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是個快樂的年輕人,今年25歲,黑黑瘦瘦的,臉上總有一點很明顯的笑意。
在灰突突的天空下面,雜糧餅啊,手抓餅啊,韓國飯團啊,炕土豆啊,烤紅薯啊,各種各樣的攤位排在街頭,招聘不是紅底黃字兒就是綠地白字兒,乍一看都差不多。攤子周圍一般都會有幾座寫字樓,早上、中午或者晚上,很多忙忙碌碌的上班族都會趕來買飯,熙熙攘攘的,顯得更加亂哄哄了。
眾多攤位里面,阿瓦的攤子還是很明顯的。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阿瓦的穿著——他總戴著一件褐色的牛仔帽,旅游景區經常賣十五塊一頂的那一種;而且穿著天藍色帶民族刺繡的一件外衣——也是從旅游區買的,洗的干干凈凈,是很清亮的那種天藍,這一身一下就把阿瓦和周圍帶圍裙灰突突的的人區分開了;二是因為阿瓦賣的不是吃食兒,而是瓷器,杯子啊,碗啊,小碟子啊等等,整條街上不會有和他重的呢。
所以,只要經過阿瓦和他的攤子,沒有人不會看兩眼的。這正好達到了阿瓦的目的——吸引顧客,這可是他的策略。這身行頭是前年他去內蒙古旅行的時候買的,就是希望這樣能讓攤子顯眼點,不過南方的阿瓦穿著這一身衣服,不太像北方漢子,倒顯得有點稚氣。
阿瓦很滿意自己的生活,不用像其他小吃攤一樣烏煙瘴氣的,他只要拿出一塊絲絨布,把瓷器一件件排上,再拿個小板凳一坐,就很悠閑啦。而且賣瓷器相比其他小吃攤,總歸稍微“藝術”一些。話雖如此,阿瓦待人很客氣,又不會是誰的競爭者,所以與周圍的小吃攤子相處的特別融洽。隔壁賣土家餅的大媽蠻喜歡阿瓦,把自己的老伴,兒子,孫女甚至養的狗等家事兒全跟阿瓦嘮了一遍,阿瓦心平氣和地聽著,望望天空,覺得生活如云般悠閑自在。
阿瓦意識到自己喜歡上那個姑娘,是一個夏天的早晨。
故事要從三個月前說起,那時還是武漢的初春。天氣很陰冷,那一天下了一點小雨。阿瓦在冷風里看了看手機,晚上七點半多了,那今天八點就收攤吧。這么想著,發現有個姑娘在挑選杯子。
白天的時候阿瓦喜歡看形形色色上班的人流,看著戴著眼鏡背個公文包的男人,還有打扮時尚、身形窈窕的女人,匆匆忙忙地出入那一排排的寫字樓。他覺得她們離他很遙遠,雖然她們是他主要的顧客群。除了討價還價,阿瓦從來不閑聊,總是有些很快地找了錢,但是心里面不知怎么的有一點慌。尤其是女孩子,三三兩兩地走過來,嚷嚷哎呀好可愛的杯子,阿瓦心里有些開心,但是從不敢跟她們開玩笑。阿瓦覺得她們和他不是一類人。
不過這個女孩子感覺好像有點奇怪。她和她們一樣也穿著時尚的春裝,黑色披肩發,斜背個小包,臉上有些盲目的疲憊。不一樣的是,她一直在低著頭挑杯子,挑了太久太久,久到阿瓦一看手機嚇一跳,都過了半個小時了。阿瓦猶豫著想提醒下女孩自己要收攤了,可是看到女孩這么認真地挑來挑去,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后來她選了一只青綠色的單色的杯子,阿瓦覺得最雅致的那一種。
“多少錢?”女孩問。
“十五塊?!卑⑼叽稹?/p>
“啊,這么貴。十二塊,行嗎?”女孩語氣有點猶豫。
“算你十塊?!卑⑼吆艽蠓降卣f。
女孩很驚訝地看了阿瓦一眼,笑了笑,拿出十塊錢,很輕的說了句:“你真好。”然后拎起杯子就走了。阿瓦當時因為這句輕輕的話,突然心情變得特別好,在微冷的小雨中,騎著那輛破摩托回到了住處。他覺得,這個姑娘有點不一樣,好像有點親切,沒有那么遙遠呢。
以后的阿瓦就不經意間關注了這個姑娘。她中午下班的時候有時候和同事一起買飯,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她總是喜歡買一份雜糧餅加一杯豆漿,每次見到阿瓦都會淡淡笑一下。阿瓦很喜歡這個笑容,覺得這條亂糟糟的街道一下變親切了,路過的每個人也更加可愛了。
她叫什么呢?是干什么工作的呢?阿瓦默默地猜著。她的手是那么潔白纖細,沒一點勞力的痕跡——那樣的手一定只是用來寫寫字的,寫出來的字也一定是很秀氣的,字如其人嘛。阿瓦想著,不過一直沒有再跟她說過話。
直到她又來買東西。
“我買一個小碗。有的時候泡東西的時候要用到。”她笑意盈盈地說。
“啊,碗都在這里呢。你慢慢選?!卑⑼咝睦锖芗?,看著她認真挑選的樣子,心里有股暖意。
“我要這一個吧?!边@次她選的很快,要了一只青綠色帶波狀花紋的小碗。
“這個賣五塊,給你按三塊?!卑⑼咝χ?,露出白白的牙齒。
“好啊,上次的杯子很好用,我同住的舍友也說喜歡呢!”女孩蹲下,從錢包一張張抽出零錢。
“你喜歡青綠色???杯子和碗都買的這個顏色。”
“是啊,青綠色顯雅致些,我不喜歡太艷的色?!?/p>
阿瓦突然鼓足勇氣,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問完了慌張地低下頭。
女孩怔了一下,笑了:“我叫方雅。你呢?”
方雅,多好聽??!阿瓦想著,臉紅著回答:“我叫阿瓦。沒關系,你是常客了,給點優惠應該的?!?/p>
方雅。以后這個名字就是阿瓦的陽光了。春天到夏天,天氣一點點變暖,阿瓦注意到方雅也有了不同的變化,有天她穿了一件紫色的連衣裙搭配白色的開衫,就像一束紫丁香那般動人;有天她把頭發扎了起來,顯得活潑輕盈。阿瓦從來沒想過跟方雅會發生什么,他只是像欣賞一副畫兒似的欣賞方雅。他覺得能每天見到她已經非常開心了。
五一方雅的公司放假了,阿瓦有七天沒有見到她了。雖然那幾天生意不錯,不過阿瓦總覺得少了點什么。煎熬著過了那幾天,終于等到了方雅要上班的時候。清晨五顏六色的人流中,阿瓦一下就看到了了方雅,她穿著一身淺綠的連衣裙,頭發盤成一個髻,看上去是那樣的溫婉美好端莊,經過他時候俏皮地說了句“好久不見!”阿瓦點點頭,他看的癡了——他突然意識到他愛上了這個姑娘。
整整一個上午阿瓦都沉在迷思中,仿佛陷入了某種無助的甜蜜。他覺得方雅對他是客氣友善的,他的這種愛意是不應該的。他們多不相配??!他從未這么自卑過。他在村里也是很出名的啊。他是家里的老三,大哥種地,二哥打工,他聰明,初中畢業就自己搞了點小生意,后來就專門賣瓷器。這些年走南闖北,自力更生,他去過北京,去過天津,去過洛陽,去過南昌和景德鎮,去內蒙和桂林旅游過,他不羨慕那些都市白領的生活,雖然體面,但是不像他那么自由,他甚至很同情那些被關在寫字樓里面的人,每天早早上班,晚晚下班,擠在熙攘的城市里面,像牢籠呢??墒怯鲆娏朔窖?,他覺得他現在的生活,好像無法與她相融。
阿瓦不是個容易放棄的人,也不怕吃苦。他知道現在的他配不上方雅,但是他必須做點什么。他把武漢的房租續了期,原本只呆四個月的武漢續到了一年,他數了數存款——六萬兩千四百,這是他從自己身上一塊一塊省出來的,從每天早晨的面條里,從舍不得換的破摩托車里,從一次也沒進過的餐館里,慢慢地攢著,就成了這個讓25歲的他驕傲的數字。可是相比于方雅,這個數字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阿瓦知道城市的房價,這些錢連一間廁所都買不起。
不過,這個錢他本來也沒有計劃買房子。他想著這個錢,他要攢下來給未來的老婆開美甲店用的。為什么要開美甲店呢?因為之前在村里他青梅竹馬的小梅跟他說過,女孩子開個美甲店最好了,地方不用太大,也不會很累,不用天天上班,想關門休息就關門休息,是最最好的職業了。當時他還傻乎乎地問小梅:“美甲店正經不?鎮上那些洗頭房啊什么的,都有些雜七雜八的男人,進去風流呢?!边@話把小梅問得哈哈大笑,說他傻死了,做美甲的都是女的,哪里接觸到男人啊。那時候他就在心里面起誓要掙錢給小梅完成她這個夢想,可惜的是當他從景德鎮進貨完之后,居然發現小梅和阿健訂婚了。阿健見到他很不好意思說是雙方家長的安排,不過阿瓦心里清楚,小梅不愿意跟著他過苦日子了。他不怪小梅,但是卻牢牢記住了小梅的話,他想著以后的老婆要是不想工作或者呆在家,就讓她開個美甲店,過得開開心心的。
可是方雅會不會喜歡開美甲店呢?阿瓦不知道,他猜想方雅應該不會喜歡開美甲店的。他知道這些白領追求的,就是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買一棟小小的房子住在里面。以前他是很不屑的——這有什么好呢,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大牢籠里面住在個小泥箱子里??墒乾F在,如果能跟方雅在一起,要他做什么他都覺得是一種幸福。阿瓦嘆了口氣,覺得很迷茫。
現在的阿瓦不再跟以前一樣總是笑嘻嘻了,他不再那么自在和悠閑,而是時常望著遠方發呆,他有了心事和牽掛,不再是只顧自己一人了。有天他發呆的時候被下班的方雅看到,叫了他一聲:“阿瓦,想什么呢?”他又開心了,覺得阿瓦這個名字,給方雅一叫,特別的好聽,特別的親切。他默默地,在心里面應了一句:方雅,你一定不會知道,我在想你呢。
那天晚上,阿瓦決定送給方雅一件重要的東西,他覺得它就是為方雅而準備的。那是一只發簪,青綠色的瓷珠上印著一只精致的小小蜻蜓,銀質的柄發著淡淡的光澤,看上去古典大方——就像方雅一般美麗。這只發簪是阿瓦花七十塊錢在景德鎮買的,當時他可心疼呢,要知道那些杯子碗碟的進價有的還不到一塊呢。
但他看到這支發簪的第一眼,心里竟溢起了久違的柔情,想到自己從來沒送過禮物給小梅,而曾經的戀人小梅已經嫁為人婦,有股說不出來的愧疚與惋惜。阿瓦想,那就好好對待我未來的老婆吧,當作禮物送給她。他買到這只發簪,握在手里面,覺得涼涼的,柔柔的,珍惜的,美好的,那種期待都握在手里了。
而現在,這樣的期待終于與一個人重合,那就是方雅。盡管目前的阿瓦想不到與方雅的以后,但是十分確定地決定——這個簪子就是屬于方雅的!這樣的想著,阿瓦小心的用一塊新毛巾包起來這只簪,決定明天送給方雅。夢里面阿瓦睡的很香,夢到方雅帶上這支簪子,黑色的發髻里面有一點玉色一點銀色,一只小小蜻蜓在晶瑩的綠里面振翅欲飛……
可是等見到方雅的時候,阿瓦卻不知怎么開口了。早晨,中午一想開口就紅了臉,怎么也說不出話,連方雅的名字都叫不出。黃昏之后天空呈現暗藍色,方雅該下班了,阿瓦不停責備著自己的沒用,卻還是不知所措。
巧的是,方雅主動駐足在了阿瓦的攤前。
“嗨,阿瓦,我再買個碟子?!狈窖泡p快地說。
“哎呀,碟子沒有青綠的啊,配不成一套了?!彼字?,有點點惋惜的樣子。
“是啊,唉呀,碟子只有白色的,唉呀,忘了進點綠的了?!卑⑼呱岛鹾醯鼗卮稹?/p>
“那,我先不買了。阿瓦拜拜!”方雅放下了手里面白色的碟子。
在起身的那一刻,阿瓦突然說:“你……等下。這里有綠色的噢,可是不是碟子!”
方雅轉過頭,看到滿臉漲紅的阿瓦拿著一塊毛巾,里面包著個什么東西,她好奇地望過去。
毛巾展開,那么精致、瑩潤的一只簪子,映在潔白的毛巾上,清亮極了。
“真漂亮!”方雅輕嘆。
“送給你?!卑⑼咝÷暤卣f,又加了句:“反正我留著也沒用?!?/p>
“那不行,多少錢,我付。”方雅推辭。
“真不用,我就是突然發現了,也用不上。我真用不上,留著沒有用啊。”阿瓦就像說一包過期的食物一樣。
“那,我就收下了。阿瓦,你人真好。”方雅攥著簪子,開心地走了。
阿瓦也很開心,能讓自己心愛的人開心,不是最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可是,一天又一天,阿瓦從來沒有看到方雅戴過那支簪。
她不喜歡嗎?阿瓦有點點失望。但是又覺得自己多心了。也許她只是想收藏著呢。
有次下雨,方雅沒有帶傘,阿瓦把帶的傘給了她,那天的阿瓦在雨里面哼著歌回到家,又覺得自己的傘有點太舊了。之后他跑了好多地方買了一把青綠色的傘,專門為方雅準備的,他等著她再忘記帶傘。
阿瓦看到方雅戴那支簪,是在一個夏日的黃昏。
那個黃昏,阿瓦畢生難忘。
他從沒有看到方雅穿得那樣美。
她穿了一件有點古典的連衣裙,像旗袍一樣的裙子緊緊包著她美好的身體。她盤起了頭發,用那支他送她的發髻,顯得搭配極了,美極了。
她在等著過馬路,過了馬路之后,阿瓦就可以看到她了。
阿瓦想跟她說,方雅,你戴這個真好看!
阿瓦覺得自己一定有勇氣說出來。他還想問方雅,你喜歡呆在這個城市嗎?如果方雅說喜歡,他會拼了命,拼了命地留下來,使勁賺錢,買一棟小小的房子,再跟方雅表白。即使方雅不接受他,他覺得也是不后悔的,起碼是不后悔的。這就夠了!
忽然方雅在馬路那頭調皮地揮了下手。
她整個人看起來太可愛了,眼睫毛和嘴唇都閃著光。
阿瓦覺得有一陣電流經過自己的身體,想揮手回應一下卻靦腆地低下了頭。
然而再抬起頭的時候,
阿瓦覺得整個世界就像要塌掉了。
方雅和一個男孩子在一起!是擁抱在一起!
一個微胖的戴眼鏡的男孩子,正親昵地摟著她的肩,時不時親她的臉頰一下。
方雅笑著,緊緊挽著男孩的胳膊。
阿瓦覺得那天的夕陽尤其殘酷,然而他不該難過。
他努力試著笑一點,心里面跟方雅說,你幸福就好了。
不是他深愛著方雅,方雅就有義務喜歡他,他心里明白極了。
然而,這段一廂情愿的感情已經改變了他。
阿瓦麻木地騎著摩托車,回到那個破舊的房間。
小小的鏡子里面是那件藍的刺眼的衣服和那頂可笑的牛仔帽。
阿瓦覺得自己像個可憐的小丑。
他默默地摘掉帽子,發現不知不覺已經留下了眼淚。
有多久沒流淚了?18歲那年小梅嫁人,他背著別人痛哭過一場,但是還是把所有積蓄拿出來,去城里買了最貴的四件套當作賀禮送給了小梅。那是最近的一次流淚了。好久沒有這么樣的感覺了,覺得心里面堵的要命,但是只能舍得,只能放開,只能離開了。再遠一點的流淚,就是小時候母親去世的時候了,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死,后來阿瓦才知道,死原來就是沒有了,就是再也沒有了,是最徹底的離別。
阿瓦看不得離別,也受不起離別,所以一個人遠離故鄉,他喜歡那種無依無靠的自在感,那種陌生的熟悉感,那種一個人顧一個人,特別知道東西放在哪里的感覺。
凌晨了,好久沒失眠了。阿瓦買了一筐啤酒,騎著摩托車去了江邊,車流穿梭,潮漲潮落,人來人往,都那么地自然和冷漠,他們都勇敢,真他媽勇敢。阿瓦默默地喝著,喝一瓶,把瓶子往江水里一扔,就吞沒了。凌晨過了一點,一點過了兩點,兩點過了三點,一瓶又一瓶的啤酒瓶被江水吞沒之后,阿瓦靠著摩托車,睡著了。
第二天,阿瓦醒了,摸著舊舊的摩托車,他苦笑著,生活不會因為醉和心碎而停止,該上路了,繼續漂泊下去。他要離開這座城市,他逗留最久的這座城。
所以那座寫字樓下面,沒有了那個戴牛仔帽、穿藍衣服娃娃臉的青年,沒有了那個攤子。賣土家餅的大媽常常跟其他攤主說,這個阿瓦啊,平常多和氣啊,怎么也不說一聲就消失了呢,真是不懂事。過一會兒又擔心地說,可能家里有急事吧,希望不要有什么事,多好的孩子啊。
而李玉娟走過這條街的時候,會松口氣。她還記得那個叫阿瓦的小販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她,搞得她渾身不舒服,那個什么阿瓦還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又不是傻,難道會說真名嗎?萬一他去單位糾纏她怎么辦,真是荒唐,一個小販還敢搭訕。難道她會喜歡一個小販?真可笑!
當時她脫口而出方雅這個名字的時候,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是她最恨的一個名字,她男朋友糾纏不清的前女友就是方雅,她也不知道自己會記得這么牢。
不過在她的心里,男友張奇還是不二之選,在她相處的男人里,家境算是最好了,人雖然胖了點,但是工作比較體面。雖然她發現他與方雅暗中聯系過,但她相信以她的美麗才智,絕對斗得過那個方雅。這么一想,她朝氣蓬勃地往前走著,高跟鞋噠噠地踩著馬路,頭上那支青綠的發髻一晃一晃,消失在城市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