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獨孤久野
第一次接觸海子的詩,我并不喜歡。高中語文課本上,選有他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讀到這首令許多人叫好的詩,我只覺得稀松平常。當時,我已經開始寫詩。我的詩,基本上在模仿穆旦和艾青。在我的詩歌閱讀名單中,有徐志摩、戴望舒、陳敬容、鄭愁予、舒婷、北島等,沒有海子。我對他,一無所知,對他的詩,毫無興趣。
真正喜歡上海子的詩,是從大一開始。說來奇怪,一旦喜歡上海子的詩,我就無法自拔。他詩中的感情,完全成了我的感情。那“傾心死亡”的絕望,使我產生強烈的自殺沖動。高三到大一,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何以變化如此之大,我也不能自解。海子的詩好像具有魔性,抵抗力不強者,必定為其吞噬,而使靈魂陷入瘋狂。當時,與朋友談論海子,我就將他封為詩魔。那原始而直白的魔性力量,自黑暗的靈魂沖決而出,直欲毀滅整個世界。其實,毀滅的只是詩人自己。年輕的我,仿佛被海子的魔性附體,一度絕望而瘋狂。
海子的詩歌語言特別純凈。有人說,現實生活中的海子比較邋遢,房間里充斥著一股餿味。從他長發凌亂胡子拉碴的照片,也能看出,是個不修邊幅的人。但在詩歌創作上,他絕對有潔癖。他的語言,純凈到能聞出青草的香味。“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還遠”,“我把遠方的遠歸還草原”。這就是海子的語言,純凈而有力量。在有些詩句中,他的表達特別晦澀。“石頭長出血/石頭長出七姐妹”,“水滴中一匹馬兒一命歸天”“你的主人卻是青草/長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他的語言如此晦澀,幾乎不知道要表達什么。這晦澀的語言,又是如此凝練而純凈。我們完全可以忽略他要表達什么,只是感受語言本身的美和力。
海子的語言很美,幾乎沒有任何雜質,像水中的白玉,似春風里的青麥。他的很多短詩,讀起來朗朗上口,極為抒情。“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就這么簡簡單單一句,語言的韻味與詩性,一下子呼之而出。他最為大眾接受的詩,應該是《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其實,就短詩而言,這首絕對代表不了他。像《春天,十個海子》《以夢為馬》《九月》《新娘》等,都比這首好。讀過海子的詩,再讀其他人的詩,就感覺語言很散,不抒情,雜質太多。中國現代詩人,80年代幾乎都在抒情。90年代之后,抒情開始沒落,走向敘事。就海子的同時代詩人而言,他們的語言也遠遠不及海子純凈。在《以夢為馬》中,他寫到:萬人都要從我刀口走過/去建筑祖國的語言。這的確很狂傲,卻也基本屬實。中國現代漢詩,經過海子打磨后,單就語言層面來說,的確大為不同了。很多人寫詩,尤其是新生代,肯定都受惠過海子創造的語言。
海子的詩歌,除了音韻的美感,便是語言散發出的魔性力量。在《春天,十個海子》中,他寫到:這野蠻而復仇的海子,低低的怒吼/扯亂你的黑頭發/騎上你飛奔而去/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他的很多詩,都散發出野蠻而復仇的魔性力量。他對待詩歌語言,有時慎重,有時也很野蠻。寫桃花,他都要敲碎桃花的頭蓋骨。小小的野花,也成了死亡的杯盞。他對語言的野蠻,有時導致胡亂搭配,根本不考慮詩歌表達,只為舒展內心的壓抑。我們會在他的詩中,看見大量的人體殘片。“水中的少女/請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他撕破的耳朵上/懸掛著耳朵”。“太陽之輪從頭顱從軀體從肝臟轟轟碾過”。“五根爪子捧著一顆心在我的頭蓋上跳舞并爆裂”。尤其在長詩中,很多段落,都充斥著血肉模糊的肢體。
海子創造的詩歌世界,絕望、狂暴,而又殘忍。他的美學主張,從早期的唯美,越來越狂暴,越來越殘忍。他的長詩,幾乎通篇狂暴而殘忍。“掛在我的骨頭上的車輪和兵器——是我的肉體……向天空質問/那些在肉體上駕駛黑夜戰車的太陽之人/太陽中的人到底是誰?”“太陽刺破我的頭蓋像濃烈的火焰撒在我的頭蓋/兩只烏鴉飛進我的眼睛。”這樣寫詩,他完全是在屠殺語言,毀滅自己。海子是一個神性詩人,他要成為無比輝煌的太陽,成為寫詩的王,成為天空的神。這狂暴而殘忍的詩,試圖沖破狹窄的現實,向著“陌生處”奮力一擊,最終躍升為神。“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他很明白,神已經死亡。他奮力擊向天空的力量,只能掉頭對準自己。這力量如此強大,使他陷入自殘或自殺的強烈折磨中。最終,置他于死地。死亡,幾乎成了他詩中的常用意象。“祖父死在這里 父親死在這里 我也會死在這里”,“我請求/在夜里死去”,“這是黑夜的兒子, 沉浸于冬天, 傾心死亡”。對他而言,寫詩是體驗生命的激情,也是體驗死亡的狂喜。
海子特別推崇的詩人荷爾德林曾寫到:在一個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詩人何為?荷爾德林的一問,換來的是整個世界的失語。任何人都會思考這個問題,任何人都無法回答。海子在《答復》中說: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 痛苦的芒上。形而上的虛無,形而下的貧乏,這強烈逆反的兩者,迫使詩人陷入“靈魂的苦井”。1806年,年輕的荷爾德林精神錯亂,生活不能自理,其后36年,他活著也等于死了。他生前默默無聞,死后被人遺忘,直到20世紀初葉才被世界重新發現。海子的命運跟他很像,生前默默無聞,死后萬人矚目。他在現實中的遭遇,很大程度上導致了最終的悲劇。就他自身而言,他也跟荷爾德林一樣,無法走出“靈魂的苦井”。這是個人悲劇的根源。
1989年3月26日,海子選擇臥軌自殺,原因固然眾多,最大的原因,還是精神訴求的失敗。“秋天深了,王在寫詩”。他是很狂妄的,對詩歌充滿了敬畏。現實中,卻沒人把他當回事,沒人把他的詩當回事。“我選擇永恒的事業/我的事業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他能成為太陽嗎?“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顯然,他自己也知道不能。他渴望光明,卻自詡“黑夜的兒子”,想成為太陽,又質問“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精神訴求的失敗,除了自殺,他可能別無選擇。
一個帶著必死的決心寫詩的人,其詩歌,必定具有強烈的殺傷力。二十歲那年,我的精神世界還不夠強大,讀海子的詩,我也差點被摧毀。無論是誰,讀到他的詩,若不能為其詩中的魔性力量而震顫,根本就沒讀懂他的詩。在寫荷爾德林的一篇文章中,他提出,詩歌寫作不是修辭練習,而是烈火一般燃燒。總有一天,他會把自己燒盡。有些人寫詩不過玩弄詞藻,他寫詩完全是在玩命。面對這樣的詩,讀者能不感到震顫?當年,讀了他的詩,我無法再忍受現實,對遠方產生強烈的沖動。讀完大一,便休學,出去浪游。他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他說,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但我若不出發去遠方,可能就是毀滅。到如今,我已經活過了海子的生命長度,能坦然地面對他的詩歌了。
海子比荷爾德林要幸運,死后不久,便聲名四起,被人們封為什么詩歌烈士、詩歌英雄、詩歌皇帝,受到無數文青或詩歌團體或地方政府的青睞。他正在被詮釋,被誤解,被利用,被崇拜,被詆毀,被過度夸大,被無限拔高。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就像他自己寫的: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他永遠年輕,永遠26歲,我們都在不可抗拒地變老。我們還在尋找道路,走在路上,試圖抵達或是回歸,而他一直在那里,從不曾離開。他說,永遠是這樣/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是的,永遠是這樣。
2017-3-25 ?寫于大理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