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女

正月未半,冬雪還沒有開始融化的跡象,賈宅后院里卻似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

幾個裹得甚為嚴實的頭插銀釵、足穿厚絨雪靴的小姐模樣的少女正互相嬉笑著站在水邊,不時指揮著站在河中央正費力鑿冰的男丁。

在那七八個男丁身后,河面已被砸出了四個大洞,冰面看似牢固,卻隨時都有碎裂的危險。

此時剛過卯時四刻,賈宅西北角將將升起幾縷炊煙。

這時,后院門口傳來陣陣呼喚,由遠及近,“春兒,春兒在哪?春兒!”

正玩得開心的那幾個少女突然噤了聲,其中一個低聲說道:“噓,你們聽,好像是沈媽媽的聲音……”

“好像是在叫春兒你呢!”

“哎呀,糟了……”另一名模樣稚嫩、眼角有顆痣的少女一跺腳,輕咬嘴唇低聲嗔道,趕忙提著裙擺向高處橋邊跑去。

那叫著“春兒”的聲音愈發靠近,聲兒也變得越來越高。

“沈媽媽,春兒在這呢!”

“你這死丫頭,大清早地竟跑到這里來玩,你家小姐醒了也不知!”只見一位體態豐盈,容貌雖見老卻更顯穩重的婦人腳步匆匆,身后跟著兩名亦是小跑著來尋人的丫鬟。

“春兒知錯了,請媽媽責罰。”那叫春兒的丫鬟頭上吃了婦人一記,急急拜了下去,眼角已被淚水充盈。

沈媽媽只說聲“快走”,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春兒也起身跟上,始終與婦人保持兩步遠,小心翼翼地問道:“媽媽,春兒以為小姐昨晚吃了藥,今早會晚起些,那……”

“藥熬了沒?”沈媽媽打斷春兒的話。

“沒……”

“哼,”沈媽媽的話既快又短,聽不出語氣:“今天這事我先替你攔著,以后莫再犯。”

“謝媽媽!”春兒連聲道謝,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

賈宅不小,說話間四人左轉右繞地到了一座單獨的院子門前。

沈媽媽叮囑道:“待會晴兒會帶著藥領二少奶奶過來,你且先進去給你家小姐揉揉身子,屋里還有些冷,爐子沒燒暖不要讓小姐下床,二少奶奶來了你也在床邊伺候著。”

“記著沒?”見春兒不答話,沈媽媽眉頭微皺。

“啊,嗯嗯,春兒記著了。”

沈媽媽搖搖頭,想再囑咐兩句,卻還是打住了,向身后另外兩名丫鬟一擺手,向東邊走開。

春兒眼角一挑,長長地舒了口氣,也趕忙向內院走去,推開門,只聽見一聲咳嗽伴著暖風吹來。

“小姐,小姐!”

“春兒?”說話的人聲音頗小,再低些怕是連爐火的聲音都蓋不過。

春兒走到床邊,看見小姐正披著一件絨衣、半裹著被子靠在床欄上,似在閉目養神。

看見小姐這副模樣,春兒再止不住淚水,一邊替小姐捏著身子,一邊抽泣。

小姐替她擦了擦眼淚,笑著安慰道:“是不是沈媽媽訓了你一頓?你不要在意,今兒個怪我,原來這時是不會醒的,只是覺著有些口渴,藥我已讓晴兒去煎了,估摸著也快回來了。”

春兒雙手已搓揉熱了,便開始替小姐撫摩后背,抽噎道:“小姐,你責罰春兒怎么都好,可千萬別不要春兒了……”

“凈說傻話,這點小事就不要你了,那日后誰敢跟在我身邊?”

小姐似是被按到了地方,忍不住“啊”的一聲喊出來,突然,門口傳來一聲大笑,“哎呦,這大白天的,我們嫁姑在屋里做些什么羞羞的事呢?”


在屋內的小姐聽了這大嗓門的調侃話,便知是二嫂過來了,輕笑了一聲,說道:“二嫂別在門口偷聽了,快進來吧,外面冷,可別凍著了。”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頓時一股冷風吹進來。

“哎呦,我的嫁姑妹妹,怎么今兒個身子骨愈發見弱了,”二少奶奶快步走到床邊,支使著手下丫鬟把飯盒打開,親手把一碗熱乎乎的湯藥端出,舀了半勺,放在嘴邊輕吹兩下,送到嫁姑嘴邊。

小姐名叫嫁姑,似是習慣了這般喂法,張嘴喝下,說道:“又勞煩二嫂了。”

“你呀,不知珍惜自個兒的身子也就罷了,也要珍惜珍惜嫂嫂我的荷包啊!得虧年前我打牌贏了不少,不然這回不知怎么補這個無底洞呢,哼。”

“二嫂莫怕,等二哥回來,我讓他雙倍還你。”

二少奶奶手上不停喂著湯藥,忽然冷眼看向同坐在床邊正在給小姐捏肩的春兒,冷聲道:“春兒,聽說你今早兒去了清溪閣指揮鑿冰去了,好威風啊!”

春兒一直在一旁戰戰兢兢,她素來便怕與小姐要好的二少奶奶,聽了這聲責難,頓時便呆住了,一句話說不出。

嫁姑半回頭地對春兒說道:“手別停,肩膀酸著呢。”接著又回頭接過二嫂手中的碗勺,說道:“二嫂,今早我本來好好睡著的,卻被一陣吵鬧給鬧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夢還是真的。”

二少奶奶復又瞪了一眼春兒,然后掏出手帕,輕捂嘴角,似是笑了一聲,“不是做夢,夢哪有那么真的,不過今早確實熱鬧著呢!”

嫁姑一口將剩下的湯藥喝完,春兒順勢把碗勺接過遞給一邊的晴兒。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竟能吵到我這邊來?我好像還聽到了爹爹的聲音。”嫁姑也掏出手絹,輕輕擦了擦嘴角。

二少奶奶身子向前挪了挪,抓著嫁姑的右手,笑道:“這事兒可值得樂呢,就是,呵呵,就是兩月前家里護送的一批寶貝被人給劫了!”

“啊!”嫁姑輕呼一聲,她不懂家里的生意,只大概知道是做鏢局之類的,“這事該是挺嚴重的,怎么二嫂你卻這么開心?”

二少奶奶已是兀自笑得有些肚子痛了,說道:“哈哈……我,我笑的不是這個,哈哈,你可知一個叫賈楛的家丁?”

“好像,聽過……”嫁姑眉頭微鎖,但很快又恢復了。

“我笑得正是他,哈哈哈,這回咱家是被劫了寶貝,可賈楛他,噗,他也被截了寶貝!”二少奶奶說到,再也忍不住笑意,彎著腰捂著肚子使勁地拍著床沿。

她手下的兩名丫鬟紛紛別過臉去,盡力忍著笑,嫁姑和自己的兩個丫鬟見了這一幕卻仍是不解,互相看了看,滿臉疑惑。

“寶貝?他被劫了什么寶貝?”嫁姑天真地問道。

二少奶奶捂著嘴,眼睛卻寫滿戲謔之意,說道:“男人能有什么寶貝,我的好妹妹,你還未嫁,不懂那些臟東西。”

話已說到這份上,嫁姑身旁的春兒和晴兒先后驚呼一聲,也各自別過臉去,紅透了面龐,這時嫁姑才恍然大悟,原來二嫂說的是那話兒。

“二嫂你!你怎能說這些東西!”嫁姑羞著嗔怪她,身體不自覺地縮了縮。

二少奶奶這時也止住了笑聲,硬是拉著嫁姑的手,說道:“怕什么,這里都是我們女人家,再說了,這些東西遲早你也要懂的,不如今日,借著賈楛的寶貝,嫂嫂我幫你……哈哈。”


二少奶奶趙氏在眾人眼里一直是個頗為開放的婦人,除了在家中長輩前稍有收斂,私底下和小姐們、媽媽們、丫鬟們什么話都敢說。

嫁姑知她性格,倒也不見怪,幾個女人在閨房之中一聊便是一個上午。

用過午膳,趙氏似還意猶未盡,嫁姑哪還經得住她的挑逗,便借口身子乏了匆匆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待回到屋中,晴兒燒了熱水,春兒又替她按摩一陣,嫁姑舒服地泡了個澡便再也忍不住困意,在香薰繚繞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待醒來時,嫁姑只覺頭昏腦漲,忍不住咳嗽幾聲,喚了幾聲春兒、晴兒,卻無人回應。

“這兩個丫頭,又沒影了!”

嫁姑披上絨衣下床,只見屋中已點上蠟燭,心念“難道已經到了晚上”,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一陣冷風吹進。

月色顯得格外亮眼。

屋外雖是幾重積雪,但仍有淅淅索索的生音在頑強地抗爭著。嫁姑忍不住深吸幾口氣,雖然鼻腔被冷風灌得有些疼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暢意。

“啊……”嫁姑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外面,是什么樣子的呢?”

嫁姑的父親,也是這座賈宅的主人,是巒山府的巨富。而嫁姑對父親的印象,抑或對這個家族的印象,除了富庶之外,幾乎一片空白。

嫁姑的母親,是父親的十四姨太,生下嫁姑以后又懷了一胎,可惜難產死了,因此,除了年幼時隨母親出過幾次宅子,記事之后的嫁姑從未踏出過賈宅半步。

雖然衣食無憂,但嫁姑對于外面的世界,記憶模糊,所有的想象幾乎全是從身邊人的話中拼貼而成。

似乎,嫁姑也不曾想著要出去。

對于自己日后的命運,嫁姑也有所耳聞。大娘手下的沈媽媽早就知會過她,等她十八歲那年,賈家就會把她嫁到同是巒山府巨富的沙家,不是沙家的十六公子,就是十八公子。嫁姑或許在某次家族宴席上見過未來的夫君,又或許能夠通過沙家送來的公子的畫像想象出夫君的真實模樣。

“應該會跟二哥很像吧。”嫁姑心里常這么想,從小到大,最照顧她的就是二哥,每逢節日二哥就會給她買回一堆奇珍異寶,沒有節日的時候也會變著法地來逗她開心。

嫁姑內心孤寂的時候,一想到二哥就能一掃煩惱。

這段日子二哥好像是出去做一單生意,幸虧不是賈楛的那趟,不然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情。

一想到二嫂今日不知羞恥地說起那方面的事,嫁姑就感到一陣熾熱,“春兒,晴兒,你們在哪?”

嫁姑心中有些煩悶,又喊了幾聲丫鬟,卻仍不得回應,“這兩個臭丫頭,這回再不會饒過她們了!”

關上窗戶,嫁姑心中不斷堅定這個念頭。

突然,房門被打開,一個聲影在月光下照入屋內。

“是春兒嗎?你又混去哪里玩了?這回我要……”嫁姑不見對方答話,生氣地向門口走去,可等她看見進來屋內的人,驚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小姐……”門口哆哆嗦嗦地站著的是春兒,一張嬌小的臉蛋上,妝容早已被淚水沖化開來,“我怕……”

然而春兒并不是一個人站在門口,她的身后,一個瘦削的男子正一手抓著她的肩膀,一手拿著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嚨處。

“你……你是什么人!”嫁姑從沒遇到這種情況,從來沒有一個陌生男子進到過她的閨房,她本能地感覺到害怕,卻又沒有恐懼之意,更多的是出自對于陌生男子的抵觸。

男子抵著春兒,示意她向前走,春兒毫無抵抗能力,只能抽泣著往前走。

待走到燭光照亮的地方,嫁姑這才看清男子的面容:一張瘦削的長臉,眉宇間透露著兇悍,可卻又夾雜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柔,頭發有些雜亂,可嘴邊、下巴處卻異常的干凈。

“小姐,您不記得我了?”男子終于開口,聲音有些低沉,又有些艱澀。

嫁姑雙手緊握,疑惑道:“我怎會記得你?我們又從未見過……”

男子苦笑一聲,說道:“也難怪……我就是賈楛。”

“啊!”嫁姑忍不住驚呼一聲,捂著嘴巴,等她再仔細看了看這名男子,下意識地說道:“原來你就是賈楛……”

“可你,你今夜來我這里做什么?”

賈楛說道:“小姐,我今夜來是帶你走的!”

“啊?”嫁姑被接二連三的沖擊震驚住,說道:“你在胡說什么!”

賈楛有些激動,可他越激動,被他用匕首抵著脖子的春兒就越恐慌,“賈楛,你,你不要害我,難道你忘了之前都是誰在幫你了嗎?”

“你閉嘴!”賈楛低聲喝到,“要不是今夜你阻我,我怎么冒險做這樣的事?”

春兒見他毫無收手的意思,干脆也橫起來,說道:“我先前還憐你一片癡情,所以幫你向小姐傳書,想不到現在你走投無路了,就干出這樣見不得人的事!”

賈楛說道:“我怎么見不得人了?我今夜來就是要帶小姐走的,可你偏要攔我!”

春兒說道:“呸,若你之前就愿帶小姐走,我豈會攔你?可你如今連……連那話兒都沒了,我怎會讓你毀了小姐一輩子!”

“你!”

“住手!”嫁姑生怕賈楛一激動殺了春兒,說道:“賈楛,你別傷害春兒。”

賈楛看向嫁姑,眼中充滿悲戚,問道:“小姐,如今連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這閹人了?”

嫁姑心亂如麻。

一年多前,春兒神秘地給了她一封書信,落款便是賈楛。其中寫滿了愛慕之詞,看得她忍不住將春兒怒罵一頓。

但春兒一反往常,靜靜地等她罵完,卻又笑嘻嘻的好似毫不在意。

嫁姑深處閨閣之中,雖讀過不少詩詞,卻從未有男子向她表露過心跡,冷不防有人向她寫一封如此直白的信,她竟有如墜入夢境一般,生怕夢醒后發現不過是些自言自語。

春兒也好似看透她一般,初時每隔三四天便偷偷給她一封書信,后來漸次日子隔著長了,有時竟一個月才有一封。嫁姑從初時的不在意,到后來變得急不可耐,隱隱有了催促的意思。

起初,嫁姑也有回信的意思,但春兒堅決否定了,她說在對方未曾長久堅持之際,千萬不可回信,因而嫁姑每每寫了回信便燒掉,以慰愁思。

一年多來,嫁姑從未與這位名叫賈楛的愛慕者見過面,或許是春兒刻意為之,或許其實她心里也并不真正期待,又或許他們早已相識。直到今早,二嫂冷不防提到賈楛的名字,說了他的遭遇,嫁姑心中一驚,竟是說不出的滋味。

此刻,活生生的賈楛站在了嫁姑的面前,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們……”

賈楛問道:“小姐,你心中可曾有過我?”

“我……我不知。”

“那如果今夜我要你跟我走,你可愿意?”

“啊?”嫁姑完全慌了神,忍不住后退兩步,“我……”

賈楛冷哼一聲,說道:“我就知道會是如此,你們這些該死的女人!”

嫁姑知他心中必有怨恨,便想出口安慰他,不料突然間,賈楛握著刀的右手在春兒脖頸處劃了個一字,一聲清脆的“滋”的聲音,春兒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嫁姑想大聲尖叫,卻怎么也喊不出聲音來,她低頭看向滿地的鮮血,只覺頭暈目眩,接著眼前便一片漆黑。


像是睡了一場很久很久的夢,夢中,嫁姑和春兒還有晴兒在開滿海棠花的后院中嬉笑玩鬧,春兒像是得勝將軍般地舉著一封封書信,高聲念著其中令嫁姑羞紅臉的情話。嫁姑追上前去,害怕書信被旁人看到,便拽著春兒的肩膀,猛地一使勁,春兒的頭掉了……

“啊!”

嫁姑大喊著從夢中驚醒,只感覺渾身乏力,她努力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周身,又感覺身體寒冷,忍不住咳嗽幾聲,接著便聽到不斷的回音。

此時,嫁姑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堆干草上,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有些酸臭的棉被,她本能地將被子厭棄地蹬開,頓時一股寒意襲便全身。

“蓋上吧,會凍死的。”一個聲音冷冷地傳來。

嫁姑借著昏暗的燈光,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慢慢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同時也漸漸看清周圍好似是一遭石壁。

“別看了,這里是我的密洞,沒人會找到的。”

說話的正是賈楛,他坐在一座石案旁,好似在打磨一把刀。

忽然間,嫁姑像是瘋了似的,騰起身子沖向賈楛,同時聲嘶力竭地喊道:“你殺了春兒!你殺了春兒!”

可是,沒等到嫁姑沖到賈楛身邊,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她腳腕處傳來,嫁姑的整個身子騰空而起,接著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砰”!嫁姑的臉砸在地上,額頭撞擊地面產生的劇烈的疼痛感襲便全身,鼻子似乎開始流血,嘴巴里好像嚼到一顆斷齒,一股血腥被吞下肚子。

“嗯……”嫁姑痛苦地蜷縮在地上。

賈楛輕蔑地哼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嫁姑身旁,拿出一塊臟兮兮的抹布粗魯地替她擦去臉上的血跡。

嫁姑感受到賈楛的體溫,不知哪里來的力氣,胡亂地開始在賈楛身上亂打亂抓。

賈楛原不想理她,可不知嫁姑為何力道出奇的大,在他臉上身上抓出數道血口,心中一惱,“啪”的一巴掌便把嫁姑抽倒在地。

“你給我老實點!”

賈楛怏怏地把棉被撿起來扔到嫁姑身上,威脅道:“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嫁姑呆呆地坐在地上,嘴中不停地念叨:“你殺了春兒……你殺了春兒……你殺了春兒……”

賈楛回到石案旁,繼續磨起刀來,不屑地說道:“我殺了她又怎樣,那臭娘們,老子早就想干掉她了。”

嫁姑哭喊道:“你不是賈楛!我們家怎么會收你這樣的家丁!你肯定不是賈楛!”

“哈哈哈哈!”賈楛突然大笑,說道:“我確實不是賈楛,我原來叫張麻子,只不過后來到了你家做家丁后,別人嫌賈麻子忒粗俗,讓一個姓楊的老神棍替我取了這名兒。”

“不,不,你不是賈楛,我爹怎么會收你這樣的人?”嫁姑仍是搖頭不信。

“你爹?你以為你爹是什么好人?”賈楛切了一聲,說道:“你爹可比我狠多了,嘁,你又怎么會知道你爹是個怎樣的人,哼哼。”

嫁姑無話可說,她確實不知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可你殺了春兒,你怎么能殺了她?我原以為你是個,是個……”

“是個溫潤公子?”賈楛調笑道:“實話告訴你吧,老子最討厭打情罵俏你儂我儂的了,你收的那些信啊,都是那臭娘們代我寫的,你恐怕還不知道吧。”

“你,你說謊!”嫁姑突然感到一股惡寒。

賈楛說道:“事到如今我還騙你作甚?那臭娘們去年勾引我,還跟我說有一套發財之計,你猜是什么?嘿嘿,就是讓我勾引你,然后綁了你敲詐你們賈家一筆,即便不成也能把你賣到妓院,你這姿色,確實能賣個好價錢,嘿嘿。”

賈楛見嫁姑不說話,繼續說道:“可她也不潵泡騷尿照照自己,放著你這么個大美人我要她?還冒險毀了自個兒前途?真是個蠢貨!”

“我原打算時候到了,就把那臭娘們給賣了,然后順理成章地把你給弄到手,反正你爹的女兒多得是,也不差你一個,我好歹也替他賣了這么多年的命,我要了你也不過分。”

“但是,他媽的,一個月前辦貨不知從哪里冒出另一伙搭子,媽的!”說到這里,賈楛舉起刀狠狠地砍向石案,刀身瞬間斷裂成兩段。

“居然割了老子的屌!”

“操你奶奶的!”賈楛仰天大罵:“千萬不要讓老子找到是誰指使的,老子到時干翻你家祖宗十八輩!”

一陣陣回音傳蕩開來,這里應該是一處山洞。

良久,賈楛似是平靜了下來,不知從哪兒又拿出一把刀開始磨了起來,繼續說道:“你恐怕還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吧?”

嫁姑茫然地搖頭。

賈楛似有些開心,說道:“看在你以后離不開我的份上,我也不能讓你不明不白的,你記住,今天我告訴你關于我的事,日后你我就是一人,不然的話,我干不了你,天底下有的是人能干你。”


接下來的幾天,或者是十幾天——因為在洞中,嫁姑分不清時間到底過了多久——賈楛斷斷續續給嫁姑講了很多事,這些事在她聽來,仿佛是一個個很假很遙遠,同時很真又很近的故事。

嫁姑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有趣的故事,有趣到她竟不得不相信。

賈楛原是巒山府周邊的一名流寇。本來占山為王確實過得很滋潤,有貨出貨,沒貨打獵。可惜后來當地官府經不住壓力,開始剿匪。賈楛帶著略微的懺悔把自個兒老大及一票兄弟出賣給官府,在官府的暗中關照下,發了血誓后投奔了巒山府巨商之一的賈翁。

沒人知道賈翁的真名,又或者賈翁就是他的真名。

之后賈楛便成了賈宅的一名家丁,隨著日頭的漸長,加上賈楛本就是流寇出身,賈翁開始讓賈楛成為自己生意的一名伙計。

在一般人眼里,賈家是開鏢局的,但實際上,鏢局只是賈翁巨大生意門路的一條,賈楛沒有資格知道其他還有什么門路,他只知道僅鏢局這一門路賈翁就玩出了花。

就比如兩個月前的那趟鏢,明面上是賈家接了一趟鏢,實際上護送的東西全是賈楛帶的一伙人冒充山賊搶了另一家的貨,然后把貨偽裝成商家托鏢,賈楛等一眾賈家的伙計再搖身一變成為鏢局的人,無本萬利,把東西自然洗成賈家的東西。

當然,官府綠林賈翁事先事后都是打點好的,被劫的那家若沒有太大靠山,只能打爛牙吞進肚子里。

可惜,那趟鏢出了問題,對方很有可能事后報復,砸了賈家的生意,賈楛不僅因此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在回到賈宅后,賈翁也根本不打算再用他這么個廢人,草草將他打發。賈楛本想發飆劫持賈翁,可哪只賈翁居然還會武功,即使出其不意,曾經刀口舔血的賈楛卻分毫傷不到對方。

賈楛被關到賈宅地牢以后,原以為會被殺了,誰知僅半天就又被放了出來。賈楛心中恨不過,臨走前突然想到春兒此前和他設計的賈家小姐,因而半夜冒險通過春兒摸進嫁姑閨房,想把嫁姑當做從賈翁那里拿走自己最后的報酬。

嫁姑起初想拿父親出來威壓賈楛,哪知賈楛聽了,不懼反怒,對著嫁姑就是一頓毆打,邊打邊嘲笑道:“你當真以為你爹會把你當回事嗎?我呸,我告訴你吧大小姐,你在他眼里,不過就是個商品,只是價格稍微貴了點罷了。我猜猜,他會把你賣給巒山府的哪家呢?嗯……屠家?沙家?還是宜家?哈哈哈……”

賈楛后來又講到二少奶奶,嫁姑的二嫂,二哥的正室。他說道:

“我聽說你跟二少奶奶走得很近啊,是不是?你知道她叫什么嗎?你知道她原來又是干什么的嗎?”

“我說了你可以驚訝,但別不信,我不會騙你。”

“賈家的二少奶奶是真的騷,她原先是哪個府的名妓來著,嗯……我忘了,不過我清楚記得她做妓的時候,還取了個倭人的名字,叫林夕金月,為此我做大王的時候還特地去嫖過她,嘖嘖,那手段……”

“后來我聽說賈正金迷上她了,說什么都要給她贖身,居然他媽的還娶回去做了正室,想想我就他媽的想笑。”

“你恐怕還不知道吧,哦對,那時候你還小,不懂事,你爹隔三差五地也嫖她一把,不對,不能說嫖了,哈哈哈,反正又不用給錢。”

嫁姑向來和二嫂交好,平日在賈宅里能多說話的除了春兒和晴兒,也就只有二嫂了。聽到賈楛如此侮辱二嫂,嫁姑又要和賈楛拼命,可結果不過又換回一頓毆打。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嫁姑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舊傷來不及愈合,新傷又添。可不知為何,嫁姑明知只會招來毒打,但一聽到賈楛講賈家不堪的事,她仍會與其拼命。

賈楛見自己的毆打不僅制不住嫁姑,還讓她愈發兇狠,于是內心的邪火也隨之涌上,他想用盡言語刺激嫁姑,哪怕將她逼瘋。

于是賈楛繼續講道:“我知道你和你二哥做了什么,嘿嘿,春兒那娘們全告訴我了。”

“你閉嘴!”嫁姑聽到這話,變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狂躁,“你給我閉嘴!”

賈楛像是影子一般,并不管她,只離她夠不著地方靜靜地注視著她,嘴中說道:“其實,我也挺可憐你的,當初春兒提出計劃的時候,我很大程度上也是想救你,我雖然做過流寇殺過人,可那也是被逼無奈不是?所以在你們賈家做事,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挺好的。”

“如果你們都跟二少奶奶一個樣,我也就不可憐你們了。你知道賈翁有多少個像你一樣的女兒嗎?嘿嘿,說出來嚇死你。你們啊,雖然身處瓊樓玉宇,穿金戴玉,吃喝不愁,但在那深宅大院里,何嘗不是一種悲哀呢?”

“更悲哀的是,你們可能自己并不知道,你知道你在哪里嗎?你知道你為什么出生嗎?你知道你這輩子到底為什么而活著嗎?哈哈哈,我就知道我為什么活著,老子生來就是為了吃喝嫖賭,可惜以后不能嫖了,罷了,老子就拼了命地吃喝賭吧!”

“哎呀,講偏了講偏了,還沒說完你跟你二哥的事呢。”

“其實,你是知道你跟賈正金做了什么事情的吧?哎,別生氣別生氣,這種事雖然少見,但也不新鮮,反正你跟他又不是同一個娘,我還見過,對,沙家,你本來可能要嫁的那家,他媽的親哥親妹啊,想想我就惡心,我呸!”

“我覺得賈正金對你也蠻好的,實力也夠,雖然以后說不定能執掌賈家,可惜應該撐不到你出嫁。唉,巨商之家的女兒啊,真他媽不能算是人……不對,不對,不對。”

“巨商家沒一個是人。老子被朝廷那幫狗官害得家破人亡,老子還能旗子一舉占山為王,看哪個狗官不爽老子人多上去就是一刀,但是他媽的這幫巨商,老子,老子,老……”

不知賈楛后來又說了多少,講了多少故事,嫁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直到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嫁姑醒來的時候,山洞內只剩下一盞半指高的蠟燭還在奮力燃燒,嫁姑環顧四周,不見一個身影。

不知賈楛是不是又出去打獵了,這幾日好似官府貼出告示,正在懸賞捉拿賈楛,也同時在尋找嫁姑。賈楛只得在山上打獵。

洞內殘留了一地動物尸骸。

干坐了半晌,嫁姑感覺肚內饑餓難耐,可賈楛還不見回來,嫁姑艱難地起身,想尋找周身是否有能拿得到的吃的東西。

遠處好似有一塊兔肉,但應該在腳鏈范圍之外。嫁姑苦笑地抬了抬腳,忽然愣住了。

她低頭,先抬左腳,再抬右腳,發現并無鐵鏈,她詫異地坐下,反反復復地摸著自己的雙腳,甚至摸便全身……

沒有任何鐵鏈。

嫁姑小心翼翼地向兔肉一步一步走去,等她抓到兔肉,還沒有被鐵鏈困住。

只一瞬間的遲疑,嫁姑抓起兔腳,發瘋似地向洞口跑去,全然不顧山洞里是否有阻擋物,僅憑著一點點燭光,向洞口奔去,然后一點點看見洞口的光,幸虧,是白天。

洞外,是一片森林,厚厚的積雪壓著高高的樹木直不起腰來。嫁姑貪婪地吸食著洞外的空氣,雖然夾雜著自己身體散發的一股酸臭,但,她竟從不知,外面的世界是如此新鮮。

她像瘋了一樣向著一個方向狂奔,一點也不在乎是向外,還是向森林更深處奔跑。然而在嫁姑心中,從來不知森林是何物,她既沒有見過,也沒有深處其中過。所以,當嫁姑真真切切地看到一片森林,不論她是奔向森林外,還是奔向森林內,她終究還是脫離了曾經的山洞,她的腳上再無鐵鏈。


巒山府賈家小姐失蹤案歷時半年終于告破,賈家小姐在巒山西峰腳下被山民發現送交官府,那幾位山民因此獲得了賈翁一萬兩的巨額獎賞。之后,綁架者也即原賈宅家丁賈楛被發現橫尸山頭,貌似是在捕獵時遇到了羆,據說仵作驗尸時已拼不齊尸體。

同一時期,賈宅里曾被議論紛紛的失蹤的名叫“春兒”的丫鬟,突然間成了禁語,無人再敢提起。嫁姑的另一名丫鬟晴兒也在嫁姑回來后被悄悄辭退了,有傳聞說她身攜千金離開了巒山府。

嫁姑被綁架時正月的積雪還未開始融化,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后,暑氣尚在節節攀升。

嫁姑再次睜開迷糊的雙眼,猛然看見賈楛的臉映入眼簾,嚇得她失聲高喊,縮到床的一角。

“小妹!小妹!別怕,是我,是二哥!”賈正金愛憐地將嫁姑緊緊摟入懷中,溫柔地撫摩著嫁姑的腦袋,“二哥回來了,二哥再也不會讓人傷害你了!”

屋外聽到聲響的二少奶奶趙氏悄悄走了進來,站在床沿邊,拉著嫁姑的手心疼地說道:“唉,瞧這些日子把你苦的,早知……”

“嗯哼!”賈正金打斷妻子的話,使勁給她打眼色,“小妹身子還虛,說話也費神。”

趙氏知趣地點點頭,在賈正金耳后低語,“公公催你去呢,沙家那邊也來人了,這事兒怎么解決還難定呢……”

賈正金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嗯了一聲,然后拍拍懷中的嫁姑,輕聲說:“小妹,二哥先離開一會兒,你先睡著,有事就叫門口的丫鬟,她們一通知我,我就立馬趕回來,好嗎?”

嫁姑乖巧地躺下,看著二哥離開,忽然對上了趙氏的眼睛,似是嫵媚,似是慈祥……

趙氏緊跟在賈正金身后,二人身邊并沒有一個丫鬟家丁跟著。

趙氏低聲說道:“相公,嫁姑這病可還能治好嗎?”

“楊神醫說了,只要再依此治一年,便可痊愈!”賈正金低聲呵斥。

趙氏似有些抽泣,說道:“我也希望如此……可,可六年來這都死了五個丫鬟了,頭兩年還有見好的跡象,這下卻更加頻繁了……”

“噓!這些話不要再隨便說了!”賈正金停下腳步,警惕地環顧四周。

“不!這回我再也忍不住了,”趙氏盡管仍在拭淚,聲音卻變得異常堅定:“我知你是疼嫁姑,可不能再這么疼下去了,巒山的洞你挖得再多,遲早會被發現的,這樣下去只會更害了她。”

“她當這一切是夢還好,可萬一,萬一終有一天她知道那些都不是夢,她發現自己真的殺了人,你有想過那時她會變成什么樣嗎?”

“夠了,你給我住口!”賈正金再也壓制不住怒火,“啪”地一聲打了趙氏一記耳光。

他怒不可遏:“小妹她沒有殺人,人是賈楛殺的,之前的那些丫鬟也是沒好命自己死的,小妹她只是病了!如此而已!”

“嗚嗚……”趙氏看著遠去的丈夫,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嫁姑又想起春兒,還有晴兒,似乎還有夏兒、秋兒和冬兒。

爹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還有二嫂?還有,賈家……

賈楛這混蛋說他們的壞話,死有余辜!

嫁姑想著想著又倦了,閉上眼睛,這回她夢見了久違的母親。

母親牽著她的小手,好像走在南市的街上,那是她為數不多在賈宅外的記憶。

“嫁姑啊,嫁姑,我的寶貝女兒,你知道你為什么叫‘嫁姑’嗎?”

嫁姑把稚嫩的腦袋搖成撥浪鼓,眼睛卻停留在花花綠綠的世界上。

母親彎下腰,捏著她的臉,笑著說道:“嫁姑嫁姑,待嫁姑娘,待價而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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