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生

一日
陡然間,天塌了,地陷了,樓房轟然倒地了。
地震了。這災難來得太突然了。
二日
等元怡醒過來的時候,人已被埋在了地下。不,瓦礫下,瓦礫下的一個空間里。
元怡嘴里塞滿了泥巴。醒來的第一時間就是吐,拼命的吐,泥巴吐完了,嘴吐得有些干了,才驀地醒悟,自己被埋了,水,才是生存的第一要務。一滴水能延長一段生命,甚至就因為那一滴水,會讓他死里逃生??磥?,他把生命硬生生給吐去了一部分。
這代價太高昂。元怡悔得直想揍自己耳光。
三日
地震沒來的前一刻,元怡在和妻子纏綿。忽然間床就震動了一下。意識到危險即將到來,元怡急忙將老婆孩子用被子裹了,抱出屋外。
等元怡再次進屋,彎腰穿起衣服時,地震波到了,他感到大地猛地一沉,一抖,隨即被摔倒在水泥墩旁。
整座房屋,象抽風一樣扭動,墻似破布一樣軟踏踏在眼前晃蕩。元怡想站起來,但哪里由得他,破布一樣的墻壁撲簌簌癱軟一堆,頭頂上的石板兜頭罩下!元怡企圖最后一眼看到妻兒,但他看到的,是大門外山崩地裂墻倒屋塌……
此刻,元怡的心提在嗓子眼。妻兒還活著嗎?依稀間,耳畔似乎傳來妻兒的呼救聲。隱隱約約,斷斷續續,似乎就在不遠處。他抓了塊磚,狠狠敲擊著石板,一連串的喊:
“小蓮,你沒事吧?孩子沒事吧?你在哪里?你要堅持住啊,我馬上過來救你!”
但是,任他怎么叫喊,卻無一絲回聲。他放下磚,摒氣靜聽,四下里一片死寂。元怡有一種不妙的預感。迅速起身。
卻怎么也起不來。
“呀!”頭發一下被拽得生疼,使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壓在石板下面了。冷靜,冷靜。元怡不住叮囑自己。
頭頂是一塊石板,身兩旁也是半斜立的石板,他被三塊石板硬生生夾在中間了。直不起腰,站不起身,抬不起頭,動不得腳,連右手的袖筒同樣被石板牢牢壓住了。
唯一左手可動,卻怎么也推不動壓住頭發的那塊爛石板。
他真后悔留了個長發。那時,他總認為留長發特有個性,特能展現男子漢原始的陽剛之氣,為此他很為自己的長發自豪了一陣子。
現在,他為之苦惱。但苦惱沒用,他只有一點一點拽開頭發,拽不開就拽斷。很快,頭能動了。他又一點一點把衣袖從石板下拽開,讓右手恢復自由。
腳卻是最難掙脫。由于身子局限在三塊石板狹小逼仄的空間里,不能坐起來,不能看到后半身,而手又夠不到腳。他試著極大限度的彎腰、扭身,但還是夠不到。
左腳,只是鞋子被卡住了,沒多時就掙脫了。右腳卻被碎石死死壓住,難以動彈。他想壯士斷腕,不,壯士斷腳,但那腳卻怎么也斷不了。沒法斷。一沒斷腳之物,二是直不了身。只有硬抽了。比起生存,比起要找到老婆和孩子,疼痛算什么。忍著巨疼,硬抽??偹愠槌鰜砹耍咽酋r血淋漓,血肉模糊了。他用衣服撕扯成布條,將腳隨便包扎了一下,就急急尋找發出聲音的地方。
他總感覺,聲音是從左上方發出的。但是,要想過去救人,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說比登天還難,其實也差不到哪里。四處都是沙石瓦礫,就連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都未可知。
強忍著腳痙攣般的疼痛,元怡細細觀察每一個可能出去的細節。
身邊,三塊石板互相支撐,互相咬合,動一塊三塊皆塌,牽一點而動全部,隨時都有塌下來的可能。
但也不能說就此斷了生路,左前方,就是一個三塊石板的接點,接點處,嵌著一根木頭。正是這根木頭搭在了水泥墩上,咬合住其他石板,他才不至于被石板拍成肉泥。此刻,木頭已經斷裂兩半,裂開的另一半,斜搭在水泥墩上面,如果巧妙的抽掉,將可以順著那個洞鉆過去!水泥板因有另一半木棍嵌著,不會落下來。更為重要的是,妻子正是從左上方,發出的呼救聲啊。
可問題是,弄不好,兩塊木頭有可能會一齊滾落,石板沒了支撐點,他將會死得很慘。
元怡還是想冒一下險。
元怡半弓著腰,左肘支撐著身子,右手小心翼翼的抽那木頭。一點,一點,小心翼翼,一點兒也不敢大意。但水泥石板咬合太緊,抽不動。元怡就趴在木頭的一邊,一壓,一壓,三塊石板也跟著一忽閃,一忽閃,忽閃得元怡渾身冒冷汗。
終于,木頭松動了,要掉了,但很快,另一塊木頭也松動了,這兩塊木頭一齊從水泥墩上滾落,帶動另三塊石板隨之下沉!接著咬合,咔吱不動了。
石板堪堪貼住元怡的臉!
元怡臉色煞白,他幾乎聽到自己的心“咚”的跳上喉嚨,要竄出嘴外。幸好,石板沒有塌下來。
兩個木頭卻在搖搖欲墜。
元怡渾身酸軟,幾乎沒有半點力氣敢動那個木頭了。他甚至于害怕那個木頭突然掉落。
這已由不得他了。很快,其中一根木頭掉了,滾落在身旁。另一根木頭也要墜落,但是又被三塊石板咬合住了。間不容發之際,元怡不知那來的力氣,斜身爬上水泥墩,從空缺的洞口鉆了出去,竟到了地面!大喜之下,隨即一個打滾,滾落一邊。一連串動作電光石火間一瞬完成。
同一時刻,三塊石板轟然倒塌。
煙塵散去,元怡這才看清原來自己在一棟樓旁。樓已殘廢,一半倒塌,另一半在他頭上搖搖欲墜,未墜。
元怡顧不得這些,匆忙爬起身,瘸著腳,循音尋找,卻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顯然,敲擊人已然昏迷,或者死了。亦或者,自己剛才是幻覺幻聽。害得元怡大腦好一會兒空白,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失望之余,看到一只老鼠,尾巴被石塊兒壓住,怎樣掙扎都無濟于事。便一把將石塊搬開,放了老鼠。
驀地,元怡想起,自己能活,老鼠能活,沒準妻子還在活著。說不定,剛才不是幻覺,正是妻子在呼救!
立時間,元怡又來了精神??墒牵襾碚胰?,找到的都是失望。別說找到妻子和兒子了,連個活人也沒有。是啊,四天了,四天的時間,人被埋在廢墟里,還有個活嗎?沒有,除非奇跡,但奇跡不會總是出現。
元怡雙手沉重。
元怡渾身疲憊。
孤獨的行走在廢墟上,元怡象狼一樣孤獨的哀嚎、悲傷。夕陽的余暉照耀著元怡孤獨的身影,久久不散。
還有那只老鼠,像個忠誠的衛士,總是時不時出現在元怡的視野里。這讓元怡很感動。
也許,他們作為世間僅存的生物,這算是報團取暖,亦或是惺惺相惜吧。
五日
奇跡,還是出現了。在一處廢墟里,同樣在幾塊水泥板支撐的下面,他在一個女人身下發現了活人,不,確切地說,是一個沒足月的嬰兒。嬰兒被母親很好的保護了下來。女人已經沒有奶了。嬰兒賴以生存的,是母親的血。
敲擊聲正是從這兒發出。
不過,此刻,母親已死。母親血枯而死。嬰兒吮吸不到食物,餓得哇哇大哭。恰是哭聲,吸引了元怡。
當元怡將嬰兒抱起時,嬰兒哭叫掙扎,不肯離開母親。元怡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和他一般大小,如今已是人鬼殊途,不由黯然傷懷。心下堅定將嬰兒視若己出,活著帶出震區。
可是,在自己都沒有吃的且難以存活的情況下,養活一個嬰兒,無異于癡人說夢??粗鴭雰涸趹牙锿弁鄞罂?,元怡惶恐而不知所措。后來一狠心,咬破食指,放在嬰兒嘴里。
看著嬰兒狠狠地在吮咂著自己的鮮血,元怡痛并快樂著,滿是慈愛的眼里有了笑容。
就這樣,一人,一鼠,一嬰兒,開始了與大自然爭奪生死存亡。
六日
老天忽然變得猙獰可怖??耧L一陣比一陣猛烈,洶涌的大雨鋪天蓋地而來,似乎要把人世間生生毀滅。
躲在這個唯一存在的半棟大樓里,元怡很擔心搖搖欲墜的樓房,隨時會被風雨打垮吹散。
但是樓房依然堅挺如故??磥?,這棟樓防震效果不錯,但再好的防震在強大的地震到來之時也是形同虛設,一樣被震了個七零八落。
這時,他看到頭頂上有一架直升飛機在盤旋。他大喜過望,雙手使勁向上搖晃。
可能是沒看到他吧,直升機盤旋了一陣,飛走了。
是啊,一棟已經搜尋過的、搖搖欲墜的半邊殘樓,怎可能會有活人呢。元怡一下從希望的天堂落回地獄,雙手抱頭雙膝跪地好一陣沒有動彈。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風雨飄搖中,遠處崩塌過的山體在不?;?。
很快,雨水漫過廢墟,漫過大樓底部,繼而漫到元怡腳下。元怡抱起孩子,拼命往高處爬,爬到不能再爬了,放眼遠望,看到的盡是無邊的汪洋。遠山在無邊的汪洋里瑟瑟顫抖。元怡所在的大樓,就象一個半空中的破籠子,在風雨里搖搖晃晃,欲倒未倒。
風,愈發的猛烈。
元怡明白,這樣肯定堅持不了多久。大樓一旦倒塌,他的生命也會隨之終結。這時他的右腳已經發炎化膿,并開始臃腫灼熱。但他顧不得這些。
元怡找到一塊紅布,綁在一根棍子上,矗出去。風大,一下就被裹挾跑了,掉落在雨水里。風的張力幾乎將他帶落。幸虧見機得早,松了手,趴在地,但棍子還是將他的右臉劃破了一塊皮。
元怡有點兒懵。腦門一片轟鳴。
等元怡完全清醒過來,狂風不止,暴雨未歇。四下里一片汪洋。遠山籠罩在茫茫雨霧中。
水位漸漸上升,樓房依然在風雨飄搖中堅挺。摸著還在滲血的右臉,元怡愁云慘淡。樓外,風聲扯得緊,雨也飄得急,潑刺刺掃進樓道里,寒冰冰的涼。這時間,樓房搖晃的更厲害了,好像隨時會一下子坍塌,淹沒在水里。
在這樣一個無助的環境里,死亡,在一點一點向元怡靠近。
此刻,元怡多么想變成一只小鳥,飛向天空,飛向家園。但這顯然不可能。況且,家園已毀。面臨殘酷而骨感的現實,他生機渺茫,又無法退卻。
活路,似乎到了盡頭。
七日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風停了,雨住了,太陽從云彩里出來了。象魔術般,四下里滔滔雨水不見了。
元怡抱著孩子走出大樓。走沒多遠,大樓轟然倒塌。賴以棲身的地方,沒有了。
“很快,救援的人就要過來了?!痹谛睦飳捨恐约?。
可是,從中午盼到天黑,連個人影兒也沒有。
其實,他哪里知道,這百年不遇的地震連著暴風驟雨,已將他所在的地區變成了澤國!他所處的震源中心,此刻,已與外界阻隔。橋斷了,路堵了,山體一座一座塌陷了,由里及外,方圓百里,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假如里面萬一有人活著的話。
很幸運,元怡正是那萬一中的之一。
很不幸,人都在外圍救援,一時還很難推進到這里。生死存亡,全在他自己。
八日
饑餓,成了元怡的死敵。
在這四野荒無人煙的廢墟里,想找一口吃食,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元怡在又一個黎明到來的那一刻,就開始四處巡找,但可吃的食物一下子人間蒸發,找了一天,什么也沒有找到。
饑餓令元怡心慌,加之失血過多,兩眼發黑。連爬動的力氣也沒有了。小孩已在身旁睡著。元怡懶洋洋躺著,雙眼迷離。很有可能,他就象孩子的母親一樣,長眠此地了。哦,就這樣算了吧,就這樣死了吧。他有點絕望了。他累了。他想放棄了。這樣也好,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意識開始支離破碎的在元怡軀體里來回游弋。
驀然,一陣窸窸窣窣聲傳來,元怡也懶得睜開眼,憑感覺,那只老鼠打頭上走過。略略逗留了一下,嗅嗅他的頭發,再嗅嗅頭發。繼而爬上他的臉,小尾巴在唇上一掃,一掃,就象兒子的小手輕撓。他不能死,他身旁,還有個兒子??!心里癢癢的就有了活的生機,活的渴望。
“啊嚏!”他打了個噴嚏。老鼠跳下去,跑了。一步三回頭。緊盯著老鼠遠去的身影,元怡爬起來,跟了過去。
很快,在一堆廢墟里,扒出了一小袋大米。
大米有些濕,略有霉味。
但元怡哪里還顧得上這些,顫抖著手,抓起來就往嘴里填,幾乎嚼都沒有嚼,囫圇個兒吞進了肚里。
那個貪婪,那個急不可耐,連一旁觀看的老鼠都瞪大了眼睛。
十日
元怡抱著孩子,朝著太陽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后,緊跟著那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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