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沒見過爺爺,在我出生之前,爺爺已經不在人世。
? ? ? ?兒時的我從內心很記恨爺爺。剛上小學時,老師給我們講地主剝削貧下中農的故事,有天晚上媽媽正在紡棉花,我天真地問媽媽,咱家是好人還是壞人,媽媽告訴我,我們家是富農成份,是壞人。我“哇”的一聲趴在媽媽的懷里大聲哭起來,問媽媽為什么我們家是壞人,惹得全家抱頭痛哭。
? ? ? ?從那時起,我內心對這個沒見過面的爺爺充滿了敵意。是他,讓我和姐姐在學校里抬不起頭,讓我們年年學校考第一,也得不到獎狀,甚至遭受村子里干部子弟的欺辱。整個家庭也因此受到牽連,在村子里被批斗。
? ? ? ?直到1978年中央為地富摘帽,我也讀到高中,偶爾從長輩的口中聽到關于爺爺的只言片語,才逐漸淡化了對爺爺的仇恨,但他的形象在我腦海仍然很模糊。轉眼幾十年過去,我的父輩們都已作古,村子里高齡的老人越來越少,我突然想弄明白爺爺到底是什么樣一個人,想為他寫下一些文字作記錄。
? ? ? ?2017年1月20日,我回到老家,先后拜訪了德成大爺、明奇叔、四奇叔、書亭叔、成仁爺,以及我的大姐、二姐,又電話詢問了遠在九江的表哥,我姑姑家的大兒子,尋找一些關于爺爺的記憶。
? ? ? “你爺勁大著呢,咱鄒家東半道街沒誰比上他”。91歲的德成大爺精神很好,耳朵有些背,說起話來聲音高、底氣足。
? ? ? 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村里“下粉條”。他說爺爺個頭高,力氣大,村里下粉條時,他不管“和芡”,專門負責“捶瓢”。捶瓢是個需要技術和體力的活,需要腿力、腰力、更重要的是臂力和腕力,一般年輕人捶兩三瓢胳膊就軟下來了。
? ? ? “你爺粉子下得好,他個子高,捶的粉條又細,他一口氣能捶一盆芡”德成大爺講得很生動。凹斗叔在世時,也這樣夸過我爺爺。
? ? ? ?爺爺的大名也沒人記得了,村上人都叫他“文兒”,父親在世時,似乎告訴過我爺爺是“世”字輩,他姊妹四人,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他最小。哥哥叫鄒世龍,外號“廢物兒”,是個不愛下力的人,生于1894年,卒于1976年,終年82歲。爺爺有個堂兄,叫鄒洪章,為人豪爽,在方圓幾十里是個響當當的人物。86歲的明奇叔說,鄒洪章是個地下黨(無從考證),四幾年沒解放時,附近村演大戲,他沒看完戲就回家,回來的路上,被人刺殺。明奇叔說,他聽說后還跑過去看,拉回來不到一天就疼死了。
? ? ? 爺爺一共有三個孩子,大的是女兒,我姑,我大伯和我父親。
? ? ? 爺爺家那時大概有十一、二口人,有土地四、五十畝,有三頭牲口,一架大車。在村子里屬于中等偏上光景,四二年河南大饑荒,許昌老家這里因為土地相對較多,能吃的東西相對多些,比如野菜、樹葉、樹皮等,村子里幾乎沒有餓死人,爺爺家日子相對好過。村上幾個老年人提起1958年時,說地里能吃的東西長不大就被人吃了,村里的樹皮也早早被扒光了,有的吃觀音土,村民苦不堪言。
? ? ? 爺爺一生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試圖通過這些老人的記憶,在腦海勾勒出爺爺的樣子。他們說爺爺是個大個子,表哥回憶說,他小時候經常在老爺家住,爺爺身高應該在1.76米左右。爺爺脾氣暴躁,性格直爽,為人耿直,干活死勁,是個做農活的好把式,全家十幾口人一起生活,都是他挑起來。他哥鄒世龍,地里活下不了力,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經常被他斥責。家里幾十畝地的耕種、管理、收獲等基本上都是他帶著我父親幾個人完成的,父親就是因為年輕時勞累過度,落下了羅鍋腰,從此一生沒直起過脊梁。
? ? ? 爺爺一生省吃簡用,夏天成天光著脊梁,冬天穿件粗布破棉衣,腰里扎根草繩,我怎么也難把他留給村里人的這個形象,和一個富農聯系在一起。我曾聽母親帶著埋怨的口氣給我講過他的一些事情,用母親的話說他“儉省得惡心”。家里有糧食,控制著不讓多吃,冬天只吃兩頓,從不舍得吃些好的,要省出糧食買地。大年初一,窮人家都過年,他還穿著破舊棉襖,早早挎個籃子出去拾糞。平時外出,如果想解大便,一定要憋到自己家才拉,他不但自己這樣,還要求全家也這樣,所以母親說的惡心大概指這個吧。
? ? ? 有一年收麥季節,奶奶提前回家做晚飯,奶奶可能考慮爺爺他們在地里干活非常辛苦,特意和了一些白面,配上紅薯干面,烙幾個里黑外白的“包皮饃”,還沒烙好,正好被從地回來的爺爺看到,爺爺大怒,一腳把奶奶跺倒在地,罵奶奶不會過日子。
? ? ? ?爺爺最大的愿望就是“置地”。節省出的口糧,在他手里變成三兩畝的土地,他會特別的開心。1948年夏,許昌臨近解放,村子里有消息的人家,把手中的土地變賣成糧食和銀元,爺爺看到土地如此便宜,便傾其所有,買下十幾畝。誰知種上的小麥還沒收獲,土地就因土改被沒收,我家因為土地較多,被定為富農。爺爺因此刺激而精神失常,他經常在村子里拍打著自己的胸膛,瘋瘋癲癲地邊走邊嚎“娘!娘啊!我的地啊!”
? ? ? 年輕時書亭叔是村里的醫生,據他說,曾經給爺爺看過病,爺爺性格太暴,得的應該是胃病,胸腔熱肚子疼,死時他還記得。
? ? ? 我問村里老人,爺爺家是否用過長工或短工,是否剝削過其它村民,是否放過高利貸等等,他們告訴我沒有。明奇叔說,你爺脾氣大,人心善,能吃苦。他舉例村上有人借他幾斗小麥,后來還不起,就指著村東北地的一個大坑,用沒人要的荒坑抵了賬。村上有誰家日子過不去的,只要張口,爺爺都會給予一定的接濟。
? ? ? 關于爺爺的出生年月、死亡年月和年齡,已經沒有人記起了。我只能從大家眾多零碎的記憶中去推測。
? ? ? ? 79歲的成仁爺是個鄉村教師,他說他1962年從外鄉調回村里辦學校時,我爺爺還在。二姐很清楚記得爺爺去世那天,三姐在爺的身邊的地上爬,三姐1961年農歷10月出生。大姐記起爺爺屬馬,周年是農歷四月二十七。
? ? ? 由此可以推斷出,爺爺生于1896年,卒于1963年農歷4月27日,終年6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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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如今,我的爺爺辭世已五十四年,這個曾經視土地為生命的老人已經與他摯愛的土地融為一體了。而他的后代們,只有逢年過節上墳時才會記起他,給他送一些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