園南門唱大戲的行列里。足有幾百人,鑼鼓喧天,唱戲扭秧歌,大合唱。奶奶耳朵聾得厲害,也不嫌吵,爹還能跟著唱。匯進幾十個人的大隊伍里,那熱鬧比俺小時候村兒里的廟會還要多幾分。

這回姥姥也來了,爹可稀罕地告訴俺:你奶奶跟你姥姥兩個人還能相跟著下樓上樓了!就你奶奶自己可從來沒敢單獨下過樓!這回可鬧好了。

俺出差回來一進家,奶奶明晃晃的大眼睛笑成兩朵花,坐在沙發上樂呵呵地說:老爺哦,你姥姥可比俺清楚啊,這有個伴兒啦!她聽見老,不像俺這么耳聾,俺就耳聾死嘍!她會開門,俺倆就著伴就下樓去了。俺那天一開門,老天哦,風忒涼,嗖嗖地吹啊,俺倆忙兒里快點上來啦,上著上著,老天爺,一看怎么上了六樓啦,你看看這倆老婆,笑死人嘍……

俺聽奶奶這番話,笑得前仰后合。奶奶小名叫小花,大眼睛,壞脾氣,在家排行老三,是出名的厲害三姑娘。想當年爺爺活著的時候,聽奶奶罵爺爺,罵一天都不帶重樣的。俺奶奶指著爺爺的鼻涕說:看看,看看,又過河啦又過河啦。奶奶跟爺爺吵架,一大早弟弟去他們院兒里,發現爺爺正光著屁股下地窖,是奶奶把他的棉褲扔進窖里,棉襖扔到房頂上去了。奶奶的嘴皮子和創意的本事,現在都遺傳給俺了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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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歲的姥姥最近是越來越清楚了。一個多月前去做手術那天,早早地要下樓,她先出防盜門,說自己慢慢下。我穿上鞋出門就往下追,都二樓了還看不見她,叫“姥姥姥姥”,她一回答,才聽出來她好像在上面。俺大步跑上去,發現姥姥正站在六樓東戶門口,拐棍敲著地,說著:這門怎么開不開呀?俺看著她又想笑又心酸。她一只眼睛失明很久了,另一只也快看不見了,來了呼和浩特又從二舅家折騰到俺家,人都整蒙了。

四五個人帶姥姥排隊掛號,第一個在上班時間進了診室。年輕的蒙古族女專家包秀麗大夫檢查時連連抱怨:這白內障太硬了,你們這耽誤多少年了,啥也看不見了,早該做了,做了都不知道眼底啥樣了,要是再不做眼睛就該疼了,都快爛了,真要疼起來這么大歲數的老人就得活活疼死了。俺聽著大夫說這話,臉紅一陣白一陣,都不知道該說啥了。望著把頭放在儀器上無助的姥姥,心疼得愧疚得幾乎要滴血了。六個兒女,十二個孫輩,就這么讓老人眼睛慢慢半瞎,慢慢進入無明的世界。俺作為長孫女,從小在姥姥被窩里長大的,愧對姥姥的養育之恩啊!

在醫院做術前檢查那天中午,俺和父母、三姨夫跑得頭暈腦脹的,突然接到了二舅的電話。說是聽說村兒里白內障手術免費做,為啥要在城里花幾萬塊呢?說是遠在海拉爾的大舅說了,回老家做手術,他和二舅回去照顧。進醫院是俺征得他們同意后安排的,他倆突然又提出來回老家,俺糊涂了。跟曲陽縣城住著的二姨二姨夫商量,到底哪兒有免費的,如果有,為啥耽誤了這么多年都沒做。

姥姥聽俺們電話里嘮叨,耳朵靈著呢,躺在床上堅定地說:俺不回去,俺哪兒也不去,俺就上這兒做,俺知道他們不給俺做,俺什么也知道。姥姥一輩子不喜歡吵架,說話聲也不大,但這次說得那么肯定,那么解氣,她說著說著,混濁的眼睛里溢出淚水。

姥姥一米五的身高,生出六個兒女都一米六以上,一輩子就圍著鍋臺上轉,做的飯好吃出了名。姥姥事兒少,沒有閑言碎語,也不打聽事。上了八十歲自己做不了飯了,一直是二姨、四姨在村兒里縣城跑著照顧。她在朱家莊是出了名的好生活,冰箱里肉、菜、餃子,啥啥就沒缺過。就是這一雙眼睛,大家都說這么大歲數了,又是糖尿病,還做啥手術啊。二姨尤其堅持不做手術,還一個勁兒地念叨:不定哪會死里,還做什么手術啊。姥姥心里明鏡兒似的,眼睛看不見不敢說看不見,在老家受了委屈。這次她竟然坐飛機來了呼市,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十幾年前來過一次,再也不想來了。她這次來,就是鐵了心要做眼睛手術的。見了俺就跟俺念叨:他們不給我做手術,你說我這什么時候死,是今年死還是過年死,這不死就這么瞎著喂。姥姥說這話的時候,直愣愣地看著我,我才知道她其實已經看不清我的臉。她判斷我是誰全憑著聲音和直覺。她吃飯夾菜都是夾住什么算什么,這段時間每頓飯都是娘給她夾好吃的。

一個被窩里把我暖大了的姥姥,小時候經常給我含著奶頭的姥姥,一雙混濁的眼睛看著我,像無辜的孩子看著母親。我的心一下堅定了,讓我娘跟三個姨兩個舅發話:不能再耽誤了,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看,誰也別再說別的,錢的事兒一起想辦法。

兩只眼睛的手術分兩周做完,前后嚴格控制血糖,幸運的是一切順利。姥姥估計從來不會想到,她竟然跑到千里之外的陰山腳下,靠一個蒙古大夫的手治好了眼睛。手術后,包秀麗大夫沒來及換衣服,就進了病房,囑咐我們:好好護理老人,不要揉碰,不要亂動,手術特別不好做,多少年沒遇到過這么嚴重的白內障了,術后效果還要再觀察,不知道能不能看見。包大夫的急切、關切、用心,都因為這是一位87歲的老人。

這出院快一個月了,姥姥都能自己上下樓了。眼睛是窗戶,姥姥心里本來就一點兒不糊涂,能看見就更亮堂了。她領著奶奶下樓,自己會開防盜門,天氣好兩人到早市轉轉,自己還能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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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俺娘一天到晚可忙乎開了。上午忙著在早市上賣鞋墊,中午回來給兩個寶做飯,然后一中午忙著在陽臺里趁著陽光“咯噔咯噔”蹬縫紉機匝鞋墊,下午又忙著用舊衣服布料磨夾紙。她做得鞋墊那是實打實的幾層布。她長年累月做鞋墊,附近的熟人都給她送舊衣服來,我的閨蜜們也時常給收拾著。

早晨七點半俺們三四個起來吃早點,娘呵著冷氣就進門了,十一月的呼和浩特早晨溫度已在零下。娘嘴里說著:俺今兒個賣了二十塊了,還得早點去,還黑咕影兒看不清號兒就有人十塊錢買了三雙……娘眼睛里發著光,頭上的帽子一層霜。每天賣個十塊二十塊的,多時候能賣四五十,買個菜啥的手頭不斷錢,是俺娘唯一的收入,她還常常攢著錢關鍵時候拿出來用。

賣鞋墊娘就在早市上擺一小塊地方,經常被別人搶了擺不到路邊,有時還被管理人員訓不讓擺,她也不在乎,被說了換個地方接著擺。一個勁兒不賣貨,她就自己上樓來遛彎,反正早市就在樓下,旁邊的嬸嬸阿姨幫她賣。她在早市半天,幫著賣菜的賣菜,賣水果的賣水果,還常常得到他們的贈品。看見好好的白菜梆子扔了一地,她撿回來洗洗熬菜吃。

姥姥說:還是白菜好吃,撿回來的那么多白菜你多熬點,這城里人們真是哩,那么好的菜全扔老!

娘一邊在廚房收拾一邊叨嘮:你們知不道哩,早市上賣白菜論個兒賣,賣菜的就緊著剝,看著好看才有人買啊。看著俺揀菜梆子他們就問俺:你沒有退休金啊?俺說俺們老兩口誰也沒有退休金,要不賣鞋墊哩。他們覺著咱們這四個老人怎么活啊,可憐俺哩,呵呵。俺是看著這菜忒可惜了兒。

這段時間可忙壞了俺!姥姥手術,我跑到醫院N趟。手術前娘跟姥姥在二舅家住,奶奶在我家。后來奶奶去了叔叔家。我開車在路上,常常算計半天,上哪家吃飯去啊,該看看誰去啊。這回好了,娘這兒擠著也能住下俺,不用東看一個西看一個了。

那天俺也就當一句玩笑話說了一下:把我姥姥我奶奶都接咱們家住著,你倆照顧她倆,她倆互相看著點,最合適。俺知道不可能的。前兩個月娘跟奶奶狠狠吵了架,彼此還沒過勁兒呢。倆人像仇人一樣,紛紛跟我告狀。奶奶在我懷里痛哭失聲,渾身顫抖,說:你娘欺負俺來,你可知不道哩,你娘心狠著哩,她還想打俺啊……奶奶真是委屈透了,我都覺得娘無藥可救了。娘在這邊也是一個勁兒告訟:給她買鞋去買出毛病來了,說什么她也聽不見,凈猜乎別人罵她哩,我可罵她個什么勁兒啊?就是別搭理她!我一句硬話也不敢說我娘,不說她她都快氣炸了,她倆矛盾斷斷續續三十多年了,跟我同齡。我覺得娘跟奶奶也是沒法處了。

奶奶跟娘吵架了,叔叔那住著也不舒心,就鬧著要回老家去。她臨走前那兩天,俺第一天陪著她哭訴,第二天晚上七點多下班匆匆陪她吃了晚飯。從叔叔家下樓的時候,俺的心沉甸甸地要承受不了了。老家的姑姑住的離奶奶不到一百米的路,但畢竟是兩個院子,中間隔著很多人家。姑姑三個孩子都在保定,三天兩頭往保定跑,誰給她送飯。她早就不能自己做飯了。

那段時間娘不停地說起吵架的事兒,弄得姥姥也跟著說:俺可不跟你奶奶一堆住。這才沒幾天,咋又能住一起了?爹說:她倆老人又沒仇沒恨地,你娘沒事她倆有啥事啊。

叔叔送奶奶回老家還沒回來就出事了,奶奶自己收拾院子被絆倒,又摔傷了胳膊,沒傷到骨頭,但疼得連路都不敢走了。叔叔一口氣就把她運回了呼市送到俺家,爹全程伺候著。胳膊上的瘀血黑紅到了手腕,奶奶花白的頭發凌亂著,一整天哼哼著疼,下床都困難了,上廁所都要人扶著。俺們當時覺得奶奶的胳膊可能以后不能使勁了。結果,很神奇,經過一個月活血化瘀,爹細心伺候,瘀血盡去,胳膊也能動了,到現在基本沒留下后遺癥。俺給奶奶的羅鍋后背拔火罐,胳膊肘肩膀都光溜溜地好著呢。

爹這回又伺候好了姥姥,娘還是心眼軟了,爹去接奶奶她就同意了。娘一邊磨夾紙一邊說:這伺候人沒價個好,你老奶奶老爺爺、你姥爺全是我伺候死哩,伺候到死有什么好啊?俺娘話是這么說,其實她是給三位老人養老送終的。她是長女長媳長孫媳,照顧人沒有比她細心的。她把自己家一攤子事兒放下,在姥爺臨終時回老家伺候了整整七個月。當年俺爺爺的親爹晚年突然從北京回到唐縣,從唐縣又回到灌城村,俺奶奶堅決不認那個帶著后老婆的公公,俺爺爺對他這個沒有記憶的親爹也滿肚子意見。還是爹心眼軟,專門去城里接回了兩位老人。老人有退休金,有級別,跟村兒里要了一處村中的房基地,一家人苦哈哈地蓋起五間大新房,院子也格外敞亮。爹娘給二老陸續養老送終,前后十來年的時間。娘這一輩子,就是跟俺奶奶吵架吵不出勝負,剩下的左鄰右舍沒人不說她好的。俺真沒想到,她倆這仇這么快就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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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特別稀罕姥姥,一個勁地跟俺說:這回可有個伴兒咧,要不就俺一個人就寡老死嘍!可別找你二舅接走你姥姥,就上這兒住著吧!

最近俺跟奶奶睡一張床,她躺在床上在俺耳朵邊大聲說:你姥姥可一點兒也不糊涂啊,比俺清楚。我在她耳朵邊也大聲說:你也不糊涂啊,你們倆全是老精子。第二天在客廳,俺們一塊嘮嗑,俺又在奶奶耳朵邊大聲說:我這么精就是像你啊!奶奶呵呵地笑著。奶奶屬猴,俺也是屬猴的,奶奶一輩子舍不得吃身體瘦弱,氣血弱,嚴重怕冷,敏感。俺的小身板也跟奶奶一樣,因為小時候娘沒有奶水,俺是喝著小米糊糊長大的,人個頭倒是不小,但體質并不強,敏感、怕冷,簡直就是奶奶的翻版。俺就是不像奶奶那么摳門,那么斤斤計較,得誰跟誰吵,俺這人性格開朗外向心思活泛,隨俺媽;與世無爭,隨俺姥姥;記憶力好,隨俺爺爺;做事執著死心眼,隨俺爹。總得說來,也算是集合了家族的優點吧3

俺家是五樓西邊戶,104平米。十六年前娘就看上了這個四十多平米的大客廳,客廳西墻上的大窗戶,一下午陽光普照,晚上還經常看見遠處的煙花。這套房子是父母辛苦一輩子積攢下的。琪琪和甜甜周末回來,俺們家就是四代同堂。

在俺心里,爹娘也是俺們家的寶,最重要的寶,因為這一家老的小的都指望他倆呢,他倆現在可是頂梁柱。俺就覺得,只要爹娘身體好,照顧好姥姥奶奶,就是俺最大的造化,最大的福氣。這四代同堂平平安安吵吵鬧鬧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啊!

俺睡在奶奶身邊,她瘦得皮包骨了,一輩子愛穿新衣服,愛美,人長得也好看。現在跟俺躺在一張床上,比琪琪占地方都小。奶奶睡眠很好。臥室門開著,聽著家里四位老人的呼嚕聲,俺也是有點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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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過臘八了,天氣冷得更出不了門了。奶奶跟姥姥在俺家住了一個月后,分別去叔叔家、三姨家住了十幾天了。俺爹一早打電話說:快點接你姥姥去吧,你姨他們買賣忙起來啊!俺開上車去縣府街把姥姥接回來,又到五塔寺西邊把奶奶接回來。

俺和爹跟在奶奶后面上樓,奶奶的四爪拐杖抓著地,慢慢上。俺在奶奶身后,她偶爾一趔趄,俺上手一扶,她的小身板真輕呢。

進了門,俺姥姥都迎到門口來了,姥姥這個月眼睛徹底恢復好了,不像前一段時間總頭暈了。明晃晃的眼睛看著奶奶,紅褂子上的臉笑成一朵花,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想我來不?說著伸手拉住了奶奶的手。

俺奶奶耳朵聾得厲害,早就愣二八怔地看著姥姥。過了一會,好像突然反應過來了,笑得也有點竊竊地,說:俺早就想你啦!

姥姥更笑起來,像個遇見伙伴的小姑娘。

2016年11月10日,初稿寫于呼和浩特玉泉區九州花園,半月西窗下

2017年1月6日,定稿于呼和浩特草原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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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心,本名趙娜,蘇州大學文學博士,現為內蒙古大學文學院教師。2000年開始寫詩,出版詩集《月的下弦》《一條草游蛇的故鄉》。詩文散見《草原》《作品》《詩潮》《飛天》《詩歌月刊》《神劍》等。另有數篇文學評論發表在《文藝爭鳴》《文藝報》《南方文壇》《名作欣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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