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翻出四年前寫的幼稚文字,有點嫌棄當時那個文縐縐的自己,但現在讀來還是懷念它所記錄的那些畫面。入伍七年有余,想想初心在哪里,可能就是文章里所寫的那個朝陽時刻吧。)
我現在是在哪兒?
夜深的時候突然驚醒,分不清楚側身倚著的究竟是寢室狹窄床鋪邊的墻還是家里臥室小床倚靠的墻壁。努力清理下意識才醒悟,自己的確是在連云港這個蘇北的陌生城市度過整個冬天。畢業實習需要捱過近三個月之久,微信群上天南地北奔赴實習的狼友們曾或欣喜或哭號,而如今竟也很快過去了一半時間。
年后的連云港遭遇了大幅度的降溫,雨綿綿雪綿綿也使從站里通往航運中心的道路擁堵了起來。駕駛員是個二年兵,94年生的淮揚小伙子,看著稚嫩但擺弄方向盤的技術早已十分嫻熟。下班時分耐不住半刻路上的停止等待,便載我們從高新區繞道而行。這條路地勢較高,連山接云又人車稀少,我常趁車內一片連云港方言談天說地之時兀自看著窗外這片難得風物出神。某日下班時在這臨山的馬路看到一群迷彩氣喘吁吁跑過,想想可能是軍區戰士正在進行長跑訓練,體力消耗不自禁脫去外套,甚至把T恤下擺直愣愣地往上揉巴,露出一截光溜溜的肚皮才涼快個夠。這揮汗如雨的場面在零下的冬日氣溫里奇妙地蒸騰發酵,也讓我想起自己剛穿上這身軍裝時那些個既愉快又難受的流汗天。
2010年9月剛穿起橄欖綠軍裝走進校園,正兒八經的新訓算是頭一遭。在家最后一天狠心咬牙剪了自認為能接受的最短發型清爽利落地走進軍營,卻沒想到隊長上下一打量,仍是一句簡短的:“去新二把頭發剪了。”剪子上下翻飛不甚利落,推子茲茲作響兢兢業業,隊長則一邊抖腿一邊指點江山:“耳朵再往上剪點......再短點兒......”沒一會兒地上積起厚厚一堆秀發,女孩兒正式同長發與馬尾作別,與頭發一同剪落的還有堆疊的來不及打理完畢的潺潺少女情懷。九月的北國天氣明媚陽光毒辣,女孩們的心里卻因此多少有些陰雨綿綿冷冷清清。然而抬頭一看,你我都是如此標致的一個個“西瓜皮”造型,還是能在心里噗嗤笑出聲來。再瞧瞧男生們,規整的板寸頭像是流水線上新鮮出產的螺絲帽,挨個瞅一瞅在腦海里卻是一個模樣。末了拉起紅布支起座椅輪流瞪大雙眼,“咔嚓”一聲——這個造型就此在學員證上安詳地躺了整整四年。
窗外蟬聲陣陣,原本昏昏欲睡的夏天在那個時候似乎格外漫長。剪落了一地毛毛躁躁與冒冒失失,手臂架著馬扎杠子的沁膚涼意融進清晨的微涼空氣,鍋蓋頭扛起軍帽上的國徽,就這樣迎來每日初升的太陽。迎著朝陽拔起軍姿,踏著落日唱起軍歌,在同一個隊伍里我們混揉進來自五湖四海不同的汗水、氣味和思想,九月的高溫在廊坊的大地上緩緩熬起一鍋粥,聞來五味雜陳,吃來笑淚酣暢。
第一次拔軍姿直到腿肚子抽筋兒,手掌貼著褲縫線哪敢松懈,小腿如同兩把滿弓一樣崩的緊緊,因為老邊五帶訓班長的眼睛正賊亮賊亮地來回瞄著。夜色中的維和西側道子上路燈柔和而慵懶地注視著地面,數不過來多少故作鎮靜的小靈魂們。很快,這種新鮮感成為了慣常而基礎的訓練科目,每天一到訓練場便是繃直了身體用力前傾,從半小時到一小時、再到兩小時,懇切地希望從班長嘴里透露出還剩多少分鐘才能結束。當時我還是7班的一員,一個如今已被撤去番號的、再也回不去的班級。訓練班長曄姐,骨架瘦瘦小小眼睛卻大得很好看,第一次見我們時我們都正襟危坐準備迎接嚴厲的班長,她卻是跑進宿舍門一關就將凳子反轉著隨和地跨坐上去與我們談天說地起來,隨性但亦有自己所堅守的相處之道。在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她特別得如同綠色草叢里徐徐開出的一簇芬芳花朵,羨慕著她身上特有的軍人氣質。隨和如她,骨子里還是灌滿了好強與不服輸的勁兒,不把我們訓練成滿意便不罷休,一來二去隱隱地感覺她也是個和我一樣的獅子座。也曾因為我們的不上心而狠狠罵過我們,一通又一通鞭辟入里的話語直愣愣地戳在當時尚不知深淺的我們心上,把我們說難過了的同時也說哭了自己。那時的我們,身上也刻下了班長性格的印痕,倔強地卯著一股子勁像是剛出土的芽兒帶著最強勁的生命力和最迫切的愿望。
然而日復一日的枯燥科目終究是在持續地消磨人的耐性、加重身體的負荷,重復千百遍的動作從清晨的意興昂揚到夕陽時分的暮暮沉沉。終于,小魚悲從中來,日落時分一場沉默的軍姿里,她在排面哭出了聲。幾年過去,離她最近的我好像早已熟悉了她嘴角下撇的時候下一秒就將哭的習慣,但那個黃昏她哭出聲來的畫面在記憶中卻好像帶著最濃重的色彩,大約是那次我也如同吃了半個洋蔥似的被她惹得酸了鼻子。而上樓時跟在她后面的我卻注意到她訓練時被踩得破爛的褲腳,她還是始終最用力訓練的那個。膝蓋疼,累了,陌生的環境,日復一日機械的訓練,不知道到這里是否是個正確的選擇,還有,想家了......那個年輕的自己,當時心里堆疊了多少復雜感受,夕陽里是否被眼淚迷過雙眼、被窩里可曾幾度輾轉反側,時至今日你我是否還能切膚地記起。
一陣風吹過,幾年轉眼過去。操場上一同汗如雨下入學新訓的夏日換做今天四散各地畢業實習的冬季,當日開始幻想軍校四年該如何展開,今天卻著急著打掃過往準備收場。如今再回想起那些畫面,還恍若就在昨日般明朗。
正步訓練時你我竊竊議論過前排男生挽起褲腿后裸露的小腿,志成的小腿最結實粗壯,嘉祥的則瘦長瘦長。最炎熱的時候少川的汗水滲過背心滿滿地浸濕后背的衣服,那時他總能踢出全隊最優秀的正步。大課間,小魚氣勢非凡地帶領大家開唱“團結就是力量”,籃球架下柱哥嘚瑟地抖著腿,和隔壁雙手叉腰的于隊嘮起了嗑。漫長無邊的午后技能課,身體好像麻袋在草叢里摔了一身泥,回寢室一看胳膊上盡是被草割過細細密密的小傷口。若是從射擊場上出來,剛握了槍桿的手心攥滿了汗,背后傳來一聲驚嘆,原來是脫了一靶的澤尚連打了五發滿環。終于等到收操哨聲響起,夕陽的緋紅染上了大地也沾上人們心頭,我們扛著馬扎背起水壺傻乎乎地笑著,迎著食堂徐徐裊裊的飯菜香味唱起: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
三年后的早晨當我站在出大操的操場上睡眼惺忪地迎合著訓練時,常常出怔地聽著大一新生此起彼伏的洪亮番號,猶如一頭頭青澀莽撞的小獸正迫不及待地開啟他們生龍活虎的時代。在他們看來,我們一定如同身處軍校暮年、垂垂老矣。
我知道,再過不久,那些男孩的身體會逐漸發胖,女孩兒的頭發也漸漸遮蓋了耳朵。軍校生活徐徐拉開了帷幕,除卻每個與戰友一同度過的歡樂時光,他們亦會憎恨時間緩慢度日如年,會經歷疲倦困乏懊惱羞赧。四年里,成熟與事故,成功與失敗,歡笑與慟哭,一張白紙染上各種色彩,有人折了紙飛機,有人拿來當畫卷,也有人把它裱裝成精美工藝品。常說珍惜當下,很多時候卻都忘了回頭看看。回頭看看,回到最早的那次朝陽最初的訓練場,那個滿身汗水的自己,那張倔強固執、卻又寫滿期冀的臉,那份曾經緊緊握住的信仰。
再次翻開學員證看看那時的模樣,問問自己:
我現在是在哪兒?
從前心里的那個地方,還回得去么?
2014.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