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我從字節(jié)跳動辭職。辭職后的第一個出行計劃就是回東北,我得當面告訴家里的老人們,我真成了一個自由的人了。雖然此前已經(jīng)鋪墊了很久,他們還是有或多或少的不理解,但木已成舟,也只能接受。
夏末的東北是很宜人的。公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苞米地和草原一樣的水稻田,市場里是應(yīng)季又新鮮的水果和蔬菜。我開心地在家里呆了兩天,早睡早起,飯來張口。
第三天吃過晚飯,爸媽終于說動我一起去公園走走。還不到晚上七點,路上就都是跟我們一樣出來遛彎兒的人了。走出來大概一公里,爸媽遇到認識的人停下打招呼,我不認識,便退后一步站在旁邊。
那人看見我,問:孩子回來了?啥時候回來的?
我爸說:前兩天剛回來。
“這是放年假啦?是不是擱北京呢?啥公司上班呢?”那人又問。
“沒放假,最近不上班了。”我上前一步答。
空氣安靜了幾秒,那人沒再追問什么,又扯了幾句什么廣場人多、天一天比一天黑的早之類的,我爸說是啊是啊,便各自走開了。
若不是隔天我在電梯里遇到高中同學的爸爸,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我照常回答后得到了同樣的沉默,我甚至都沒意識到,寒暄里那些短暫的安靜有什么異樣。
過了很多天之后,我大概明白了:人們對于那些難免的客套,沒有獲得額外信息的期望,一問一答都是制式的。吃了嗎?吃了。最近身體好嗎?挺好。點頭哈腰,散去即可。若是被問身體好么,你非誠實地告訴人家上個月體檢查出來一個腫瘤兩個結(jié)石三顆齲齒,那對話一定會陷入尷尬,起碼會陷入短暫的尷尬。
當然,我想明白這件事已經(jīng)是很多天之后了。在這很多天里,又發(fā)生了幾件小事。一件是我還在東北時,陪婆婆去親戚家串門兒,出門前婆婆很隨意地囑咐我:要是問你咋這時候回來呢,你就說請假了,別說辭職了。我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乖乖照做,一邊回家跟親媽吐槽:咋能讓我撒謊呢!沒想親媽說:不說挺好的,又不是啥光榮事,別總見誰就跟誰嚷嚷我辭職了,我辭職了。
不是啥光榮事?可也不是啥丟人的事啊。彼時我還只是單純地想,我辭職了又不偷不搶,靠自己的積蓄過日子,為什么不能誠實地跟別人分享我的狀態(tài)?鑒于在老家太容易有社交場合,不想扯謊的我拒絕了家人們的挽留,沒呆幾天就毅然回了北京。
另一件發(fā)生在回北京后,我爸單位要求提交社會關(guān)系的表格,包括子女、配偶、配偶兄弟姐妹等等,每個人還要寫明工作單位、政治面貌等。我填好后發(fā)給他,他回復:你寫個公司吧,我不想你寫無。(辭職后有掛社保的公司)
話說我爸是個相當云淡風輕的人,他很少將我的好壞跟他的面子勾結(jié)。所以一時我甚至陷入了自我懷疑,只能跟朋友傾訴。一個手拿大廠股票的姑娘安慰我:不用往心里去,東北就是這樣的畫風啊。當時我想從報社離職,我公公給我打了一小時電話說不要辭職,現(xiàn)在他們?nèi)宥歼€以為我是央媒老師。還有朋友覺得我小題大做:你爸還來問你,自己寫不就行了,寫無單位人問還得解釋。
是啊,解釋。我沒怎么想過,對于他們來說,解釋這件事成本有多高。辭職是我自己的事,我說得清,對面再怎么追問我都說得清,以及在北京,并有沒什么人會過份地關(guān)心我為什么要辭職。而他們不一樣,他們需要解釋一件他們本身就不怎么理解的事情,且可能需要高頻的解釋,很難,也很煩。我沒生孩子這件事,已經(jīng)占用了他們太多解釋的份額了。
還有一件事,發(fā)生在上個月我去看脫口秀時。那是一場開放麥,正式開場前主持人和觀眾有大塊的互動時間,主要就是問問觀眾是什么職業(yè),然后就著職業(yè)調(diào)侃幾句,比如幾個國企的同事結(jié)伴一起,演員就會說你們的團建經(jīng)費是不是有點緊張?輪到我時,小姑娘問我是干什么的,我答什么都沒干。小姑娘吸了口氣,愣了一下,我想她大概是沒有準備針對無業(yè)游民的段子。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一個中年人,賦閑在家,除了會眾叛親離,還可能影響一個脫口秀演員的演繹生涯。
是的,經(jīng)歷了這些以后,我也無法再像第一天辭職那樣,落落大方地處理這件事了。我也開始撒起謊來,以求一些無效的對話速戰(zhàn)速決。畢竟,誰不想擁有不需要解釋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