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靈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中國作家網,ID:云塵無燼,文責自負

? ? ? 那人隨手種的一顆種子,如今已長了幾百年了。

? ? ? 原先這種子落在的山頂,還處在青翠的群山中,是最高的一座。歪歪扭扭的樹苗從山頂凸起的土堆抽出身,土堆的低勢的部分,扎著塊殘缺著角的光滑的大理石,像一尊墓碑。樹苗嬌嫩地長在土堆中。它得了大自然的垂憐,安逸地生著,在它同一塊山頂的周身的植物,除了一年接一年瘋長的勁草,就沒有其他,仿佛在山頂區別開一塊草原,細細的流著碧綠血液的嫩苗,獨自搖曳在空曠的草原上。

? ? ? 不知道多久以后,樹苗的樹干粗壯到已經把大理石掀倒了。大理石壓在深深的草葉里,青苔爬的很快,隱去了石頭最后的輪廓。

? ? ? 我蘇醒了。

? ? ? 或許從未睡著過。日光挾著云朵撫摸我的每一片葉子,微風穿行在葉中,像揉著毛線球一樣揉著我翠綠的頭發。我便是這當時感受到這一切,獲得了名之為“生”的體驗。

? ? ? 我可以感應這群山每一處地方的信號,何時何生,何時何滅。但我的周遭只有那些挺拔的草,圍簇著守護著我,并不同我交流。我身在的山頂的草原之外的樹木與生靈,都尊敬我,卻不接近我。但我確切地知道,我與這片土地共用著一種魂靈。原來那便是我,已經存留了百年之久,遲遲不愿離開的古老的樹。

? ? ? 有一天,一陣雷霆轟平了我對面的山頂,暴雨侵襲,浸濕了林子。在我腳下,傳來了人類的足音。那是稚嫩的,卻行走在黑色土壤中的人類的腳。他們屈著臟兮兮的身體,跪在我的土壤上,從頭里發出我未聽過的聲音。但是我明白他們的意念。自然的生靈應遵從自然的法則,他們要伐樹,淡漠的被伐的它們沒有言語,我亦不覺得傷感。

? ? ? 于是群山只留下兩三座青山。人類在西邊建了城,山腳下還留有樹根的殘骸。沒有悲鳴。



? ? ?

? ? ? 明天就是每年一度的樹神節,鄭清家是主辦上山拜神會的其中一支,負責疏通人員有序進山。這個傳統持續了好幾十年,鄭清的長輩們很早就設計好進山的路線,難再有什么變動,唯一有過一次的改動就是因為山體滑坡的巨石沖垮了山里的石道,必須重改路線。近年來這一家都很閑適,大致清點了上山的名單就可以了。為了保持秩序和山頂生態的穩定,每年的樹神節,具備資格上山拜神的人都在一定限度內,這是由鄭清家統計的,名額大多都給了本城的大家族。可是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樣。

? ? ? “鄭清,到我書房來一下。”鄭清的父親鄭治在院子里招呼著。鄭清合上書,看了窗戶外父親的臉一眼,離開書桌,繞過縫著五彩斑斕的樹的屏風。樹的枝干流淌著琉璃的光澤。鄭清在走廊里折轉幾回,來到鄭治的書房門口。鄭治兩手背在腰后,挺得直直的,令人想到老邁的松樹,成熟的松果大只又扎手。他在書房里邊聽見腳步聲,便知道是鄭清,轉過身看著這位家中的長子。

? ? ? 鄭清踏進書房,向前走了幾步后停下了。鄭治走到他面前,依然負著雙手。

? ? ? “今年的樹神會,遠在首都的幾個大家都會來到我們這個小城市,你一定要表現得出色一些,明晚的集宴交流就由你來主持……”

? ? ? 鄭清沉默了一會兒,說:“好。”

? ? ? “前些日子你母親為你挑了幾件衣服,明日就穿那些去山里吧,也是你帶著他們上去,記得不要失禮,也不要太奉承,把你往日的儒雅再多顯現一些好。”

? ? ? 鄭清稍稍點了兩下頭,“只把他們帶到山頂上就好了吧。”

? ? ? “對,對。不過你最好多招待一下李家……”鄭治厚實的手掌拍著鄭清一邊的肩膀。鄭清感到這力量好像是在用拳頭錘著他。




? ? ? 鄭清記得李家的大小姐。去年的樹神節,城中央空曠的廣場上燃放起了盛大的煙花。鄭清家附近的石橋上,在那時安靜地站著一位女子。鄭清在趕往城中央時,必經的那座橋,就是李家的大小姐未經過家里人的許可,出走到這座城里所停留的最久的地方。

? ? ? 正巧在李家的大小姐看著煙花出神的時候,鄭清在橋下望見了她。也許是煙花熱烈的情感綻放在空中,震懾住鄭清的心,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聲響,似乎在回應煙花炫燦的聲浪。他忘記了要同父親在城中央宣讀對樹神的祝語,默然地傾靠在橋上的石欄,同女子隔有些距離。

? ? ? 橋上不能看見煙花的全貌,煙花上升到半空中綻開的軌跡,有一大半被擋在了群樓后面。在這里只能看到煙花的花瓣。李家的大小姐用鮮紅的繩結束著頭發的尾端,披散在腰后,不時微微地揚起來。她的繡有蓮花的青色裙擺在風里飄動,與小河邊細柔的柳條一樣。河水并不靜謐,反而稍顯急促,河邊一排柳樹的柳條,在河面上劃開的漣漪,還沒有擴送開就融入流水的痕跡里了。

? ? ? 煙花最后一次綻放后,嘈亂的人群的聲音,從煙花落幕的地方延伸而來。李家的大小姐愣著神,踉蹌似的向后退了兩步,站在橋中恍惚地張望著,視線落在了鄭清身上。

? ? ? “您剛剛一直在這里吧。不好意思,是找我嗎?”李家的大小姐撥開眼邊被風吹亂的額發,神情里有一些不自然。

? ? ? “不是的,只是……我是鄭家的鄭清,你倒是……我沒在城中見過你。”鄭清忍了想繼續探問的念頭。

? ? ? “我不是這城里的人,你沒見過倒是正常。不過,就算你在我那個城,也很難見到我幾次。”大小姐輕輕地笑了。她從鄭清身旁走過,下了橋。鄭清聞到一股無法形容的香氣。淡淡的甜,像是生長在幽靜的花壇里的花香味。她在橋邊的路燈底下,仰頭看著路燈。幾只飛蟲撲騰著翅膀,撞擊著亮熒熒的燈泡。

? ? ?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或許有點唐突,您愿意聽聽么?”

? ? ? “什么?”

? ? ? “……今天晚上,可否允許我在您家暫住呢?”

? ? ? 鄭清不免懷疑聽錯了什么,他走下橋去。大小姐捏著手心,臉頰微微發紅。

? ? ? “可是,這樣帶陌生女子回家,想來是不妥的。”

? ? ? 鄭清像是在對自己說。

? ? ? “果然還是太為難了么……”大小姐低下頭,有些焦急了。

? ? ? “其實我的家人大概不會介意,只是……為什么呢?”鄭清直看住大小姐的臉。

? ? ? “因為我家離這里有幾百公里的距離,這么晚想來是回不去的。白天沒找到這里的賓館,所以……現在沒有地方去。我見您穿著十分講究,才請您收留一晚的。”大小姐的臉似乎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

? ? ? 橋燈下少女無力的言辭浸沒了鄭清。



? ?

? ? ? 今晚的月亮興許是一年中最皎潔的,可鄭清覺得有些妖艷。他從窗沿瀉進來的月光上面向院子里望去,院子西側的竹林也浸泡在月光里,竹葉在竹林的間隙中飄落下三兩片。鄭清在窗前待到半夜。母親掛在房里木架子上的黑色長衫,在夜里猶似一道黑影。鳥兒悠長而凄愴的夜鳴,仿佛撕破天際,露出了天空墨一般漆黑的血液。鄭清安然入睡了。

? ? ? 白日里李家的人先來了鄭家。鄭清一大早就被鄭治叫醒,現在正一語不發地站在待客廳。鄭家的規模大致就是古時候王侯府的那樣,連布置也很相像,實在可以說是復古的建筑。李家的一伙人來到鄭家里面,也不禁多夸揚了幾句。尤其是李家的青年人李照海,對鄭家這種古色古香的氛圍贊不絕口。這次李家來了三輩份的人,年紀最大的李老有九十來歲,坐在最精貴的紅木制的客椅上,背駝得厲害,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李照海是李老的兒子,跟在李照海身后的女孩,是李照海的二女兒。

? ? ? 李老還有一個女兒,但是這次沒來參加拜神會。十幾個藍西裝的保鏢在鄭家大門外守候,算出于對鄭家的尊敬,鄭清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 ? ? 鄭治給李老端端去一杯紅茶,李老滿臉笑容,接過紫砂杯放在手心里。李照海在旁邊站著,整個人神采奕奕的。鄭清看見李照海的二女兒,面色蒼白著一直低著頭,同她穿著的青色裙衣相映,顯出一種病態的美。鄭清瞪直了眼睛。

? ? ? “李家不辭勞苦,從大老遠專程來我們這小城市里參加拜神會,屬實是對我們樹神的敬仰啊!”鄭治這樣感慨。

? ? ? “樹神遠近聞名,我們卻這么晚才得知拜神一事。我等的慚愧,今年由我這老骨頭好好的向樹神道歉才好啊。”李老講話很慢,也沒有氣若游絲的感覺,反而包含了一種強烈的情感,近于宏亮了。

? ? ? “哈哈,是啊,樹神會體諒的。”

? ? ? 鄭治說著看了鄭清一眼。鄭清的黑色長衫平整地貼合在身上。

? ? ? “我們什么時候準備上山?”李照海問道。

? ? ? “各位如果已經吃好早餐的話,現在便可出發了。”鄭清突然開口。大廳內陷入了莫名的沉默。鄭清扯著面無表情的面龐,僵直著凝視著地板。

? ? ? “那就走吧。”李照海的聲音較之剛才低了一分。

? ? ? 李家的人很快地來了鄭家,很快的又將要走了。像是一陣清風,只是拂過鄭家的家門。鄭清在前頭為他們打開大門,門口一批藍西裝的保鏢刺入鄭清的眼簾。隊伍從四個人變成了十幾個人。鄭清的母親在鄭治的書房門口,聽著他們的聲息逐漸遠去。鄭治站在大廳里,目送著他們離開。

? ? ? 李照海看著鄭家長子的背影,終于說了些話。因為這行人中有行動不便的李老,故而一路上鄭清都走得緩慢。現在已快到山腳下了,鄭清卻沒有回頭看李家的人一眼。

? ? ? “聽說鄭家長子擅長書法?”

? ? ? “叫我鄭清便可。確實如此,曾有過小段時間的練習。”

? ? ? “你的字我看過,只是練了小段時間的話,可謂驚人了啊。”

? ? ? “謝李主夸贊。”

? ? ? “唉,叫什么李主,叫我李叔就好。”李照海瞥了李老一眼,李老飄逸的幾撮白發自鬢間垂落,搭在了皺巴巴的脖頸的皮膚上。

? ? ? “今日怎不見鄭清你的弟妹啊?”

? ? ? “他們今年早些時候就離開城里了。”

? ? ? “這樣啊,本來還想請令妹與小女作伴的,看來是沒有機會了。”李照海回頭看了看二女兒,后者清淡地微笑一下,馬上眼神就又迷離地望著前方了。

? ? ? 鄭清不緊不慢的,步伐和語氣都平和得異常,很有種疏離感。

? ? ? 到了山上以后,路面傾斜的地方李老走起來更不便,速度也就又松了幾分。李老堅持著要見樹神。在山腳下的時候,其實就可以望見直入云端的龐大又茂密的枝葉了。隔著這么遠,那被人們信奉為神的參天的古樹,傳來的震撼人心的沖擊,無論是誰在見過一次后都終生無法忘記。

? ? ? 約莫在下午光景的時候,這伙人才來到了樹神面前空曠的草地上,已經有許多人圍在這塊地方了。鄭清只帶領了李家走上來。李老和李照海一來,人群中便涌出幾股人流,紛紛向他們而來,寒暄幾句,再聊聊此行的目的。鄭清作為主辦拜神會的勢力代表,免不了也要和大部分人接觸。

? ? ? 能夠專程來到樹神腳下參拜的,盡都是有背景的家庭,普通的百姓都待在城里,面向巨樹的方向淺拜。每年樹神底下長得又高又柔韌的草地都會被人踩禿一片,但是每年都會重新恢復成原來被踩禿前的樣子。城里的人相信這是得了樹神的祝福,故生生不息了。

? ? ? 樹神的樹干,仿佛盤曲著一條條藤龍,龍鱗粗糙而硬實。從底下向樹上看,無法辨清樹干的粗細是否有過改變,皆像一根擎天的黑色的柱子,貫進厚重的大氣而生著千萬片令人仰望的碧葉。時淡時清的云霧,有時遮得只剩下向上盤旋的藤龍的漆黑樹干。這蘊藏著無盡生命力的古樹,此刻正被腳下的人類奉拜著。




? ? ? ? 鄭清癡迷地望到古樹頂上的盡頭,只有一片黑壓壓的隱在云里的樹葉。李家的二女兒,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他身后。

? ? ? ? “你之前說的,是真的嗎?”鄭清背后傳來凄淡的少女的聲音。鄭清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眼。

? ? ? ?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我曾堅信的,現在卻遲疑了。”

? ? ? 這是一天中鄭清最富有感情的時候。二女兒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 ? ? “你今天穿著她的衣服來了,樹神若有感應,會同你交流的。”

? ? ? “我感受不到……”二女兒求助似的,快要落下眼淚了。

? ? ? ? 鄭清忽然覺得一陣悲愴。他只頭昏煙花,將近喘不過氣來。二女兒看見不少正在參拜樹神的人回頭向他們看過來了。鄭清很快又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

? ? ? ? “你姐姐離開后,我就來到樹神跟前,用我的血祭拜樹神,企求樹神救回她的靈魂……一天不夠,我每日都如此。后來自己都覺得可笑。不過是一顆活的久一點的老樹,竟真可能會有那玄乎的神力么?”

? ? ? ? 二女兒臉色刷白,使勁地抽了鄭清一巴掌。鄭清像毫無感覺似的,也沒有理那紅了半邊,有些發腫的臉頰。他的表情看上去猶似死人的灰暗,任誰見了都感到悲傷。鄭清不明白這一巴掌是為何而落下的。但是他對不起李家的小姐,同樣也不起樹神。拿血來祭神圣的樹體,本就是一種褻瀆。

? ? ? ? 看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走離人群,退到草地外,進入林中的間隙。山林里的樹,長得并不盛壯,看上去和普通的林子沒有太大的區別。二女兒把頭垂得很低的跟在鄭清身后。直到完全看不見人群,連聲音也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鄭清倚靠在一顆同他腰身粗的樹上,二女兒停下腳步。

? ? ? ? 似乎有幾片落葉,飄落到鄭清的頭上了。

? ? ? ? “在之后的某天,我好像聽到了樹神的聲音——一種低沉的男性的聲音。他告訴我他已經把你姐姐的靈魂埋在樹底下了。”

? ? ? ? 二女兒緊咬著唇,蓄在眼里的淚花滾落下來,隨意點綴的妝畫已有些花了。這幅情景對鄭清沒有一點觸動。他明顯地感到痛苦。

? ? ? ? “現在回憶,已記不清那究竟是夢,還是我在祭拜樹神的時候真實經歷的了。”

? ? ? ? “姐姐在臨走前,嘴里還念叨著你的名字。”

? ? ? ? 鄭清輕輕閉上眼睛。

? ? ? ? “你送給姐姐的毛筆,她每天都帶在身上,卻沒有寫過一個字。”

? ? ? ? “……”

? ? ? ? “她給你寫的信……也全被父親截下了,一直沒有送到你的手上。”

? ? ? ? “什么……”鄭清的面容微微泛上絕望。

? ? ? ? 二女兒說話時的聲音,像被刻意拉長了似的,在繁密的樹林間也有種凄清的悠長。鄭清停不下去,捂著耳朵,所有的氣力都泄在他所倚靠的那棵樹上,嘴唇白的可怕。

? ? ? ? “別說了……”

? ? ? ? 他奢求一樣的像在吶喊。




? ? ? ? 我聽得見所有的聲音。

? ? ? ? 那個女孩是病逝的,害的一種人間的詛咒。

? ? ? ? 自她來到這個城市,我便感應到她與我的牽連,但是很淡……是她不知道的。人類的靈魂究竟存在。我扎根的墓也極像是她的。

? ? ? ? 這是世界賜予人類的輪回的永生的法則。

? ? ? ? 普通的人們的祝拜,蘊含無數的愿望,真誠,但吵鬧。那個以血澆灌我的根的少年,在生命將逝的最后一刻,還不忘少女的魂靈,奄奄一息地跪求著我。

? ? ? ? 我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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