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想請讀者原諒我的主觀色彩。因為如果沒有我的存在,這篇書評便找不到著力點。令我稍稍放心的是,這本書也是由第一人稱寫就的。
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作家都會被反復(fù)告誡,不可輕易使用第一人稱。不過黑塞寫這本書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發(fā)表過多部詩集和小說的作家,而且從全書來看,第一人稱也的確是最適合的方式。凡長篇大論敘述心理變化的書,第一人稱遠(yuǎn)比第三人稱來得可靠(正如《榮格自傳》只能由榮格本人執(zhí)筆一樣),更別提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那樣難以啟齒,以至于只能付諸無聲的紙面。
《彷徨少年時》最初吸引我的正是其書名。由于某種原因,我那時恰恰處在“彷徨少年時”,因而很想知道這本書究竟能給我?guī)碓鯓拥闹腔邸M艘徊秸f,即使沒有智慧,讓我感知到有人和我一同經(jīng)歷彷徨的少年時代多少也是一種慰藉。不過更為重要的是,它實在很薄,可以巧妙地隱匿在書包里而不會給我飽受壓迫的肩膀帶來負(fù)擔(dān)。不論是怎樣的緣分,我翻開了它,從而認(rèn)識了赫爾曼·黑塞。
赫爾曼·黑塞,德國作家,詩人,評論家,1946年諾獎獲得者。我單提這個獎項并非想夸耀作家的顯赫身份,而是為了由衷表示我的敬意。即使莫言斬獲諾獎,中國似乎也并沒有更加重視諾獎得主。很多諾獎得主在中國籍籍無名,比如哈羅德·品特、伊沃·安德里奇或德里克·沃爾科特。有些作家是我在讀過他們的作品并感到驚喜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諾獎得主,其中包括吉卜林(《旅行書簡》)、赫塔·米勒(《國王鞠躬,國王殺人》)和奧爾罕·帕慕克(《純真博物館》)。
小說前言充滿回憶的哲理和對生活的思索。如果你只是單純想知道主人公身上發(fā)生過什么曲折事情,大可直接跳過。不過那樣一來,你就會像踩高蹺般跳過整本書。前言很短,在32開的書頁上只占了兩頁半。可我無法濃縮其中任何一句話。從字字壘疊中你能感知語言獨有的,不能為另一種媒介(圖片、影視或音樂)所轉(zhuǎn)述的力量。并非所有小說家都有空停下來嚴(yán)肅地思考,我所期待的不單單是一個故事,不單單是一個人經(jīng)歷輝煌和苦難之后重塑自我。然而直到現(xiàn)在我也是懵懵懂懂,未能真正理解作者想要表達(dá)的東西,而這恰恰是他隱藏的驕傲。
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叫辛克萊。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不是辛克萊。這是一部你愿意把自己安放到主人公位置上的小說。一部小說的主人公不單單以其占據(jù)的篇幅來論定,真正要看的是誰有能力撐起它。就這一點而言,本書的全稱《德米安:埃米爾·辛克萊的彷徨少年時》真是頗具遠(yuǎn)見卓識。讀完整本小說后,你不一定記得誰是辛克萊,但你一定不會忘記馬克斯·德米安。正是他第一次說出了主人公的名字:
“你可以信任我,辛克萊。將來有一天你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訴我。”
這個因轉(zhuǎn)學(xué)橫插進(jìn)辛克萊生命里的獨特角色,輕輕松松將他從一段膽戰(zhàn)心驚的歲月里解救出來。也正是他,動搖了辛克萊對傳統(tǒng)宗教中圣經(jīng)的預(yù)判。馬克斯·德米安的最初介入源于他們上課時老師所講的該隱和亞伯的故事。我一點兒也不了解該隱和亞伯,以及其他圣經(jīng)中的故事。我常常把圣經(jīng)和希臘神話相混淆。雖然該隱額上的記號貫穿全書,但時至今日,我也不明白在宗教領(lǐng)域,這種說法是否真的驚世駭俗。我所理解的記號和宗教無關(guān),它是極少部分世俗之外的人互相辨認(rèn)的憑據(jù)。
長久以來,我一直希望遇見與眾不同的人,尤其是當(dāng)我能確認(rèn)自身安全時。我對這種人相當(dāng)入迷,他們的存在本能地引起我的注意。我在日常生活中找尋不到他們,但在小說中,只需寥寥數(shù)詞,我就能將他辨識出來,他們的存在讓我不再感到孑然一人。
所以無論是該隱還是亞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馬克斯提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命題,一個與大多數(shù)人認(rèn)可的說法截然相反的觀點。這才是吸引我的地方,也是吸引辛克萊的地方。而他本人又彬彬有禮,顯得不存在任何攻擊性,這讓我被一時表象所迷惑——他的攻擊性不存在于肉眼可觀之處,一旦他將你吸引(他知道你會被其吸引),你將心甘情愿被他束縛。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辛克萊都沒有主動走進(jìn)馬克斯。一方面是羞于承認(rèn)蒙受過他的恩惠,另一方面是自幼接受的宗教信仰與之格格不入。假期結(jié)束后,辛克萊轉(zhuǎn)到一所寄宿學(xué)校。他喜歡上一個女孩的形象,并把她比作貝雅特麗齊——但丁《神曲》之女主角。為了親手完成一幅她的肖像,辛克萊重拾畫筆,在畫布上描繪了許許多多面孔。終于有一天,他完成了畫作,然而畫布上的面貌并不是那個女孩子,而是旁的、不真實的東西。起初他認(rèn)為是馬克斯,但隨后他發(fā)現(xiàn)畫上的正是他自己。
我漸漸習(xí)慣了拿著畫筆,夢游般地描畫線條,填補色塊,這些形象并無原型,它們來自游戲般的摸索,來自潛意識。某一天,我?guī)缀跏窃跓o意識的狀態(tài)下終于畫成了一張臉,這張臉比之前任何一幅都更強烈地向我訴說著什么。這張臉并不屬于那個女孩,以我的水平,要畫出她的樣子實在為時過早。這張臉很不一樣,是虛幻的,卻并不因此而索然無味。它看起來既像男孩,又像女孩,頭發(fā)不是那位美麗姑娘的淺金色,而是略微發(fā)紅的褐色,下巴堅毅有力,嘴唇卻紅艷欲滴,整張臉顯得有些僵硬,仿佛一張面具,卻令人難忘,充滿神秘的活力。
某個春夏之交的傍晚,太陽斜斜滑進(jìn)屋中,紅光穿透了朝西開的窗戶。屋子里一片昏暗。那天我忽然心血來潮,將那幅貝雅特里斯或德米安的肖像放在窗臺上,夕陽的余暉穿透畫像照射進(jìn)來,那張臉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而那對紅眶的眼睛,那額頭上的光芒和鮮紅的嘴唇,仿佛在畫面上熱烈地燃燒起來。
我坐在畫前良久,那火光滅了之后也沒動彈。漸漸地,我的心中出現(xiàn)了一種感覺:那畫既不是貝雅特麗齊也不是德米安,而是,我自己。雖然畫中人并不像我——我覺得也沒必要像——但那正是我生活的內(nèi)容,是我的內(nèi)心,我的命運或我的魔障。如果我有一個朋友,或者如果我有一個愛人,他們應(yīng)該就是畫中人的模樣。我的生命和死亡也會如此,這就是我命運的鐘聲和旋律。
之后辛克萊又畫了一副金黃色的鷂鷹,正是他家拱門上那枚盾形徽章的圖案。鷂鷹一半身子困在球體中,仿佛正在從巨蛋中掙脫而出,背景則是一片天藍(lán)色。他將這幅畫寄給馬克斯。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收到一張紙條,上面寫道:
“那只鳥在掙扎著要從蛋殼中解脫出來。那個蛋就是這個世界。人要誕于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那只鳥飛向上帝。上帝的名字叫阿卜拉克薩斯。”
毫無疑問,這是馬克斯的回信。然而阿卜拉克薩斯又是誰呢?
(圖片均出自黑塞本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