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落清秋冷


1935年,春末夏初。

上海。

街上的汽車喇叭響個沒完,嘀嘀嘀的肆意沖過去。而坐汽車的老板們多是惹不得的。他們也顧不得這穿梭的人群,讓司機按著喇叭一路開過去。若是被挨著擠著受傷了,也只能怪自己走路沒帶著眼睛。好心的老板會隨手丟下些錢幣當做補償,若是不幸遇著心狠的,非但拿不到錢,還得遭一回罵。

兵荒馬亂的年月怨不得人。

海棠坐在黑色的洋車里,淡粉旗袍,長長的脖頸被白邊的小圓領包裹起來,甚是好看。她手里輕輕捏著的,是金絲鑲邊的緞面小包。這年頭,坐洋車的女人總是惹人嫉羨的,要生得怎樣的好命,才能在這亂世中如魚得水。即使是雍容的官家太太,大多出門,也只能招一輛走街串巷的小黃包車。她們多是記恨著如海棠這般媚女子,奪了本該她們坐的洋車,更奪了她們的男人。奪了還能怎樣?西區的百樂門里,照樣夜夜笙歌,太多女子等在這里,虎視眈眈的盯著他們男人的口袋,盯著他們背后的權利與地位。作為明媒正娶的太太,她們只要不怒不吵,還能維持著日日的清閑,不必為著生計奔波,要恨就恨自己生錯了時代,亂了好命罷。

董太太便是這樣的女人。

今日她約了海棠和太太們打牌。對于海棠的存在,她是知道的。起初,她是流落紅塵的交際花,錢倒不少,可交際花終歸只是交際花,混在這風月場中,也只能算是眾多鶯鶯燕燕中的一員罷了。即使是混在百樂門的交際花中,她也算不得出眾。只是后來,這女子不知勾搭上了哪位演藝公司的老板。拍了電影,還上了月份牌,短短數月,她的名字傳遍了大街小巷。政府的軍官、經商的老板,甚至是畫家和記者,都迷上了她的香艷,他們以與她交往為榮,以此作為炫耀的資本。

董太太得會會這個叫做海棠的女子。她還記著上月,她在街上看到月份牌上的女郎海棠從裁縫鋪子出來,扭著腰肢上了丈夫的黑色洋車,整個身子軟軟的就依到丈夫的懷里。董太太氣到不行,后來和太太們打牌的時候她說到海棠,說這女子妖媚,說這女子開放,說到咬牙切齒。太太們笑,莫不是她勾了你家先生的魂?董太太警覺起來,說哪能,她敢,我找人廢了她。于是太太們開始討論起海棠來。牌局結束的時候,文化公司杜老板的太太說,你們要不要見她,我先生公司倒有人認識她,要不,下次約來一起打打牌,也看看這小妮子倒是怎樣蠱惑人的。

后來,太太們把海棠約在董太太的宅子里。

但董太太怎么也沒有想到,海棠是來了,不過,居然是坐她先生的洋車來的。海棠在街口便下了車,踩著節奏噔噔的走到董家。還是有人看見了,領賞般跑去報告董太太。

這小妖精,膽子大過天了。

海棠明白這年月的規矩,更加明白董太太的苦楚。但海棠始終是放不下董易云,不是不愿,不是不想,只是,放不下。她依了董易云的吩咐在街口就下了車,這之前,她等著司機把車子開進了董家可以看見的地方,然后再恍然著叫司機倒回來。她不想逆了董易云的意,也不想騙了董太太,讓她一直被蒙了眼睛。海棠知道,董家的人是一定能見著這一幕的,無論是誰看見她坐著董易云的洋車前來,董府的那位太太就一定會知道。如此一來,她的意圖便真算達到了。

董易云不選擇,她要逼他去選擇。她思著,不管是對著董太太或是她,都是好的。

但是,董太太并不領情。或者,她有著她的苦楚。她滿是熱情,下樓迎著海棠。海棠看在眼里,心里卻并不好受。董太太和她,即便面上是寒暄和氣,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好在董太太是見過市面的,海棠也常常的在交際圈里應酬周旋,兩人輕車熟路,初次見面并無太多尷尬。連一旁的杜太太都開玩笑,說你倆還真是一見如故。

初見董太太,海棠倒著實驚了驚。董太太也算得上是風華絕代的美人兒,姿色絕對不在自己之下,只那一雙瑩潤閃亮的媚眼,是海棠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她想倘若董太太與她換了位置,自己還是得敗在董太太之下,董易云還是會舍不下家里的這個嬌妻。這樣的女子,一顰一笑,足以讓女人們也驚嘆著她不可方物的美,更何況董易云。海棠也曾以為,以董易云三十開外的年齡,他的太太,必然也是與之相當的。誰曾料到,董太太卻不足三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也最好的年華。

海棠泄了底氣。董易云對她,也不過是逢場做戲,只怨自己當了真,傾盡了情。

太太們圍了方木桌子坐下來,手中的牌打來打去也沒能打到幾圈。話倒是扯了不少,法租界的外國女人,時下流行的旗袍款式,新鮮時髦的洋玩意。只不過,扯來扯去,話題總會轉移到海棠這兒。太太們對海棠感興趣,明里暗里也要將她問個透徹。

海棠深深明了,問話才是來此的目的。太太們哪里是想要找她玩幾圈麻將,她們得盤查了她的底,好時時的防著她搶了她們管家的先生。百樂門里不知好歹的狐貍精,在她們看著,是無論如何也好不到哪里去的。

海棠知著太太們話中的輕視和怨怒,面對太太們的盤問不卑不亢。她說,男人們心在外面,野著呢,怎會安得下來,說到頭,也只能怨家里的太太們不解這風情,比不過外面的朱顏女子。

誰愿意承認自己留不住家里的先生呢?太太們只得陪笑,無奈應承。

還是

董太太替她們撐了場面。這話我倒不太贊同,她說,畢竟不知恥的妖精太多也太卑賤,要管也不容易管過來。那些狐貍精怕是以前窮慣了,見著好的總要奪了去,男人倒也無法例外了。不過呀,董太太說,男人們也就是逢場作戲罷了,誰也不當真。

太太們附和著,說是呀,總見著外面的女人換了又換,還真沒多少先生把府里的太太也換掉的。

海棠想自己真是小瞧了董太太,一直都是。這女人絕非泛泛之輩。至少,光是這架勢,還真給了海棠一個下馬威。

董太太并不像其他太太,把喜怒都顯在臉上,皮笑肉不笑的應答她。董太太笑得淡定,精致的面容始終都尋不到半點怨怒。她纖長的手指輕輕覆著海棠的手,說我還留著上好的碧螺春,你第一次來,得嘗嘗我這甘醇的好茶。不等海棠回答,她便吩咐身邊伺候的傭人,說去把我最好的茶拿出來沏給太太們喝,今兒來的可都是貴人。

碧螺春沏上來,董易云也回來了。他走得急切切的,還沒進內廳就聽見啪啪的腳步聲。董太太笑,怕是當家的回來了罷。海棠看墻上的擺鐘,短針才指著下午四時的位置,還不到晚飯時間。董易云早早回來,想必是擔心著這一屋子女人鬧出點什么事情來。

董太太聽到董易云進門的聲音,也不抬眼,繼續摸牌。今兒回來得挺早,她說。

海棠并不能確定董易云是否知道董太太早已經看出了他倆的關系。反正海棠是看出來了,今日太太們一切都是沖她來的。

董易云也不看海棠,徑直走到董太太身后,看她從面前立著的牌中挑出一張,尖著細嫩的手指放在了牌桌上。

回來拿點東西,這又要出去,董易云站在董太太身后,卻是偷偷望了一眼海棠,說那你們玩,我就不打擾了。

董太太拉著董易云的手,說別忙走呀,你也不看看今兒誰來了,好歹也得給我們的這上海灘的紅人打個招呼罷。

誰?董易云裝作不知,他看了海棠好一會,才故意恍然驚嘆,原來是海棠姑娘,不好意思,你看我急急的回來,也沒細看。末了,董易云又故意的贊道,海棠姑娘比月份牌上的畫像還要漂亮呢。

海棠看董易云當著自己面撒謊,眼前的男人完全陌生,好似真的不相識。其實即便他稱與海棠有過數面交道又怎樣,這個上海灘也并不大,見過或者熟識都算正常。可他偏偏裝做只在月份牌上才見過她。海棠兀自笑,董先生真是健忘,數年前在南京我們還見過呢。

是么?董易云有些神色慌亂,去南京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怎么記得了。又說,你們打牌,我有事先忙著了。

董易云走后,太太們繼續摸牌,一邊喝著新沏的好茶。海棠偷偷望一眼董太太,她正微微笑著和太太們說話,如花容顏始終波瀾不驚。

蘇岳霖過來的時候,已近餉午。光線透過淺藍色的窗簾子明晃晃的照過來,海棠轉過身去,避了陽光。蘇岳霖也不敲門,風風火火的推門進來,看到海棠依在鏤空花的白色座椅上抽著洋煙。她穿著自己前些日子差人送來的低胸白紗洋裙,蘇岳霖一時竟有些亂了時空,錯覺讓他好似看到當年的蘇太太。這兩個女子都讓他神魂顛倒,讓他怎么忘也忘不掉。她們如此神似。

蘇爺來了,海棠露出一貫的微笑,滅了手里的煙,輕邁著步子過去。

蘇岳霖一把摟過海棠柔柔的腰肢,輕輕捏了捏,怎么還是瘦,他說,讓伺候的老媽子多熬點湯補補,明天讓她去抓些滋補的藥材回來。

海棠扭了扭身子,把蘇岳霖的手移開。蘇爺還惦記著夫人吶,海棠嘟了嘟嘴,都這些年過去了,蘇爺真是,還沒把海棠放在心上呀。

海棠背過身去,佯裝傷心起來。蘇岳霖也不閑著,圍著海棠百般討好,左耳右耳的哄她。

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其實,海棠從來都不會在乎蘇岳霖心底的人是誰。她不過是在亂世謀生存的女子,蘇岳霖給了她好的生活,她便回報。一場交易。

有時候海棠想想,覺得蘇岳霖也挺可憐。二十多歲就從軍,在戰場上搏著命才換得今日的地位和身份,與太太始終是聚少離多,后來到了上海政府工作,局長的職位才剛接手過來,以為是苦盡甘來了,不曾料到蘇太太一場大病,撒手人寰了。

海棠知道,蘇岳霖是愛極了他太太的。哪怕同僚們日日流連風月場,蘇岳霖也不曾改變,他是自始自終都守著他的蘇夫人。

蘇夫人離世時,蘇岳霖已是知天命的年齡,生活一下子空洞起來,直到遇見海棠。

海棠不是美得可以蠱惑蘇岳霖的女子。只是因為她長得太像年輕時的蘇夫人,蘇岳霖便迷她迷得不能自持。海棠看了蘇夫人的畫像,確有幾分神似,只不過蘇夫人要略豐滿一些。也難怪蘇岳霖想要將海棠養得胖起來。

蘇岳霖逗留到很晚才離開。他前腳一走,伺候海棠的劉媽媽便告知海棠,董先生來過了,由于蘇局長在,一直沒敢通傳。

海棠“哦”了一聲,也沒再搖電話過去給董易云。一是由于董太太的關系,二,海棠與蘇岳霖的關系,董易云一直是知道的。

海棠以為,見過了董太太,也算是了結一樁心事,往后不會與這個養尊處優的太太再有瓜葛。不曾想,董太太居然登門拜訪。她實在是弄不清楚這個女人葫蘆里到底賣些什么藥。應了董太太的牌局,是看在杜太太的面子上,杜先生的文化公司在這上海灘可不容小覷,海棠得給足了

杜太太面子。盡管董易云最開始也不太愿意她去到自己家里,但他知海棠倔強,打定主意后,容不得更改。董易云也就再不能說什么。他深知,女人最易掌控,也最難掌控。這一切全在乎她們的心,女人們始終是太過感性。海棠想見家里的董太太,女人們總愛較較高低方可滿足。這一切,自不必明說。董易云何等聰明。

但這事,離了軌道。

那日董易云佯裝著不識海棠,本以為海棠會找他興師問罪,不料次日去見她,海棠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不提家里的董太太,也不提他的謊話。而他的董太太呢,海棠明明說與他在南京有過照面,也算是故意的漏了餡。太太事后必定要問的,他都已想好了托詞。可是,他的董太太卻像是不記得有過這回事,也是不聞不問。

女人如若隱藏起來,是無論如何也叫人看不透的。

董太太今日穿得實在是光彩照人,連海棠都不由得在心里嘖嘖贊嘆,果真是國色天香的女子。她一身滾著粉邊的亮黑色旗袍,黑色之上,是粉紅色的大花,朵朵的在她嬌弱無骨的身體上綻放開,黑色襯得她的高貴,粉色襯得她的嬌媚。

我帶著好茶來,董太太說,洞庭湖剛運過來的春茶,實在甘醇清香。我那日見著海棠姑娘喜茶,就備了一些過來。

海棠莞爾一笑,董太太客氣了,待我真好,令海棠受寵了。

董太太也不坐下來,觀起海棠的宅子來,海棠跟在董太太身后,倒像是伺候的隨身丫鬟。董太太只那一身華麗麗的裝扮,也能將她比下去。而海棠則未料到董太太會來訪,在家的她,只穿了白底細花的長袖衣裳,配一條長綢褲。比起董太太的光鮮,海棠想起自己當年的青澀模樣來。

董太太好似看中了海棠大廳里吊著的大水晶燈,說這種燈具即使在高檔的酒店里,也是不多見的,特別是這個樣式,我敢說整個上海也找不出幾個來。海棠應道,董太太好眼力,這燈是我熟識的外國朋友從西洋舶來的,確實找不出第二只。董太太轉回頭來看海棠,輕笑了兩聲,我家也有只一模一樣的,也是洋人朋友送來的。你說的是哪位外國朋友?說不定我們都還認識呢。

海棠心慌著不知道怎樣回答。沒錯,燈是舶來品,是洋人朋友相贈的東西,不過,卻是贈給董易云的。董易云見海棠著實喜歡這亮晶晶的燈具,就把它掛在了海棠的寓所內。看來,這位洋人朋友帶了兩只一樣的燈具到這上海灘,海棠想。想著想著她也笑了,笑著笑著心也跟著酸了。

董太太聰明,她也并不想等海棠回答。或許董太太心里也不好受,佯裝了好興致罷。

兩個女人呆在這空洞洞的大宅子里,飲茶談天。末了,實在也無聊,海棠又搖電話給杜太太她們過來打牌。這樣一日下來,海棠反倒覺得跟董太太親近了不少,也不再董太太董太太的叫她,海棠開始叫董太太為“董姐”。董太太叫海棠“海棠妹子”。言語親近了,人也跟著近乎起來。海棠想這女人的友誼實在奇怪,她與董太太,本該是敵對的,水火不容的,此時,她們卻相處得十分愉快。誰也不提董易云,只管像其他太太一樣的聊天打牌。有什么可爭呢?爭來爭去也只為一個負心的男人。若董易云知道了會怎樣?怕是怎么也不會高興起來。可是,海棠就想看看董易云會怎樣,男人看到女人為他爭風吃醋,該是會從心底覺得無比滿足。但現在,這一切都遠遠超出了董易云可以想象的范圍。他無法掌控他的海棠和他的董太太。

海棠迫不及待的想要董易云知道這一切。她有預感,董太太肯定也有這樣的想法。女人揣測女人的心思,總不會太難。

海棠還記得南京時候的董易云。

那時候他是前途無限的年輕軍官。正氣,大義,鐵骨錚錚,一心只想為國出力的熱血男兒。誰也想不到短短數年,這個男人竟如此不堪。就像這個男人的董太太怎么也不會想到,百樂門出身的海棠,曾是南京國立中央大學眾多學生中的一員。也是在那里,海棠遇見了董易云。他為著公事而來,海棠只是因著好奇躲著偷望他,卻不想竟被他發覺,他誤解海棠的動機,盤查她的底細。就這樣,誤會消除的時候,他們也熟識起來,繼而相愛。

相愛總是如此簡單的事情。不會像后來發生的事情一樣,令海棠心力交瘁。

董易云說,若不是有太太,他定會毫無保留的去愛海棠。他說相遇太晚,只怪自己沒有福分,南京之前,他娶了門當戶對的太太。對海棠,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愛著罷。止乎禮,他說海棠,這是對你的尊重,也是對這份感情的珍藏。

那時董易云就是這樣的男子,他對海棠好,卻沒有要求更多。他亦懂得尊重家里的太太,對海棠保持著恰當的距離,從不逾越。

海棠更愛他了。

后來。

后來董易云回了上海,南京只是他暫時工作的地方。離別是遲早的事。走時他說,海棠,等我處理完家中的事,再來尋你。

耐不住等待。且,等得太長太久。

三年后,卻是海棠去上海尋到董易云。他不再穿英氣逼人的筆挺軍裝,比起兩年前的神采奕奕,多了不得志的頹靡和隨遇而安。他還是三年前的聲音喚她,海棠。這一次,他沒有退讓。他甚至是急不可耐的擁她入懷,帶她到高級酒店的西式房間里。

問到這些年的等待。董易云說,他不能離開

家里的太太,這會令他喪失多年辛苦奮斗所積攢的一切權利,他也不會再有平坦的仕途。他說海棠,這個世界的規則不能讓我們隨心所欲,適者生存的道理不是沒有由來。所以海棠,你要相信,我不是不想來找你,也不是忘記了你,我有難言的苦衷。海棠,你會明白我的,是不是?

海棠能說什么呢?她背離家人,拋棄一切來尋他,只為來聽董易云說這些早已被她所不齒的道理嗎?走投無路大概就是這樣的狀況吧。海棠太相信董易云,以為找到他,幸福便會隨之而來。無奈自己早已被他放棄。

海棠自己租了舊房子,安頓下來。她拒絕董易云給予的一切援助,她不要董易云的施舍。她依然愛董易云,哪怕董易云不肯為她放棄更多。她還是決定等下去,像董易云告訴她的,等到他不再受制于太太家的庇護,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海棠等待著,這之前,她要與董易云平起平坐,她不要變成董易云的附屬品,等待他的接濟。海棠開始找工作。

但這上海,尤其是這個年月的上海,終歸不是女子的天下。

海棠傾盡從南京帶過來的財物后,只得在百樂門謀得一份普通職員的工作。在那里,她只是侍者,不比光鮮亮麗的舞女和交際花,她干的是伺候她們和客人的工作。薪酬也僅有她們的十分之一不到。但海棠知足,她需要的僅僅是養活自己,不必靠董易云也能養活自己。

一周后,海棠在百樂門看到董易云。他喝著海棠端過來的香檳酒,嚇了一跳,海棠?你怎么在這里。海棠氣紅了臉,我在這里工作,我的工作就是伺候你和與你歡顏的女子,她忿忿的說。海棠的眼淚奪目而出,她躲到取酒的雜物間里,以為董易云會跟著過來哄她,直到她忍不住又跑出來,卻看到董易云摟著百樂門的女子上了他的黑色洋車。

他怎么可以這樣無視她的存在?門口的媚色燈光下,海棠蕭瑟的立在那里,風吹起來,她額前的短發也跟著飛舞,絲絲的發輕撫她的臉,她的美目蛾眉間,是嬌弱的堅毅。

近一年的時間里,海棠都與董易云形同陌路。她對其他男子笑語歡顏,贏了奢華的生活,也贏來演藝公司老板的青睞,他捧海棠上了月份牌,捧她演了電影。當然,演藝公司的老板絕非不求回報的對海棠好。他拿了叫做蘇岳霖的局長的錢,也借他的勢力謀了不少好處。蘇岳霖看上了海棠,他不過是順水推舟,還人情而已。

意外在百樂門里撞見海棠后,董易云找過海棠幾回,屢屢碰壁后也就作罷。后來的日子,就算碰面,彼此也是視而不見了。直到海棠拍了電影紅起來,男人們以認識她當作閑談的資本,董易云就再也坐不住。他找到海棠,聲淚俱下,再次贏得美人心。

他說,海棠,你要相信,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子。

海棠聽得落淚。“董易云”這三個字,今生怕是再難舍棄。

中秋過后,天氣就涼了下來。晚上出門,要拿了披肩或者外套隨身帶著才好,好在做了幾部電影的主角后,海棠已不必再日日應酬。她等在家中,演藝公司老板和報刊的記者會自己約時間上門拜訪。

蘇岳霖也不常來,局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他說了算。海棠這里他一周才過來一次,甚至有時候半月也看不到人。這倒好了董易云,他也不再忌憚家里的董太太,一有了時間就往海棠那里去。董太太的娘家在上海雖然也曾有權有勢,但時局的變更卻由不得人,而今董太太的家人都去了香港,也只留得董太太獨自的跟著董易云留在上海。海棠深知對不住董太太,面對董易云也開始心生矛盾。董易云是海棠留在這上海的最大原因,而董太太,經過幾個月的相處,海棠與她日漸熟絡起來,常常的約在一起打牌,有時也相約著挑了好料子去裁縫鋪子做幾身旗袍。

董太太的心事,海棠看得通透。董太太無力要求董易云做什么,只得從海棠這里下工夫,希望海棠能因著與她的交情,放棄了董易云。畢竟在她看來,董易云不過是海棠眾多愛慕者中的一個,且以董易云現在的身份和地位,也給不了海棠長久的庇護。海棠已經有了蘇岳霖,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董易云與蘇岳霖的官銜勢力,也是差了太遠。

海棠也試著疏離過董易云,董太太對她越好,蘇岳霖對她越好,她就越是難受,常常的譴責自己。只是,海棠越是想要放手,就越是離不開董易云。對董易云的感情,遠在她情竇初開的年紀。董易云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女人呵!對于自己的第一個男人總是懷著特殊的感情,無論他曾經怎樣的遺棄她,把她傷到體無完膚。離開董易云,需要太多的勇氣。試過幾次后,海棠也就放棄了,她想自己的勇氣還沒能積聚到可以徹底與董易云決裂的地步。

于是海棠對董易云說,我們離開吧,遠走高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地方那么大,哪里都有我們容身的地方。

好啊。

海棠頗有些吃驚,她沒有想過董易云會這樣爽快的答應她,她只是試著提出來,希望董易云可以考慮一下。畢竟自從董太太娘家的勢力衰退后,董易云的事業就再也沒有什么起色。

好啊,董易云說,不過在這之前,我們須得好好謀劃,而今哪里都不太平,我們要多聚些錢財防身。你以后就只跟著我了,不比現在的風光,我絕不能讓你跟著我吃苦受累。

海棠心里暖起來,不怕,她用手圈著董易云的脖子撒起嬌來,她說我還有些積蓄,該是夠了。

但董易云始終堅持要賺夠了能養活海棠的錢才帶她離開,海棠也不再說什么。董易云答應帶她走,這個決定足以讓海棠撐過由于可憐董太太帶來的愧疚情緒,也足以讓她能夠堅持熬在比她大了三十來歲的蘇岳霖身邊,她得依照董易云的吩咐,在枕邊吹吹耳風,好借著蘇岳霖在上海政府的人脈,提拔升遷董易云,也好讓董易云有更多的機會撈到更多錢財來帶她離開。

海棠最后一次見董太太,剛好是農歷的九月十五。

這天的事情,海棠記得很清晰,溫熱潮濕的上海驟然降了好些溫度,早上起床的時候,她還吩咐伺候的劉媽媽給添床厚點的被子,董易云晚上會過來,他是怕冷的人。這天還發生了一件事情,常去的那家裁縫鋪子前有人中了槍,不知道因著什么原由。這天海棠與董太太正在店里與做旗袍的師傅談著旗袍款式的問題,只聽得門外砰砰的槍聲,等到海棠他們跑出去看時,門口已經倒了一個男人,他的藍色短衫被流淌出的血液從胸前侵濕了好大一塊。海棠嚇得呆了,還是董太太急急拉了她回去。

這樣的一天海棠怎會不記得,回家后她再也沒有見過董太太。董易云也是那天晚上來過后,幾天沒見著人影。后來海棠還是從劉媽媽那里聽來的消息:董太太死了。

死了?怎么會突然就死了。

聽說是投河,劉媽媽小聲的說,被撈上來的時候漲得鼓鼓的,據說那面容,恐怖極了。

海棠聽完就再也站立不穩了,像是突然沒了力量,整個身子就輕飄飄的軟了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海棠一直都沒有出門,誰來也不見。連董易云也被生生的拒之門外,只有劉媽媽一人伺候著。后來蘇岳霖來了,問起劉媽媽。她說海棠姑娘怕是被董太太的死訊嚇著了,夜夜做夢都董太太董太太的喊著,幾天也沒能吞下一口飯。

那日,蘇岳霖帶走了海棠,海棠也不拒絕,跟著蘇岳霖住進了蘇家。

第二年的中秋很快就到了,五十多歲的蘇岳霖訂做了整個上海最大一塊月餅,邀了好些客人來。這天,因他娶了如花似玉的電影明星海棠,整個上海灘也跟著沸騰起來,大街小巷里的人們都圍在一起,說著蘇局長的好福氣。

董易云也去了蘇家。他是蘇岳霖頗為賞識的人才,他的精明能干贏得了蘇岳霖的提攜,好似多年前的樣子,又變成前途無可限量的青年才俊。

董易云認了蘇岳霖當干爹,海棠嫁給蘇岳霖這天,當著蘇岳霖的面,他很識實務的叫了海棠一聲“干娘”。

這年的中秋月朗風清,蘇家燈火通明,道賀的人們笑著笑著,就一直鬧到深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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