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歸園田:不想上班有錯嗎?
一
公元405年冬,江西彭澤縣,一個男子鄭重地給領導遞交了自己的辭職信。
他辭職的理由很傲驕。
?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他說,快過年了,我想回家。
領導問,你在城里買房了嗎?
他搖頭。
領導又問,你幾個兒子上學問題解決沒?
他搖頭。
領導繼續問,你確定不要堅持到法定退休年齡再回家養老?
他搖頭。
好吧,面對一個中年男人的“任性”,領導只能貼心地幫他搶了一張春運的“船票”。
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
站在經濟艙簡陋的甲板上,男子眺望江面,水天相接處,霞光若隱若現。
他感慨萬千,很快就在微博和朋友圈同步更新了狀態:再見了,我的前半生。從此以后,世間再無一個叫陶淵明的上班狗。
然而,陶淵明的這條狀態并沒有上熱搜。
因為那時候的人們,早就習慣了各種奇葩的上下班理由。
比如說有個叫阮籍的人,他一輩子就上了十幾天班,而他去上班的原因就是單位有很多酒可以喝。
又比如說有個叫嵇康的人,他明明可以靠顏值吃飯,卻偏偏要去打鐵,而且還不收錢,他的一個朋友看不下去了,好心推薦他去當官,他一怒之下就和這個朋友絕交了。
所以,這個叫陶淵明的家伙,顯然無法通過辭職來炒作走紅。
一些了解他的人立馬@他:
又不干了呀,好歹等拿了年終獎再辭呀!
原來,這不是陶淵明第一次辭職。
翻看他近十來年的工作狀態,竟然滿滿都是吐槽。
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世冥。
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
????????????????? ——節選自《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
好懷念純真的學生時代!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節選自《歸園田居》五首,其一
上班如上墳啊!這不是我喜歡的工作!這不是我喜歡的自己!
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
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
????????????——節選自《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其一
終于可以回家咯,好開森!媽,我想死你了!隔壁老王,二狗子,哥自釀的菊花酒,約不約?
……
地球人都知道陶淵明不愛上班,但地球人也知道,陶淵明必須要上班。
因為,他窮啊!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
不敢奢談夢想,不能保持個性,不敢生病,不敢死,因為我的身后空無一人……
這是陶淵明在辭職前一個星期,加班到凌晨三點時發的狀態。
為生計奔波,是最低級的上班境界,也是每個苦逼上班族愛不起工作的根源。
但是這一次,跟從前似乎有那么一點兒不同。
陶淵明盯著“朋友”們的留言,從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們懂個屁!
然后,他手一松,任由“手機”滑落江底。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
那一年,陶淵明41歲,在他最后一任崗位彭澤縣令上堅持了80多天,從此以后,他真的沒有再復出。
為了堅定不再上班的決心,他把自己改名為陶潛,潛水的潛。
二
話說,哪個被生活所打造的“油膩中年大叔”,不曾有過張牙舞爪的青春?
何況,一直注重養生保健的陶潛從來就不油膩。
進德修業,將以及時。如彼稷契,孰不愿之?
[if !supportLists]n?? [endif]節選自《讀史述九章·屈賈》
那年青春正好。
貧困生學霸陶潛一邊瘋狂地刷題,一邊堅定地相信,知識改變命運,學習成就未來。
他在日記本上貼滿了一個人的照片,不是他的暗戀女神,也不是流量鮮肉小花。
在我中晉,業融長沙。
恒恒長沙,伊勛伊德。
天子疇我,專征南國。
功遂辭歸,臨寵不忒。
孰謂斯心,而近可得?
????????????? ——節選自《命子》
這位叱詫風云的長沙郡公,一代名將,是陶潛的曾祖父陶侃。
不要嫌哥窮,哥是紅四代。
陶潛常常跟室友聊自己的太爺爺到深夜,比玩王者榮耀還提神醒腦。
畢竟,那是一個高考制度不健全,拼爹大行其道的時代。
哼,如果我太爺爺再多活幾年,這天下保不準兒是姓司馬還是姓陶呢?
陶潛按捺住心中那點兒不安分的“小激動”,堅信世界會因他而改變: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
可是,太爺爺的時代早已過去,他的豐功偉績,充其量也就只是一部富有親切感的“成功學”,一篇營養過剩的“雞湯文”。
直到29歲,陶潛才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份offer,江州祭酒。
關于江州祭酒,史書上這樣描述它:
晉成帝咸康中,江州又有別駕祭酒,居僚職之。
州祭酒分掌諸曹,兵,賊,倉,戶,水,鎧,揚州無祭酒,主簿治事。
???????????????????????????????????????????????????——《宋書·百官志》
有人說它相當于教育廳長,也有人說它是可以掌管包括公安,警衛,糧食,水利等在內的七個部門的要職。
總之,體制內,有編制,有實權,關鍵是,過年回家,有面子!
然而,還在見習期的陶潛卻天天在大學同學群里吐槽:
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詞。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 節選自——《乞食》
只有我一個人工作是為了混口飯吃嗎?
高學歷頂個屁用,還不是看誰更會玩低姿態,高情商,傷不起!
他覺得,現實給他甩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所謂工作,從來就跟興趣和夢想無關。
所以,他很快就辭職了!
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
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
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
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
????????????????????????? ——節選自《和郭主簿》
與其做一份不能證明自己價值的工作,還不如在家幫老婆做做家務,帶帶孩子。
當然,現實是殘酷的。
隨著孩子越長越大,家里的余糧顯然已經不足以供養他的“自命不凡”,一直善解人意的妻子忍不住委婉提醒他:
老公,你的夢想呢?
他一愣,差點沒握住手中的酒杯。
千萬別在該吃苦的年齡選擇安逸噢!
老婆拍著他的肩膀,微笑著說。
于是,在那個秋天,陶潛抖落了沾滿衣袖的菊花,背上行囊離開了家。
三
公元399年,孫恩起義,劉牢之出軍鎮壓,孫恩敗。
公元402年,晉室討伐恒玄,劉牢之先降恒玄,后自殺。
公元403年,恒玄即皇帝位,國號楚。
公元404年,劉裕起兵討伐恒玄,恒玄戰敗自殺。
在這樣一段亂世出英雄的大時代,陶潛的工作履歷是這樣的:
36歲之前,任劉牢之參軍
36到37歲之間,入恒玄幕府
40歲左右,任劉裕參軍,劉敬宣參軍
41歲,任彭澤令
他走進了軍營,走向了前線,他的領導或同事都是隨時可能改變歷史的大BOSS。
那些年的陶潛,與權利富貴很近,與生死別離也很近。
他曾跟隨劉牢之行軍到東南沿海打擊頭號恐怖分子孫恩,孫恩被打跑了,他卻發現,劉勞之的部隊才是危害社會的不安全因素。
牢之等縱軍士暴掠,士民失望,郡縣城中無復人跡,月余,乃稍有還者。
[if !supportLists]n?? [endif]??????????????????????????????——《資治通鑒·晉紀》
不再憤青的陶潛,卻還有一顆余溫尚存的良心。
他憤怒,他咆哮,他想拿起手中筆,像魯迅一樣,狠狠地跟社會開撕,然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樣:
在昔曾遠游,直至東海隅。
道路回且長,風波阻中途。
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
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余。
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
???????????????????????? ——《飲酒》第十
意思是,我要穩穩的幸福,能抵擋末日的殘酷,在不安的深夜能有個歸宿……
因為不可說,所以不能說,清醒的人最可悲!
良禽擇木而棲。
很快,陶潛便跳槽去了江陵的桓玄集團。
因為,桓玄顏值高,魄力大,最主要是,有文化。
沒錯,桓玄肌肉男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文藝小清心。
他熱愛傳統文化,每次征戰前,都要先用一條小船把一些名貴字畫運走。
他是畫家顧愷之的領導兼迷弟,他把顧愷之的畫私藏起來,然后說,畫已經變成蝴蝶飛走了,顧愷之就相信了他。
他酷愛寫作,在兵敗出逃的路上,為了及時更文,竟然忘記了跟部下開會。
所以,在桓玄的周圍,集合了一批志趣相投的文化人,而陶潛加入的時候,桓玄的事業正如日中天,已經占領了大半個晉國。
茍且了好久的陶潛,似乎對工作燃起了一點點激情。
然而,他卻在此時收到家中急電,母親去世。
昔在江陵,重罹天罰。(《祭程四妹文》)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走,人生只剩歸途。
悲痛欲絕的陶潛,瞬間又陷入混亂,他在失眠的深夜,望著鏡中的自己追問:
采采榮木,結根于茲。
晨耀其華,夕已喪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時;
靜言孔念,中心悵而。
????????????????? ——《榮木》
他再一次懷疑人生,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這樣忙碌奔波又是為什么?
他果斷辭職回家守喪,一去三年,他不知道,在這三年里,他欣賞的boss桓玄會經歷從篡位稱帝到兵敗自殺的大起大落。
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滅掉桓玄的,居然他昔日最瞧不上眼的野蠻同事劉寄奴,大名劉裕。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 ——《擬古》
守喪歸來的陶潛,望著滿目瘡痍的山河,想著桓玄彪悍的生命,卻在36歲就早早凋零,覺得人生好幻滅。
他突然好羨慕一個人,孟陋,是他外公孟嘉的弟弟。
孟陋德才兼備,卻一生與功名無緣,他沒有懷才不遇,他拒絕過無數次年薪百萬的職位邀請函,卻擇一山終老,活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
想到這里,陶潛不由又憶起,那次一個小小的督郵來視察工作,別人還提醒他,必須穿上制服,注意形象……
一個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的念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這次是我真的決定離開,遠離那些許久不懂的悲哀……
四
人到中年,生活難免一地雞毛,哪怕他是桃花源唯一指定創始人。
回歸田園的陶潛,他的生活不是只有教科書里看到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不總是“黃發垂髫,怡然自樂”。
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
正夏長風急,林室頓燒燔。
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
?????????????????????? ——《戊申歲六月中遇火》
這里的“草廬”,就是在陶潛的田園詩中頻頻出鏡的“草房子”,你沒有看錯,它被一場大火燒了,逼得陶潛一家只能寄居在一條船上。
白發被兩鬢,肌膚不復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
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 ——《責子》
兒子們該也調皮調皮,該叛逆叛逆,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陶淵明的兒子,所以,他也有很多育兒煩惱,畢竟那時候自媒體還沒發展起來,無法免費獲得育兒經。
弱年逢家貧,老至更長饑
?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 ——《怨詩楚調》
辭職需謹慎,沒飯吃不是說著玩兒的。
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
????????????????????????????????????????????????????????——《飲酒詩序》
在官場,他是被士族階級瞧不起的寒士,中產階級食物鏈底端。
在農村,他卻又是和農民兄弟缺乏共同語言的知識分子,盡管他那么努力地歌頌田園生活的樂趣,可農民們至今也沒有讀懂什么是真的“農家樂”。
有文化,沒朋友。
孤獨,是他逃不掉的宿命。
是的,從來就沒有真的桃花源,所有的和諧靜穆,不過都是看透生活的真相之后,與自己達成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