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叩叩……叩叩……叩叩叩……
“不應該呀!這都傍晚了,咋還一個人都不在家呢?”楊嫂皺眉暗自嘀咕著,不死心地又拍了拍鐵門,屋內仍然靜悄悄的,除了空蕩蕩的回音無人回應。
楊嫂嘆了一聲噯氣,跺了跺腳,打算最后大喊名字試試,“阿諾古!阿諾……”第二句還沒喊完,身后傳來一道靚麗的女聲阻止道,“這位阿嫂子不用喊了,他家沒人的,前幾天一家子都搬到他堂叔家的老房子去住了。”楊嫂轉過身,凝眸看向聲音的主人,肩上一擔木桶里裝著一籃子油麥菜,水鞋上還沾著些許未洗干凈的泥,看樣子是剛從菜園子里回來。
楊嫂越瞅她越覺得眼熟,腦子里閃過一個名字,“阿花?你是嶺仔頭老郭頭家的阿花?”阿花一副很迷惑的表情,“你是?”這一問楊嫂便更確定了。“噯!我是你姐夫的舅媽,那個排巷賣羊奶的楊嫂啊!幾年前有一回過年你還在你姐和我面前夸我家的羊奶好喝來著!”
楊嫂一語驚醒夢中人“喲!原來是楊舅媽啊!怪我怪我!沒有認出你來!走走走,阿諾古家沒人的,那么久不見,去我家里坐會兒,我沖茶給你喝!”楊嫂聽罷,尋思著熟人久而重逢不能掃興,也覺著有些口渴,便同著一道兒去阿花家做客了。
“本來呢,我是來叫阿諾古的三輪車明天把我家的廢品給收走免得占地方的,哪想他搬走了。對了,你剛說的阿諾古一家子搬去老房子住了是咋回事兒呀?干嘛放著好好的樓房不住非得搬到那又舊又破、啥都沒有的老房子去受罪喲!”楊嫂一副覺得無可救藥的樣子地問道。
阿花看了看窗戶外面,壓低了聲音,招了招右手,示意楊嫂低頭,然后湊前去神秘地耳語道“聽說啊,是為了求生兒子去了!”
“還打算生啊!”楊嫂不由得驚訝得坐直了身子抬頭望著阿花。
“可不是呢嘛,都有五個孩子了,就是可惜沒有一個是兒子哇!”阿花拍了拍手無奈道,“聽說啊,阿諾古為了能生個兒子,都改信天主教了,天天吃齋,一塊豬肉都不沾呢!”
“你這說的不對呀,這生兒子跟在老房子住能有什么關系呀?”楊嫂嬌嗔著疑惑出聲。
“當然有關系呀!我打聽來的呀,說是阿諾古堂叔十歲的小兒子呀,也是在他那近村口的老房子里才有的,是老來得子!他堂叔家蓋了新房子,快十年不住在那兒了。阿諾古覺得可能是風水問題,他自己又四十好幾的年紀了,就想搬過去也沾沾福氣努力生個兒子咯。”阿花嘴皮一溜,一字不落地分享著她打聽來的消息。
“他這不是在瞎搞嗎?真是搞不懂喲!怎么沒有人攔著他喲?”楊嫂不解問著。
“攔不住啊!他大哥阿輝一家和村里好些人都勸過了,可阿諾古就是犟,執意要搬過去住。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阿花攤了攤手。
“不過話說回來,要是能生個兒子還好,如果又得個細妹,那阿諾古兩公婆的肩頭可就得扛爛咯!日子就更難過咯!”楊嫂想到自己養小孩的辛酸,滿臉的心疼,阿花也輕點著頭表示同意,兩人一下子沉默了起來……只剩下墻上掛著的電子掛鐘發出整點報時,還唱著歡快的曲調。
(二)
時鐘的鐘擺晃晃悠悠,時針在表盤上來回走了幾千轉,依舊毫無厭煩地轉著,只是墻壁的溫度越發的有些冷。
阿菲輕撫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滿目的柔情,若有所思。傍晚肆虐的寒風透過土坯房的磚縫,吹得阿菲打了個寒顫,忙不迭地找多一件外套披上,腦門上戴上夜光燈,這才挑上木桶出了門往菜園子里走去。
“阿菲做工回來啦,天都黑了,看不多見了還來澆水澆個什么勁喲!”阿花在池塘邊上借著微弱的月光迅速甩洗著水鞋跟菜頭上的泥巴。
“沒辦法,不澆水就沒菜吃了,我沒那么多錢來買菜。”阿菲輕車熟路地來到池塘邊,將木桶沉進水里再提了上來,這樣一來桶里就已經有半桶水了。
“呵!你沒錢,村里誰不知道你阿菲存錢最厲害哩!”阿花不以為然,“搬過去老房子也快四個月了,還習慣么?看你這肚子,怕不是好事兒近了?”阿花挑眉盯著阿菲,一副急于求證的模樣。
“有個屁噢,我穿的衣服厚實了點而已。我去澆菜了。”說著往木桶里加滿了水挑著就往自家的菜地走去。
“好咯,我回去煮飯吃咯。人家日落而息,你倒是反著來的,你種的茼蒿我看你家都沒摘來吃過,凈搞些來自己做死哩喲!”阿花將水甩干,挑上木桶,邊往家走邊向著阿菲方向說話。
阿花回去了,菜園子里瞬間安靜了許多,只有寒風掠過菜地和周圍田野的呼聲,與澆水四下散落在泥地的聲音相互摻雜著,一片空曠的黑暗之中,只有阿菲的菜地還有一盞燈亮著。
(三)
嶺仔頭村口的木棉花又開了,在枝頭紅得像火一樣,看著可喜慶了。嶺仔頭的女人們最喜歡木棉了,不僅開著好看,掉了還能撿回家里洗了曬干后泡水喝,既降火又美容的,可實惠了呢。
這天清早八九點的樣子,阿花就已經忙完了地里的活,閑得慌便拾掇了幾個小塑料袋揣口袋里就往村口去,想著撿些木棉花回來。剛走到村口的轉角處便聽到一陣熱火的爭吵,噼里啪啦的,像放鞭炮似的,阿花心里想著,悄悄地走過去縮在一邊,朝爭吵中心定睛一看,原來是阿菲和她二嫂阿莉。
“這6000塊錢還給你!不拖不欠!我活了50多年了,還從來沒有被人這么追過錢!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找你借錢!”阿莉說著從褲兜里掏出這兩三天從其他人那里借來的6000塊丟進阿菲帶來的裝木棉的袋子里,“年前我大妹回來過年的時候我三番四次地就問過你,前陣子又問過你,是你說不用先還的!現在我一個人在家了,你就說要我還錢,你什么居心啊你!”
“阿嫂,我并沒有你說的這個意思,我只是因為你大侄女這星期回來問我要點生活費,我手上沒有那么多,我才去問的你。我不是也說了你要是沒錢用的話可以先不還的呀,你要是要錢用,這錢,你可以先拿回去先用的。”阿菲說著將錢從袋子里拿起往阿莉手里塞。
“呸!你沒那么多錢?每天晚上揣著出去打麻將的錢都不止這么點!”阿莉無情地拍開阿菲的手,“虧得我以前對你的五個女兒那么好喲!全當喂了狗了!”
阿菲聽著二嫂的指控,也賣力地反駁著為自己辯解著什么,阿花沒能聽清楚。鐵拐李家的小個頭“泥頭車”拉著重重的水泥進了村,老舊的貨車呼嚕呼嚕的,像個拄著拐杖的老人,顫顫巍巍的走在僅能勉強通過一輛汽車和一輛摩托的泥道上。等車過去了,阿菲她倆妯娌已經不在村口了。阿花頓時沒了拾木棉的興致,覺得索然無趣,便轉頭慢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去。阿花尋思著自己該是中了降頭,沒聽完八卦就會不斷地惦念著的那種。
阿花一路上就像是一個農村的女版福爾摩斯一樣,嘴里碎碎念著,“為什么阿莉會跟阿菲借錢呢?為什么阿莉嫂會這么生氣呢?為什么……”腦子里不斷地推斷著那倆妯娌吵架的始末。阿花一顆被嫌棄有些愚笨的腦袋一沾上八卦卻變得靈光起來,不久便在回到家門前就推出了一番過得去的故事說辭,“一定是這樣的!不行!我得找人說說去,看看合不合理!”
阿莉的運氣不好,阿花說。在去年仲冬,阿莉一夜之間突然患上了“纏腰蛇”!整整半個冬天都不得安生,初時每天往村上的衛生院跑,打吊針;病重走不了了,便叫了醫生去家里打針給藥,后來一直不見有效,便每個星期每個星期地往市的三甲醫院跑,為了照個紅外線。最后還是醫生看她和她老公每周都這么麻煩這么累,便給了她一個電器的名字,指導她在醫院附近的電器店鋪里買了個功用相似的電器回家用,這才算了了事兒。
可這冬天阿莉還是很難才熬了過來,每天因著那患了“纏腰蛇”的腰總歸還是像有一條蛇在鉆一般,衣服整天都放不下去,就算寒氣逼人,為了不受那般疼痛折磨,也只能撩起來。直到冬天結束,她那條盤繞在她腰附近的“蛇”才算不作怪,“沉睡”了去,她才得以安穩。
也正是因著這“纏腰蛇”,阿莉整整兩個月沒有去做工,她老公阿俊也整整一個月沒去干活,小女兒還在讀大學,家里靠著一個剛畢業的大女兒支撐著。單是買藥治病,家里已經不足以開銷。
阿莉是個要強的女子,她不愿與村里那些家里條件好的叔伯兄弟借錢,又聽聞素來阿菲存了挺多錢的,便一日去了阿菲家,打趣試探著而后借了這錢。
可是阿菲愛打麻將成性,賭桌上總是輸贏參半,再加上阿菲時常愛大花手腳的買一些貴吃的東西吃,手里的現金久而久之便也用了個七八,可她又不想動存在銀行里的分毫,便把心思動到了阿莉跟她借的錢上了。這阿莉大病初愈,卻被人追債上門,頓時要強的性格作祟,便衍生出了這吵架的禍端。
阿花有點小得意,因為這番推斷的故事很快在村里傳了開來,傳到了阿莉和阿菲耳朵里,可這二人卻也沒有任何否定這版本的聲音出來,而且兩個人在村里見了面卻也沒有打過招呼,更是坐實了阿花的推斷,“我真是聰明啊!”阿花每每聽到自己的版本從別人口中說出時心里暗自夸贊道。
(四)
要說阿菲這個媽媽做得呀,那還真是不怎么合格,不僅對阿諾古之前的老婆生的大女兒不算 厚道之外,連她自己親生的四個女兒也不上心,吝嗇得要緊,眼里心里怕是都只有吃。平日里,四個女兒在家的飲食起居和上下學接送,家里的所有,她全然不管,一切交給阿諾古,也不管阿諾古是否要出去收廢品掙錢養家,反正她只管做工存她自己的錢。
那老二的兩個牙齒長的位置不對,不僅影響美觀,而且或多或少有些影響了孩子的吃食,若不是村里好幾個嫂子大娘跟阿莉的鼎力相勸,她也是斷不可能帶那孩子去醫院里矯正的。
再說到前兩年年前快過年那陣兒,村里各家各戶的小屁孩都有家長帶著去買了漂漂亮亮的新衣服,只有阿菲家的五個女兒眼巴巴地聽著、看著別人家的孩子歡天喜地般地分享著自己過幾天除夕晚上要穿的新衣服,比較著誰的更好看。那些村里的大娘知道這般事后,也不乏為孩子說話的人,“阿菲啊,過幾天就過年了,趕緊帶細佬哥去買一套新衣裳吧,這么些個漂亮的細妹子,穿上新衣裳肯定很可人!”
“唔…她們有衣服穿,我昨天剛去我姐那兒拿回來了不少我侄女們穿過的還可以穿的衣服,就不用花那冤枉錢了!”阿菲一邊咬著買回來的草莓,一邊拒絕道。
“可不要這么說喲!這小孩子哪個不是盼著過年能穿回新衣裳把自己拾掇得好看些,做父母的,過年什么都可以省,卻唯獨這份給細佬哥買新衣裳的錢省不得!”那些大娘語重心長地教導著。
“哎呀!說了不買就不買嘛,反正我沒錢買,阿諾古有錢,讓他給她們買去。”說著便咬著草莓進了廚房去收拾她用電動車好不容易賣回來的200斤豬油,嘀咕道,“今天要把它們全部炸完了才行!”
眾大嬸大娘見阿菲絲毫不聽,也沒有辦法,只是看了一眼阿菲她幾個杵在門旁邊的女兒稍稍嘆氣,而后獸作鳥散般走了開去。
最后還是阿蘭和阿莉兩個做伯娘的實在看不下去了,那一天正好趕上過年前的最后一個圩日,帶著五個女嬌娃去買了新衣服和新鞋子,一人一套,沒有一個遺漏的。五朵金花牽著伯娘們的手,又蹦又跳地回了家,開心地向阿菲高聲喊著“大伯娘二伯娘給我們買新衣服咯!我有好好看好漂亮的新衣服咯!”阿菲看了看轉圈圈的女兒又看了看阿莉和阿蘭,只是傻傻地笑著,卻也沒有跟她們道過一聲謝,反倒是孩子們在伯娘離開家前跟她們道了好幾聲謝。
(五)
村口的木棉凋謝光了,又長出來了些新的綠葉。慢慢的,荔枝和龍眼成了嶺仔頭的花色主角,一眾綠油油的配角也陸續嶄露頭角。嶺仔頭的田里都插滿了青翠的秧苗,一行一列地排著,像電視上國慶閱兵典禮上的軍人一樣,整整齊齊的,賞心悅目極了。
農歷五月二十二這天晚上,阿安的手機突然叮咚叮咚的聲音響個沒完,在安靜準備考試月的宿舍里顯得特別突兀,嚇得她趕緊打開手機調了靜音模式,才不緊不慢地點開微信。沉默已久的微信群聊“幸福家族”早已被一個消息震得熱火朝天,看到連續的“恭喜”阿安已經猜到了幾分,她從容地往上拉著信息,直到看到堂妹阿梅的頭像,果然是阿菲小嬸生了,終于如愿以償得了一個公子。
阿安談不上來有什么感受,總之看完之后平淡如水。但她懂得她這會兒該做些什么的,她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點擊著,然后一個“恭賀小叔喜得貴子!”的紅包便發了出去,隨后阿安艾特了小叔,做完這一切,她設置了勿擾模式,關閉了手機,重新投入緊張的復習中。
眨眼間半個多月過去了,阿安已經放假十多天了,但她沒有回老家,而是直接回了她爸媽做工的地方,距離老家一百公里外的一個鎮上。
阿安終于等到阿莉可以陪她一起回老家換身份證了,阿莉告訴阿安,她的工頭說已開的工地做完了,新的工地得三天后才開始施工。倆母女搭上回家的車走了一半路,阿莉的工頭卻打電話來說明天新工地就開工了,阿莉跟工頭軟磨硬泡般說了好久,工頭才同意延遲一天開工,也就是后天開工。
回去當天下午,阿安她們就火速去了公安局辦了換身份證的手續。晚上是在阿安的大伯阿輝家吃的,三兄弟家離得近,阿輝和阿諾的房子就在兩隔壁,阿軍家也近,就走個一兩百米。阿輝他家特地去買了豬肚,還殺了一只自家養的土雞來請許久沒回老家的阿莉倆母女,阿輝向來是很疼阿安兩姊妹的。
吃完晚飯沒多久,小姑姑阿玲兩公婆也湊巧過來大哥阿輝家坐坐,買來了兩個大西瓜,切了小塊兒,幾個大人便在一張桌子上聊了起來,氣氛熱乎乎的。
“二嫂,三哥兒子的滿月酒五天之后才是呢,你咋這么早就回來了?還以為你得二十一下午才回來呢。”阿玲拿起了一塊西瓜,手指輕捏瓜囊里的“小黑子”,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什么滿月酒?我可不知道哦。我這次是湊巧不用做工,陪你小侄女回來換身份證的,明天又要上去那鎮上了,新工地又要開了。”阿莉搖了搖手中的牙簽筒,從里面搖出一根來剔牙。
“哦,這樣啊,三哥他準備給他兒子辦滿月酒,不在那老房子辦,大哥說在他這兒和三哥家里辦幾桌子飯菜。”阿玲解釋道,“看嫂子這模樣,怕是三哥還沒有打電話跟二哥說吧?”
“阿諾古自己有房子的人肯定不能在別人家的老房子辦的!不合規矩!讓人看笑話了去!再不濟也還有我這個做哥哥的房子在!”阿輝飲了一口茶,濃眉一皺,把茶杯順勢放在桌子上,杯子與玻璃之間輕碰發出并不悅耳的聲音。
話語未落,門外閃入一個身影,來人恰恰是阿諾,見到嫂子阿莉兩母女后淡淡地打了個招呼,臉上毫無意外的表情,“嫂子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的?”
“就今天上午搭車回來的,回來辦下身份證。”阿安如實回答,末了想起剛剛關于滿月酒的話頭又覺得該說些什么以免失了禮數,“對了,恭喜老叔喜得貴子啊!嘿嘿!”
“好了,剛好阿莉你們也回來了,今晚就商量一下阿諾古兒子的滿月酒該置辦些什么菜色吧!今晚寫個菜單,有些食材我好明天就好開始出去市場買回來放冰箱里,那天肯定來不及的。”阿輝站起身走到電視櫥旁邊,拉開抽屜從里面掏出一支四彩筆和一本田字格的本子。
“滿月酒是什么日子哇?”阿莉出聲問道,聲音藏了些不悅。
“五天后,農歷二十二。”阿玲回了一句,然后接著說,“菜色嘛,也就無非雞鴨魚肉啥的,況且現在天氣熱,也吃不下多少,不用買太多菜。”
“理是這么個理沒錯,可是這要什么菜和大概的量也得大概列出來才好打算啊。”阿輝接話道。
“那現在是打算辦幾桌呢?大概有多少人來呢?得先有個數才能打算啊。”阿玲看向阿諾,“不知道三哥邀請了多少人?”
“阿菲她外家,大小舅舅那邊,咱們這邊那些同堂的叔伯兄弟,大概人數……”阿諾突然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計算著。
“哎呀!不就大概幾十個人咯!大概就辦個五桌子就應該夠了!”阿輝看著弟弟阿諾的沉思,不耐地說道。
“大小舅舅舅媽都那么大年紀了,來這兒要一個多小時,你們覺得他們會來咩?”一直沉默的阿莉突然發問。
“嗯…應該會來的,我和大哥都叮囑過三哥打電話去邀請了,他們來吧?三哥?”阿玲把問題拋給阿諾。
阿玲看阿諾如常沉默著,遲疑著沒有立刻回答,不禁有些不滿,“三哥你不會是到現在還沒有給舅舅他們打電話吧?前幾天就叮囑你了!”
“這樣,阿諾,這一百塊錢你拿著,給阿菲買點東西補補或者給孩子買套衣服也好,滿月酒那天我就不回來了,我那工走不開,我是打泥漿的,我沒去他們一天就做不了。”阿莉從褲帶子里搜出一百塊錢拿到阿諾面前的桌面放著。
“你不回?你怎么著就不回?你什么工不能請假?!”阿輝明顯不贊同阿莉的說法,有些激動地坐直了身子,幾秒才平復下來,“你聽我說啊,二十一下午就好跟阿軍和阿安回來了,二十二早上還得一起幫忙呢,不然這么多菜,我一個人怎么搞得下場?”
“不,我不回來了,阿諾古反正也還沒打過電話給他哥,阿軍和阿安回不回來是他們的事兒,我要做工掙點錢,后天開新工地,不能做了兩三天就又休息的。”阿莉堅持。
“我不管你!反正除了阿密剛工作請不了假,你們一家到時候都得回來!”阿輝厲聲道。
“不管你怎么說,我不會回來的。”阿莉隱忍著。
“哼,好,你不回來是你的事,反正我就你攤開來說了吧,你這次不回來他的滿月酒,以后三兄弟也就基本上難以湊得齊一起吃飯了,包括過年。”阿輝仍然高分貝,“還有,你要是要做初一的話,到時候就別怪別人做十五!你這次不來吃他的滿月酒,以后阿密兩姊妹有什么好事兒的時候他家也不會給面子去的!”
“不給面子就不給!他們兩公婆都沒有說提前十天半個月的打電話通知一聲,無非是欺負我生了兩個女兒,以前就看不起我,現在她生了個兒子了,更看不起我了!我又何必去受屈!”阿莉也將聲音揚起了幾分,帶著一絲哭腔控訴著。
“哎呀!阿嫂,你怎么這么說!”阿玲拉著阿莉的手,“哪有誰看不起你呀?你說的沒有提前打電話通知你們讓你們安排的事是三哥他們不對,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哥的性子,他向來被阿媽寵壞了,這些人情事務的東西他向來都不懂得做的,大哥就住得這么近了,他也沒有說特地來說一聲啊,還是大嫂聽阿花說的,然后跟大哥說的。我就嫁在隔壁村,他也沒有一個電話通知我啊,我也是那次回來才知道的了。三哥也四十幾了,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我們這些親親的兄弟姊妹都不來他兒子的滿月酒,讓外人怎么想,豈不是讓人笑話了去?”
“我始終都記得他老婆阿菲是怎樣向我要錢的,我對她的女兒那么好,卻也從來沒有聽到她的一句好話,她也從來眼里沒有我這個二嫂,像那次我和你二哥從市醫院回來天都黑了,回來煮飯才發現沒有米了,她就在旁邊看著也沒有說讓她女兒阿玉回家去拿一點點米給我們先應付著。我患上“纏腰蛇”大半個冬天,她也沒有說意思意思地抓一只她養的那么多的雞給我說補補身體,哪怕我肯定不會真的要她的!連不是弟媳婦的阿花嫂在去年過年的時候看我這樣子,都抓了一只雞叫我補身子……”阿莉如數珍珠地抱怨著阿菲的“罪行”,哭腔里的不屑越來越濃。
“你要是想要她的好話跟她的東西來吃的話,怕是你就是等到死都等不到的!”阿輝厲聲打斷,“以前阿媽還在世的時候,她家老二滿月那天晚上,阿媽看我田里干活累,心疼我,給我夾了她家吃的魚兩三塊,她都罵罵咧咧的。你還想吃她的東西,呵!”
“就是咯!二嫂,三嫂她向來都是這樣的人,不會轉動腦子,你又何必跟她置氣!二十二這次是為了孩子滿月,以前的事兒過去了就過去了就算了哈!”阿玲接著勸導。
“是啊,媽,你不要老是掀那些舊事來說,多沒意思啊!”阿安也附和著,阿安向來最討厭聽到這些農村婦女之間恩恩怨怨的瑣碎了,她的柳葉眉皺得不像話,她倒是對二十二那天的滿月酒沒有任何感覺,吃不吃都無所謂,只是吃的話,那天免不了又要刷很多很多的碗什么的了。
阿莉狠狠剜了一眼阿安,阿安知道她這是在怪她不幫她說話,阿安嘴唇蠕動著想再說些什么,終究忍了回來,低頭劃開了手機屏幕鎖,點開微信,搬起了救星。
“阿菲她這種缺根筋的人,阿嫂你大人有大量,就別跟她計較了。”阿諾也搭話道,“我也不對,沒有提前打電話給二哥。”
阿莉剛想表示自己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剛想拒接,看到是大女兒阿密的電話,便出去接了起來。
“好了,不管阿莉回不回來先,都先定下這菜單吧,首先肯定少不了雞,畢竟要有雞肉酒,還有甜豬肉也少不了,湯的話我覺得買豬肚吧,豬肚煲雞……還有特色小炒……椒鹽蝦……”阿輝的聲調回歸正常,以商量的口吻提出自己對滿月酒菜式的想法。
“雞不用買,直接把養的那些雞抓來殺了便是,待會合計一下要多少只就行了……”阿諾點頭表示同意。
“我家那邊還有兩只老母鵝,等多兩天捉過來同雞一起殺了可以算一道菜了……”阿玲也表示著自己的建議。
等阿莉打完電話回來,三兄妹你一言我一語地已經把大概的菜單定了下來,在討論碗筷桌椅的問題。阿莉在旁沉默著聽著他們的討論,并未發表任何意見。
“好,那就照著剛剛的菜單,明天開始就讓你們大嫂開始把雞和鵝都殺了,多兩天我去買豬肚和豬肉,阿諾去買牛肉和蝦,順便去阿玲家把碗筷都載過來。”阿輝總結分配著任務,“阿安,二十二記得回來吃你弟弟的滿月酒!”阿輝最后把眼神投向了阿安,阿安偷偷睨了一眼阿莉,應聲回答,“嗯,好。”
阿莉知道大家在等她的答案,她想起剛剛那通講了很久的電話,阿密一直在勸導她,還求她看在她們兩姊妹和阿輝兩公婆的面子上就去了滿月酒,她剛好又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又覺得長兄如父,她向來尊敬阿輝這個大哥,于是,她退了一步,“阿諾你現在給你二哥打電話,問他滿月酒他回不回來吃,他回我就回。”
阿諾依言撥通了阿軍的電話,手機那邊卻是正在通話中,只好先掛了電話,“等一下我再打過去”。掛了電話后,氣氛陷入一股奇怪的說不清的壓抑與沉靜,電視的推銷廣告成了畫外音。還好兩分鐘后阿軍的電話回了過來,阿諾略微寒暄了幾句日常后就向二哥發出了滿月酒的邀請。阿諾這頭前一秒剛提完,電話那頭下一秒就答應了說好,仿佛是已經預知了這通電話一般。
“既然阿軍說回來,那我便同他一道回來。只是我不可能二十一下午就回來,我那個工我總得做個三天才好向工頭請假,讓他們休息一下。我會和阿軍說的,二十二早上我們會早點趕回來的。”阿莉見好就收,語氣也不再那么堅硬。
“那些隨便你,你們兩公婆商量就好。我只要在那天可看到你們的人影就行了。”阿輝揮了揮手,“好了,也快十一點了,都散了回去睡覺吧。阿諾記得明天一定得打電話給舅舅舅媽那邊,千萬不能再拖了!”說完便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阿莉見大哥發話了,便拉著阿安也回去了。阿玲再三叮囑了阿諾記得打電話邀請,然后才匆匆騎上了電動車回了家。
十一點的鄉下很安靜,只有幾聲田蛙的聲音,整個嶺仔頭幾乎都陷入了夢鄉。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十七的月亮雖然也差不多,卻還是差了點。
(六)
農歷二十二這天早上五點,阿莉一把掀開阿安的被單,大聲循環喊了三次“起床啦!回家了!”而后便去刷牙洗臉了。阿安艱難地爬了起來,盤腿在床上坐了十來秒后,雙手撓了撓頭發,“啊啊啊啊~~~”地叫喚了幾秒后,去了浴室刷牙洗臉去了。五點半,從榕樹下往嶺仔頭的路上多了一輛載著三個人的風馳電掣的凌肯摩托。
八點,阿軍一家回到了阿輝家,摘下半路披上的雨具,走近房子便看到阿輝家和阿諾家的廚房都放滿了裝滿食材的盆盆碗碗。屋外下著雨,屋內卻熱火朝天,要非說有雨,也得是忙活的汗了。
因為廚房都被占用了,阿梅幾姊妹都在屋外的水龍頭下洗著剛從菜園子里拔來的油菜,老大老二蹲著洗菜,老三老四則幫她們撐著雨傘。阿安看到這幅場景,嘴角看不見地一撇,然后放下雨衣快步走過去,自己替換了十歲的老二,對著老大阿梅嘴角一揚,“我回來幫忙啦!辛苦啦!”阿梅抬頭望了一眼阿安,微笑著,輕輕“嗯”了一聲以示回應。
阿安這頭幫忙洗青菜洗餐具等東西忙個不停,阿莉回來后也一直扎在廚房里幫忙沒有停歇。
十點多,陸續有人過來了,阿諾這才從廚房脫身,洗干凈手,除下圍裙,出去與阿菲一起招待客人。
阿輝阿莉阿玲三人還在廚房里忙活,廚房里的大風扇呼呼地聲音,掩蓋了菜刀剁擊砧板和食材入油鍋的聲音。十一點,最后的賓客——70多歲的兩個舅媽帶著孩子們過來了,廚房三人組火速加快了處理菜式的速度,阿安和阿梅兩個也沒閑著,趕忙擺著餐具,而后就去幫忙出菜。
最后一碟椒鹽蝦上桌,阿輝雖然沒吃早餐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可是卻累得已經沒有任何食欲了。滿月酒也隨著最后一碟菜而正式開始。
“很感謝在座的親戚朋友們來參加我兒子的滿月酒,十分感謝!我阿諾古盼了這么多年終于盼到了一個兒子……今天準備了些許菜肴和酒水,希望大家吃好喝好!”阿諾扯著嗓子高興
地發言了一番,然后攜著阿菲,抱著剛滿月的兒子,到五張桌子都拜會了一番。
“招呼不周,招呼不周!你們吃好喝好哈!”阿諾端著一小杯燒酒聊表敬意,嘴角的弧度一直沒有降下去。
“沒有沒有,很好很好!讓我抱抱娃娃!”阿諾的大舅媽站起來從阿菲手上接過寶寶,“喲!這孩子長得可真標致,有鼻有眼的,跟阿諾小時候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好好好!真是可人討喜的娃娃喲!以后肯定有出息!”
大舅媽不留余力地夸贊著,其他賓客也在一旁附和著,“剛才剛到這兒的時候啊,我就去看了這娃娃,的確如舅姥姥說的一般,阿諾古老叔的公子喜得如斯貴子,可喜可賀啊!”
“是啊是啊!恭喜阿諾恭喜阿菲啊!”
“好盼頭好盼頭!”
“叔婆給個小紅包給小寶寶,祝賀小寶寶快高長大喲!”
“阿諾三兄弟真是和氣啊!阿輝今天當大廚辛苦了喔!英俊的小寶寶長大以后可要好好感謝阿輝這個大伯哦!哈哈哈!”
…………
懷里的寶寶似乎也知道有人在夸贊自己,咧著嘴笑了。
阿諾帶著妻兒在每桌都小坐了一會兒,陪著聊了聊,觥籌交錯間,氣氛十分融洽。忽略掉阿莉和阿輝兩人臉上強硬擠出的笑臉,一切都很自然很和諧。
三個小時后,這飯桌算是正式撤下,又換了茶水水果上桌,大家坐著聊起了茶余飯后的梗,比如最新得到的資訊:誰家的兒子找了個外省的女朋友,誰家的女娃被廣州的大學錄取了,誰家的大黃牛被人偷了……又比如舊事重提:以前住在在半山腰的舊房子時,經常去哪兒爬的樹,去哪條小河里抓的魚,去哪邊的田里放的牛,去哪片山腳下砍的柴……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的,客廳內笑聲爽朗分明的,廚房餐具不經意碰撞的聲音乒乒乓乓的,雜物房里裝置還禮的袋子摩擦聲悉悉索索的……
雨停了,賓客也散了,阿安和阿梅的碗筷洗完了,阿玲和阿莉裝置的還禮也悉數送了出去,阿輝家瞬間安靜了許多。
下午五點,阿軍一家在家里小憩片刻后,收拾了一點東西,便過去大哥阿輝家告辭了。阿輝家此時正在分配著剩余的菜肴,阿玲從中裝走了一碗甜豬肉,這是嶺仔頭向來做好事后的習俗。
“把這碗蘿卜炒牛肉和這碗姜油留給我就好了,其它的菜你們幾姊妹都端上老房子那兒去吧。”阿輝掃了幾眼那些菜,煮了一上午的菜仍然沒有緩過來,沒有任何食欲,聲音聽起來也有些懨懨的。阿梅帶著妹妹們端菜,端了最后一碟時,阿梅向阿輝和阿莉頷首,“阿梅代爸媽謝謝大伯和二伯娘為了弟弟的滿月酒勞累了一上午,謝謝!”
阿軍一家沒有要任何菜,推說路途遠,天氣熱,怕餿了。他們跟阿輝家和阿諾家說了一聲,三人便又踏上了往榕樹下的路程,披星戴月。
阿諾一家仍舊還是住在他那老叔的老房子里,沒有搬回自己家。
晚上九點半,六姊妹擠在一張床上,落地扇呼呼地搖頭吹著。四個小的女娃娃很開心,晚上又吃了很多不一樣的好吃的菜,不再是那日日自家養的雞或者自家種的青菜了。
阿梅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悅還是什么,她的雙手在手機上點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放下手機,跟妹妹們去逗玩一個月大的小弟弟。
阿安剛洗完澡出來,拿著一條干毛巾擦拭著頭發,拿過手機劃開微信,點開朋友圈,最新一條的動態來自阿梅,“這下可能真的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了。”阿安的心揪了一下,擦拭頭發的手停頓了一下。思考了幾秒,返回微信聯系人列表,找到阿梅,點開對話框編輯了一條微信發送了過去,“阿梅,不怕,你還有我和你阿密姐呢,有事就找我們,我們都在的,好好讀書,阿婆也一直在天上看著你陪著你的。”
阿梅睡前看了一眼手機,看完微信后,嘴角揚起一抹弧度,然后恬然地睡去,睡夢中這抹弧度也沒有散去,反而笑得更深了,嘴巴里囈語著,“阿婆,阿梅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