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一百個人，而寫一個人

作者：老舍

練習基本功，對初學寫作者來說，是很重要的事。

有些人往往以寫小說、劇本等作為初步練習，這不大合適，似乎應該先練習寫一個人、一件事。有些人常常說：“我有一肚子故事，就是寫不出來！”這是怎么回事呢？你若追問他：那些故事中的人都是什么性格？有哪些特點？他就回答不上來了。他告訴你的盡是一些新聞、一些事情，而沒有什么人物。他沒有仔細觀察，人與事都從他的身邊溜走了，他只記下了一些破碎不全的事實。

想把小說、劇本寫好，就要先從練習寫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一件完完整整的事做起。

要仔細觀察身旁的老王或老李是什么性格、有哪些特點，隨時注意，隨時記錄。這樣的記錄很重要，它能鍛煉你的文字表達能力。不能熟練地駕馭文字，寫作時就不能得心應手。

有些書法家年老目昏，字卻還能寫得很整齊、很漂亮。他們之所以能夠得心應手，就是因為他們天天練習，熟能生巧。如果不隨時注意觀察，隨時記下來，哪怕你走遍天下，也還是什么都記不真切、詳細，什么東西也寫不出來。

站在小坡上的小白樓前，看見夜景非常美麗，你就應該把它記下來。在這夜景里，燈光是什么樣子，近處如何，遠處如何，雨中如何，雪后如何，都要仔細地觀察觀察，記在筆記本上。

要天天記，養成一種習慣。刮一陣風，你記下來；下一陣雨，你也記下來。因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就需要描寫一陣風或一陣雨，你如果沒有這種積累，就寫不豐富。經常生活，經常積累，養成觀察研究生活的習慣。日積月累，你肚子里的東西就多了。寫作品不僅仗著臨時觀察，更需要隨時留心、隨時積累。

不要看輕這個工作，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人，有他的思想、感情、面貌、行動……一件事物，有它的秩序、層次、始末……觀察事物必須從頭至尾，尋根究底，把它看全，找到它的“底”，因為做文章必須有頭有尾，一開頭就要想到它的“底”，不知全貌，則不會概括。

不注意這種基本功練習，一開始就寫小說、劇本，這種情況好比沒練習過騎車的人去參加騎車競賽。

下功夫把語言寫通順，也是很重要的基本功。它和戲曲演員練嗓子、翻跟斗一樣。演員不練嗓了，怎么唱戲呢？武生不會翻跟斗，怎么演武戲呢？文學創作也是一樣，語言不通順，就不可能寫出好文章。有些人，確實有一肚子生動的人物和故事，他向人講述時講得很熱鬧，可一寫出來就不那么動人了，這就是因為在語言方面缺乏訓練，沒有足夠的表達能力。

文字要從多方面來練習，記日記，寫筆記，寫信……都是鍛煉文字的機會，哪怕寫一個便條，都應該一字不茍。寫文章，用一字、造一句都要仔細推敲，要看看全句站得住否，每個字都用得恰當與否，是不是換上另一個字，意思就更明顯，聲音就更響亮……一個字要起一個字的作用，就像下棋使棋子那樣。字與字之間，句與句之間，段與段之間，都必須前后呼應、互相關聯。

文章寫完之后，可以念給別人聽聽。念一念，那些不恰當的字句、不順口的地方，就都顯露出來了，才可以一一修改。文章叫人念著舒服順口，要花很多心思和功夫。有人看我的文章明白易解，也許覺得我寫時很輕松。其實不然，從哪兒開頭，在哪兒收束，我要想很多遍。有時，開了許多次頭都覺得不合適，費了不少稿紙。

寫小說的人，也不妨練習寫詩。寫詩，文字就可以更加精練，因為詩的語言必須很精練，一句要表達好幾句的意思。

舉一兩句做例：“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只不過十四個字，可是包含多少情和景啊！

簡練需要概括，需要多知多懂。知道一百個人而寫一個人，知道一百件事而寫一件事，才能寫得簡練。心有余力，有所選擇，才能簡練。譬如歌劇演員，他若扯著嗓子喊叫，就不好聽；他必須天天練嗓子，練得游刃有余，就好聽了。哪怕再忙，每天也要擠出點時間寫幾百個字。要知道，練基本功的功夫，應該比創作的功夫多許多許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