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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征文【品】之逍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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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多年后,有很多人問過哥舒朔和阿素,她們是怎么認識的。哥舒朔堅稱阿素耳朵不好,馬蹄聲那么近了,她都沒半點反應。阿素斷言哥舒朔眼神不行,自己穿著紅衣蹲在青草叢里,她愣是沒看見。
爭論的結果,是阿素妥協了。她承認自己那時在辰河邊晃了半個下午,好不容易看到一株上品何首烏,滿腦子都在想把它拿回太醫院能換多少錢,哪知道這荒郊野嶺會有別的來客。等聽到動靜轉身時,高高揚起的馬蹄幾乎擦著她的臉落了下來。
她在塵土中仰起頭,發現白馬上坐著個棕色皮膚的女子,黑發亂蓬蓬的,斗篷臟兮兮的,只有雙眼泛著翡翠般的光芒。
對方安撫地摸了摸坐騎的脖子:“阿素,別怕。”
“沒關系,謝謝關心……等等,這位姑娘,我們認識嗎?”
“什么?”女子愣了片刻,朗聲大笑起來,“那么巧,你也叫阿素?我是哥舒朔,現在我們認識了?!?/p>
阿素糊里糊涂地點點頭,將挖出的何首烏放進竹籃里,被哥舒朔流血的小腿吸引了注意力:“哥舒姑娘,你腳上的傷……”
“小事,我又不用走路,兩天就好了?!?/p>
“要只像這樣用爛布條裹著,十天都好不了?!?/p>
“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去和誰要金瘡藥啊。”
“我有?!卑⑺刂噶酥缸约悍旁诓輩仓械乃幭?。
哥舒朔嘖嘖道:“看來,叫阿素的都有副好心腸?!?/p>
白馬打了個響鼻。
阿素解開纏在哥舒朔小腿上的破布,從藥箱里拿出個小瓶,打開蓋子倒在傷口上,頓時收獲對方的慘叫:“乖乖,這是醉蘭陵吧!那么貴的酒,你說倒就倒??!”
“只有用烈酒清洗,才能保證傷口不化膿?!?/p>
“我寧愿你直接把它給我喝了?!?/p>
阿素沒有再答話,而是熟練地擦干凈傷口,涂上金瘡藥,又用紗布重新纏上。她剛打好結,哥舒朔突然掉轉馬頭,同時從腰間拔出一把彎刀,朝空中劃出個漂亮的弧線,擋住了三根飛來的箭。
“該死!”
在阿素反應過來以前,她已經被撈到了馬背上。哥舒朔左手持韁,右手持刀,載著她沿河狂奔,不料每個方向都是敵人。
“兀那賊子,還不束手就擒!”
哥舒朔仍在擋著箭,阿素卻認出了逼近的追兵:“哥舒姑娘,這好像是齊禮衛……”
“所以呢?”
逐漸縮小的包圍圈中,也有人認出了阿素:“竟敢綁架董太醫的侍女!”
“那我讓她回去,咱們繼續?”
追兵再次舉起了弓,哥舒朔再次把刀橫在面前。
“停手?!?/p>
聽到聲音后,追兵們放下了武器,朝來人的方向行禮道:“方將軍?!?/p>
哥舒朔依然握著刀:“這么說,你就是那個方寒年?”
來人面無表情:“是你殺了蕭祿?”
“蕭祿仗著他有個好老子,在郁州害得別人家破人亡,難道不該殺嗎?”
“那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誰給我錢,我便替誰殺人?!备缡嫠奉D了頓,輕笑道,“話說回來,你們不查下新成員的出身嗎?這種人都能收?”
“齊禮衛于今早得知蕭祿犯下七條死罪,正準備清理門戶,結果看到了他的尸體。”
“那你們還攔著我作甚?”
“蕭祿于今年的應征考核中成績居于首位,若是對能殺死他的人放任不管,恐怕會危害百姓,比如太醫院外出采藥的侍女?!?/p>
阿素連忙跳下馬:“方將軍,我沒被哥舒姑娘脅迫,都是誤會?!?/p>
方寒年仍望著哥舒朔,聲音沒有絲毫波瀾:“此事關系到禁軍聲譽和都城安危,需徹查后由陛下定奪。在此之前,勞煩姑娘在翊衛府小住數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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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過了十來天,董太醫前往翊衛府,為齊禮衛新入伍的士兵進行體檢,黃昏時才歸來。
接過董太醫的藥箱后,阿素聽對方悠悠道:“阿素呀,齊禮衛準備增設五名隨軍醫官?!?/p>
“這樣啊?!?/p>
“你跟在我身邊時間最長,比太醫局教出的那些廢物機靈多了,和齊禮衛也打過不少交道,連昔日的中郎將都對你贊賞有加。這些方將軍是知道的。然而,你畢竟……唉,可惜了?!?/p>
阿素笑了笑:“先生當年救了我,更破例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我如今能給先生幫點忙,便已經心滿意足了?!?/p>
“沒什么破例不破例的。老夫向來主張,治病救人,應當男女不忌,那挑徒弟,同樣只看本事。對了,就連齊禮衛,也新招了個女子,據說在切磋中戰勝了數位高手。她的名字,叫做,叫做……”
“郁州哥舒朔,來拜見素郎中了?!?/p>
兩人齊齊轉頭,哥舒朔不知何時已抱著雙臂斜靠在門口,背后是血紅的殘陽。她身上代表齊禮衛的竹青松鶴紋圓領袍是簇新的,但被掛了彎刀的腰帶勒出了褶皺,顯得有些別扭。
在阿素打量她的時候,哥舒朔吹了個口哨:“這才十天,素郎中便忘了我了?我腿傷未愈,還要和素郎中討金瘡藥呢?!?/p>
“腿傷未愈,倒沒妨礙哥舒姑娘大顯身手?!卑⑺責o奈道。
“那不正是怕動了傷口,落下病根嘛?!?/p>
董太醫看了看哥舒朔,看了看阿素:“認識啊,那阿素你帶她去廂房換藥吧?!?/p>
阿素只得將哥舒朔領到廂房坐定,蹲下身子解開她腿上的繃帶,的確有結痂后再次撕裂的新創口。她正專心處理,病人倒說話了:“以前中郎將和你很熟?”
沉默了片刻,阿素用力將藥膏按了上去:“哥舒姑娘剛才在門外等了多久?”
“既然入了齊禮衛,總要學習用不同方法收集消息,”哥舒朔笑盈盈地望著阿素,綠眼睛亮閃閃的,“素郎中可愿意配合?”
“中郎將先前來太醫院,給我帶過點心?!?/p>
哥舒朔又吹了個口哨:“他喜歡你?”
“先生給他開的方子以何首烏為君藥,是我采的。”
“你喜歡他?”
“我家世代是采藥的,萋嶺附近何首烏最值錢,我從小看著,就學會了。”阿素利落地重新將傷口包扎好,“好了。”
“謝啦?!备缡嫠氛酒鹕?,朝旁邊踢了踢腿,“素郎中果然厲害?!?/p>
“這是每個醫者入門所學?!?/p>
“那素郎中對出任齊禮衛醫官之事,可有自己的想法?”
“這不是我有想法便能決定的事?!?/p>
“原來如此?!备缡嫠啡粲兴迹S即又露出了滿不在乎的笑,“那再會了!”
三個月后,原工部侍郎高驤被查出曾假借修建皇陵之名,將萋嶺十余戶百姓構陷入獄。在齊禮衛搜查時妄圖借二百家丁抗旨,最終為一碧眼力士生擒。
同時,阿素打聽到,齊禮衛中有不少人眼紅哥舒朔出了風頭,說她不過是旁門左道,若是對上齊禮衛鼎盛時的最強者,因病發死于戰場的中郎將宗螢,定是望風而靡。哥舒朔本來對此沒有回應,聽得多了,便把在她面前提這事的人都揍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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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搬進翊衛府的時候,阿素沒看到哥舒朔。她和同僚收拾完診室,正想著要不要找誰問問哥舒朔的行蹤,人又晃蕩到她面前了。
“素郎中,以后多多關照呀?!?/p>
阿素已經見怪不怪了:“還沒恭喜哥舒校尉高升呢?!?/p>
“既然如此,出去喝幾杯?”
“我不會喝酒?!?/p>
“聽說南緇城春天有不少時令小吃,我是外地人,不知道哪家正宗,素郎中知道嗎?”
“知道倒是知道,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哥舒校尉的胃口?!?/p>
“沒事,撿你愛吃的便是?!?/p>
“我愛吃的呀……哦,興惠坊里有家店還可以,要去嘗嘗嗎?”
“好!”哥舒朔咧嘴一笑,“快宵禁了,我騎馬帶你去吧。”
“老巷子可進不了馬,再說也不遠。”
沒用多久,阿素便領著哥舒朔進了興惠坊。在不寬的道路兩旁,是琳瑯滿目的食肆,從新鮮瓜果到臘肉板鴨應有盡有。穿著綠羅裙的姑娘三五成群,在各色糕團前嘰嘰喳喳地挑選著,酒樓的伙計則忙著向捻著胡子的文人介紹最新的菜式。哥舒朔覺得新奇,這里看看那里瞧瞧,阿素自顧自地往前走,只偶爾評論幾句。
“現在枇杷不好吃,至少過了清明才行。加上去年冬天冷得出奇,恐怕要減產了?!?/p>
“這家青團最近挺火, 每天都有好多人排隊,我覺得名過其實了。”
“這家的咸肉燒河蚌本來還可以,但大師傅回老家成親了?!?/p>
哥舒朔樂了:“素郎中嘴那么刁啊?!?/p>
阿素轉了個彎:“到了。”
街角是棵大槐樹,樹下擺著個爐子,上面放著口鍋,鍋里煮的全是雞蛋,攤主正背對她們擦著桌子。
“大娘,要四個活珠子?!?/p>
“呀,是素姑娘啊,好久不見!”攤主轉過身,看到哥舒朔身上的竹青圓領袍,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這位大人是……”
“我新認識的朋友?!卑⑺睾喍痰鼗卮鸬?,走到桌邊坐了下來。
攤主沒再多問,在每人面前各放上了兩枚雞蛋,還有只裝著椒鹽的小碟。哥舒朔拿起雞蛋看了看:“你們中原人真講究,給雞蛋取那么好聽的名字?!?/p>
“從大的那頭敲開。”
“好好好,聽素郎中的——唉?怎么有水?”
“湯可以喝,剩下的沾椒鹽?!?/p>
哥舒朔半信半疑地吸了口湯汁,然后將蛋殼又剝開了些許,頓時聲音都變了:“娘耶,這什么玩意!”
阿素把已看得出爪子和翅膀的胚胎在碟子里沾了沾,慢悠悠地說道:“雞蛋嘛,那自然有雞。”
“是沒出殼就死的嗎?這還留著吃?。∫蔡珦搁T了吧!”
“大人有所不知,”攤主插話道,“活珠子,講究的當然是個‘活’字,選的是孵了十三天的蛋。如果時候未到,里面肉不夠多。如果放得久了,那得長出毛了。您嘗嘗嘛,可新鮮了。”
見哥舒朔仍在猶豫,在剝第二個蛋的阿素問道:“不敢吃嗎?”
“怎么會!”哥舒朔閉上眼,視死如歸地咬了口,“倒不是不能吃……只是為了這口鮮味,便把沒出殼的小雞活活給煮了嗎?”
“雞遲早要殺來吃的。哪怕殘忍,那也只是雞,又不是人?!?/p>
“哦?”哥舒朔望向阿素,“素郎中,你邀我來,難道就是想和我說這句話?”
“沒有,只是我自己喜歡吃。”阿素指向哥舒朔剩下的那個雞蛋,“你還吃嗎?不吃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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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作為軍醫,阿素最??吹谋闶歉鞣N外傷,最多加上幾例傷寒。因此,聽到拿十年以上的野山熬參湯的命令后,阿素有些疑惑,但自然不敢過問。
在熬第四罐參湯的時候,哥舒朔又出現了,面色凝重:“頭兒找你?!?/p>
“是參湯有問題嗎?”
“不是,帶上藥箱和我走?!?/p>
阿素只得拎起藥箱,忐忑地跟著哥舒朔出去了。七拐八拐,來到個不顯眼的地窖門口。
下了階梯,腐臭和血腥撲面而來。在火炬搖晃的光芒下,是個被固定在架子上的血人,濕淋淋的身上新傷疊著舊傷??繅Φ淖雷臃胖鞣N刑具,以及阿素早上熬的那罐參湯。在陰影處,站著方寒年和另外兩個隨從。
方寒年開口道:“想辦法弄醒他?!?/p>
明明是春天,阿素卻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她硬著頭皮,從藥箱中拿出銀針,先扎向那人頭部的百會、上星和人中穴,隨即壓了壓他的眼眶,毫無反應。
接著,阿素又刺向他腹部的神闕穴和氣海穴,看到在傷口上有鹽粒。
按照醫書里的記載,下面該刺十指的十井穴放血。然而醫書和董太醫都沒教過,給被拔光指甲的手指放血有沒有用。事已至此,阿素只能扎下去了。
不記得扎了多少針,阿素再次壓向那人的眼眶,他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皺。方寒年注意到了,問道:“醒了?”
“應該恢復意識了。”
方寒年示意阿素走開,身邊的隨從舉起鞭子,重重甩了過去,受刑人一聲不吭。隨從剛要再打,方寒年制止了,開口道:“高驤,你不但在被抄家時反抗,而且在被捕后不愿供出同黨,可謂是鐵骨錚錚。你能這么做,又是因為已將妻兒轉移出南緇藏起來了,可謂是用心良苦。我們花了好些功夫,才將他們都找齊了?!?/p>
高驤明顯地抖了抖,方寒年繼續道:“你應該很疼愛令愛吧?當年莽州的翡翠礦主有求于你,你還和他要了只墨翠鐲。只是隨著佩戴者長大,手腕變粗,鐲子就不好取了。為了沒收你的所有贓物,我們只好將手也摘了?!?/p>
在方寒年拿出那只戴著手鐲的斷肢時,高驤瞪大了眼,嘶吼道:“方寒年!你等著!你遲早比我死得更慘!”
他的半數牙齒已經被打斷了。
方寒年沒有回答,望向阿素:“你可以走了?!?/p>
在陽光重新照在臉上的瞬間,阿素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
有人扶住她:“還好嗎?”
自然是哥舒朔。
她沉默地轉頭,接過遞來的手帕。哥舒朔嘆氣道:“我之前查到,在高驤將萋嶺百姓構陷入獄時,只有你被董太醫救出來了?!?/p>
“所以今天才特意讓我來嗎?所以我今天算失職了嗎?所以我……”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阿素咽下了沒說出的那句話。
——所以我看到仇人的女兒手被砍下時,應該大聲叫好嗎?
哥舒朔又嘆了口氣:“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陪你回去。等下次休沐,我們去散散心吧?!?/p>
阿素移開目光:“再說吧,我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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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到了休沐日的中午,阿素再次來到興惠坊的槐樹下。
攤主招呼道:“素姑娘,今天還帶著藥箱啊,辛苦了?!?/p>
阿素坐到桌邊,四顧無人,才回答道:“嗯,早上去了趟掖庭,見到樊小姐了。她挺好的,還和我問起你了?!?/p>
“蕓神保佑,小姐和素姑娘都是慈悲心腸,將來肯定好人有好報。”
話音剛落,拐角處傳來幾聲輕咳。阿素抬了抬眼:“哥舒校尉,今天又跟了我多久?”
“這次真沒跟……本來只是想和你買活珠子回去的,沒想到那么巧?!?/p>
哥舒朔從小巷中走了出來,在阿素對面站定:“我能坐這里嗎?”
“請自便?!?/p>
“多謝?!备缡嫠妨靡伦?,她今天穿著常服,但腰間仍佩著刀。
攤主顯然認出她了,局促道:“大人要吃什么?”
“來這里自然吃活珠子了,給我兩個吧——算了,一個就好。”
活珠子和椒鹽上桌后,三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過了半晌,阿素開口道:“先前在太醫院的時候,只有我是女子,所以都由我定期去掖庭給宮人看病。如今離了太醫院,便趁著休沐去那邊看看,這是我來翊衛府前,先生已經和方將軍說好了的?!?/p>
“我沒有懷疑你,你不用解釋。”哥舒朔將垂在面前的碎發別在耳后,露出箭簇狀的飾物,阿素不由多看了兩眼。
哥舒朔注意到她的視線:“在看這個?”
“挺適合你的。”
“我娘是中原人,我爹跟商隊來中原人的村子做生意,和她好上了。在我小時候,村子被馬匪洗劫了,活下來的人都說我爹是內應,要拿我全家祭天……我娘把我綁在家里唯一的一匹老白馬上,才讓我逃了出來。”哥舒朔指著耳墜,“老白馬中了兩箭,竟然還載著我跑了快千里地。到了郁州,我把箭簇留下來了,發誓這輩子要把騎射學得比誰都好?!?/p>
阿素斟酌許久,最終說了句:“你確實做到了?!?/p>
“大概吧。我運氣好,遇到了我師父,學會了怎么用獅尾刀,在郁州的殺手里有了點名頭。去年,我遇上了那個被蕭祿害了全家的姑娘,把她交給我師父照顧,便來中原替她尋仇了?!备缡嫠芬Я丝诨钪樽?,有些無奈地笑笑,“剛拜師的時候,師門只有我是女的,我也被別人瞧不起,結果我超過了他們所有人。后來我知道了你的事,覺得你和我有點像,才想和你接近的。到頭來,我是殺人的,你是救人的。我見到活珠子會覺得受不了,見到人折磨人卻習以為常,看來,我們到底不是一路人?!?/p>
“誰知道呢?”阿素用手絹擦了擦嘴,“先前你說過,休沐的時候要和我去散心,現在還作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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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萋嶺得名于萋萋芳草。在萬物復蘇的時節,上至達官顯宦,下至販夫走卒,都為這無邊春色所吸引,將踏青視為賞心樂事。在綠茵疊翠中,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頗為惹眼,讓游人不禁為之側目。
“娘耶,這草長得那么好,能養多少牛羊啊?!?/p>
側坐在馬背上的阿素微笑道:“哥舒校尉的見解依然獨到?!?/p>
“京城真不愧是風水寶地,不像郁州,已經鬧了幾年旱災,連駐守軍堡的官兵都跑光了——前面是岔路,走哪邊?”
“左財右災,走左邊吧?!?/p>
“好,”哥舒朔拉了拉韁繩,“我還以為,你會想回以前住的地方看看。”
“沒什么好看的,宅子早沒了?!?/p>
兩人一時無話,唯有馬蹄噠噠,風吹簌簌。
突然,哥舒朔彎下腰,在草叢中摘下一朵新開的紅花,起身遞給阿素:“這花不錯,和你的衣服很配?!?/p>
“是挺好,清熱涼血,祛瘀止痛?!?/p>
“素郎中真夠敬業的,難怪愿意用休息時間去掖庭出診。”
“先生剛把我救出來的時候,還沒辦法把我安排進太醫院,于是讓我在掖庭待了幾年。我在里面認識了些朋友,等我出來了,便找借口久不久回去看看。”
“那個賣活珠子的大娘,也和掖庭里的人有關吧?畢竟專門拿可以孵化的雞蛋當零嘴,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做法?!?/p>
“嗯,她原來的主人犯了事,伺候的小姐進了掖庭。那是個蠻機靈的姑娘,過去馬球打得挺好,如今只能被關在宮墻里洗衣服了?!?/p>
“素郎中真是醫者仁心,只是記掛著那么多,不會活得太辛苦了嗎?”
阿素摘下一片花瓣,隨手拋向遠處:“這世間誰活得不辛苦?又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哥舒校尉這樣,策馬揚鞭浪跡天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p>
哥舒朔笑了:“我現在算是朝廷爪牙,拘束挺多的?!?/p>
“那為什么會留在齊禮衛呢?如果你當真不愿意的話,方將軍再愛才,也攔不住你吧?!?/p>
“這個啊……我以前在郁州,聽過不少齊禮衛的故事,尤其是給你送過點心的那位中郎將,都寫進話本了,說什么天妒英才啦,萬軍叢中過滴血不沾身啦,吹得神乎其神的。后來我追殺蕭祿來了中原,正好見識見識,齊禮衛到底有沒有真本事——啊對了,話本還說,方將軍已是難得的美男子,但較之中郎將還是黯然失色。他真有那么好看?”
“中郎將有山鬼血統,所以形貌昳麗,行動敏捷,同時患有偕生之疾。你會為不能和他交手而遺憾嗎?”
“倒也沒有,我是個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又不是大俠武癡,非要去爭個天下第一?,F在頭兒開的價錢還不錯,我就乖乖干活咯。話雖如此,看著那群家伙看不爽我又打不過我的樣子,也蠻有意思的?!?/p>
“能率性而為,已經是許多人,尤其絕大多數女子可望不可及了。有多少女子,一生一世都好似被關在無形的小院里。不管院子多華麗,總是沒法騎馬打馬球的,她們最多從門縫中瞥見駿馬飛馳而過的瞬間,做個快意恩仇的夢。等夢醒了,繼續生兒育女,相夫教子?!?/p>
“素郎中是這樣想的啊,”哥舒朔悠悠道,“看來這次散心,是越散越糟心?!?/p>
“還好啦,吹吹風聊聊天挺舒服的,反正我不會騎馬,難為你照顧我了?!?/p>
“那我教你騎馬吧!”
“?。俊?/p>
“你又不笨,拿休沐的時間和我學,用不了多久便出師了?!备缡嫠穵A了夾馬肚,坐騎立刻加快了步伐,嚇得阿素摟緊了她的腰。
“可我休沐的時間也不多……”
“沒事,我相信你!明年春天,我們再來這騎個痛快!”
到了第二年春天,阿素果然學會了騎馬,只是沒時間再和哥舒朔策馬同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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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后世的史書中,昌明三百二十一年是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急轉向滅亡的節點。
在春天,由災荒產生的大量流民涌入京城,引來了種種治安問題,齊禮衛只能加大巡查力度,哥舒朔和阿素都忙得不可開交。
四月十二,阿素好不容易去了趟蕭條不少的興惠坊,沒見到賣活珠子的大娘,才得知由于糧食歉收,農戶沒有粟米喂雞,全靠散養聽天由命,更遑論拿能孵化的蛋滿足不必要的口舌之欲了。
在夏天,齊禮衛的伙食越來越差,時不時還要處理餓死在街巷中的尸體。
六月初三,當朝天子嚴嘉下了罪己詔,懺悔嚴氏奢靡過度愧對百姓,誓要清除沉疴積弊。結果旱災繼續,流言四起,說嚴嘉身為昌明天子,竟放任齊禮衛以酷刑殘害兩朝元老,是為不仁;身為嚴氏子孫,竟將天災人禍歸咎于列祖列宗,是為不孝。
在秋天,蝗災席卷梓州,天下糧倉含陽郡顆粒無收,甚至出現了人相食的慘劇。
九月二十,嚴嘉突破先例,親自前去慰問,反而差點被災民行刺。雖然刺客當場被方寒年斬殺,但人心相背,可見一斑。
在冬天,北方的冥州出現了前所未見的鼠疫,朝廷派十名太醫前往疫區,其中有董太醫。
阿素得了消息,匆忙前往太醫院,剛下馬,便看到董太醫拄著拐杖迎了上來。
“是阿素呀,當了隨軍醫官果然不一樣,都會騎馬了?!?/p>
“先生,”阿素連忙行禮,“您風濕厲害,到了冥州肯定更難熬。我現在認識些說得上話的人,要不想想辦法,把您給……”
“是老夫自己要去的。你知道,我向來想在醫書里留下自己的名字,那診治醫書上沒有過的瘟疫,再適合不過了?!?/p>
“可太醫院離不開先生啊?!?/p>
“陛下忙于朝政,未立妃嬪,后宮里不過是先皇留下的幾位太妃,太醫院已經清閑太久了。”
“可是……”
“阿素呀,”董太醫拍了拍她的腦袋,讓她恍惚中想起了童年,“救死扶傷,是醫者的職責,而我這么多年,凈躲在皇城里被好吃好喝供著,難道都半只腳踏進棺材了,還不能盡盡本分嗎?”
臘月十七,董太醫殉職,留下以刺血法治療鼠疫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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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鼠疫么?本宮養的貓很懂事,不會放老鼠進來的。藥材寶貴,留給百姓吧?!?/p>
面對雙手捧著藥盒的阿素,何太妃撫摸著懷中的獅子貓,懶洋洋地說道。
“稟太妃,這解毒活血湯用的均是連翹、葛根、柴胡、赤芍等易得之物,沒有什么名貴藥材?!?/p>
“既然是易得之物,那更不勞太醫院費心了?!?/p>
“此番瘟疫兇險異常,陛下仁厚,特命太醫院將防疫的藥方和藥材交予各位太妃?!?/p>
獅子貓跳到了地上,何太妃終于抬起頭,朝宮女吩咐道:“拿去放著吧。”
阿素將藥盒交給宮女,何太妃又問道:“聽說,賑災的錢款被貪污,加之冥州亂黨借機鬧事,陛下又準備向官員追責,還打算從京營撥出一半人平叛?”
“微臣不知?!?/p>
“陛下以皇太孫身份即位,想在滿朝元老面前立威,真是不容易啊。”何太妃感慨道。
她是先皇六十大壽時入宮的,論起歲數,只比陛下大四個月。
由于鼠疫泛濫,京城少有行人。阿素快回到翊衛府,才遠遠瞥見幾個青年站在小巷口,神色焦慮地低聲議論著。突然,有個青年口吐鮮血,軟倒在地,旁人立即掩住嘴,飛也似地跑開了。
單憑那西瓜色的血液,阿素已經能判斷了。她匆匆上前,撩開青年的褲腿,發現膝彎后腫起的筋仍是紅色的,趕緊扎針放血。
青年緩緩睜開眼:“你是……”
“別怕,刺血法是很靈驗的?!卑⑺厝崧暟参恐?,邊拿出一個布包,“回去把這包藥分七次煮了,每天喝一次,就沒事了?!?/p>
沒等青年回話,阿素背后響起了哥舒朔的聲音:“素郎中?”
認出哥舒朔那身竹青圓領袍,垂死的青年目露兇光,朝阿素唾道:“呸!假仁假義的狗官!”
接著,他碰都沒碰藥材,搖搖晃晃地起身,鉆進了幽深的小巷中。
哥舒朔想追,阿素擦了擦臉,嘆道:“算了?!?/p>
“他這副打扮,應該是京營的逃兵。”
“所以呢?你是來抓他的?命都快沒了,難道還能去冥州平叛嗎?”
“我沒這么說,”哥舒朔朝蹲著的阿素伸出手,“走吧?!?/p>
阿素注意到對方腕上亂七八糟的繃帶:“怎么回事?”
“去處理戶部尚書的時候弄的。你也知道,齊禮衛能行動的人不多了?!?/p>
——再折騰下去,昌明王朝能撐多久?
這是阿素腦中瞬間冒出的念頭,但她立刻意識到,不止她這么想,哥舒朔、方寒年、京營的士卒、冥州的百姓,甚至是天子嚴嘉,大概都有這樣的疑問。
終于她只說:“我給你重新包扎吧?!?/p>
“不用浪費時間。剛才圣旨又來了,頭兒讓我陪你去病坊?!备缡嫠吠蛩兰诺拈L街,“雖然病坊裝不了多少人,但聊勝于無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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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聽到派去冥州的京營將士盡數倒戈時,阿素沒有特別驚訝,照舊搗著瓷缽中的乳香。
無法控制的瘟疫,不斷飛漲的糧價,讓南緇城中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齊禮衛開始還會捉拿京城守軍中的逃兵,后來派去捉逃兵的人和逃兵都消失了。阿素有時會奇怪,自己為什么沒走,轉念一想,天地之間,她沒什么地方可去。翊衛府至少有她的診室,能讓她照看的傷員多活些時日。
至于哥舒朔為什么沒離開,她沒去問,也沒空問。
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清晨,方寒年率人將幾輛馬車從皇宮護送到翊衛府,然后召集所有成員,言簡意賅地宣布道:“陛下給你們兩條路。騎得了馬,拿得了刀,同時愿為國捐軀的,和我隨陛下南狩?;蛘咚朗啬暇l,但要在叛軍到來前,將后宮女眷護送出城。”
沒人敢說話或行動,方寒年補充道:“有半個時辰考慮,想說什么直說?!?/p>
“將軍,”哥舒朔朗聲道,“要把宮女和太妃送到哪里?”
“出城?!?/p>
“出了城,她們就能活下去嗎?”
方寒年雙眉緊鎖:“你什么意思?”
“我在郁州有人脈,若是由我和醫官阿素護送,我能讓她們在西域活下去?!?/p>
“放肆!后宮女眷的名節,關系到國家榮辱,怎么能讓她們淪落到荒蠻之地!”
“那便是讓她們送死,何必非要出城?!?/p>
“你……”
“哥舒卿所言甚是,”馬車中傳出溫潤而疲憊的中年男聲,“寒年,聽她的吧?!?/p>
阿素還沒反應過來,周圍的人已紛紛跪下。她剛要拜倒,嚴嘉又說道:“大敵當前,不必多禮?!?/p>
哥舒朔抱拳頷首:“謝陛下成全。”
“按照叛軍的說法,他們是要為了百姓,討伐‘不仁不孝之獨夫'……萬望他們能信守承諾,放過后宮女眷,放過南緇百姓,只歸罪于朕吧?!?/p>
說到最后幾個字時,昌明末代君主的聲音輕得近乎囈語,又偏偏清晰地傳入在場所有人耳內,終于彌散在早春冷冽的空氣中。
? ??
十
西行之旅出乎意料的順利。哪怕遇到剪徑者,人數也不多,哥舒朔輕而易舉地將他們擊退了。
進了郁州邊境的荒漠,哥舒朔將車隊領入依山而建的廢棄軍堡。阿素照顧著女眷們進入堡壘休息,然后牽馬去飲水。
不出所料,她在泉邊見到了甩著尾巴的白馬,還有倚著巨石擦刀的哥舒朔。
哥舒朔招呼道:“都沒事吧?”
“有些人中暑了,不過并無大礙?!?/p>
“沒事就好?!备缡嫠放e起刀,指向不遠處的峽谷,“以前,這里是片大澤。后來水枯了,留下這片天然的迷宮。里面有成百上千條岔路,尋常旅人根本不敢進去?!?/p>
“所以,你不是尋常旅人?”
“那是自然,過了峽谷,就是我的地盤了?!备缡嫠肤尤灰恍?,隨即收刀入鞘,從馬褡子中拿出只竹筒遞給阿素,“離開郁州時,師父給了我兩枚特制的傳訊焰火,只要點燃,他們便能前來接應?!?/p>
阿素將那只竹筒在手中轉了幾圈,剛想還給哥舒朔,對方卻說:“你拿著吧,以防不測。”
“能有什么不測?”
“這誰曉得?西域不比中原,戈壁上的馬賊都成了精。曾經有十二名馬賊,打敗了三百名官軍。若只有你我二人,我當然不怕,但現在拖家帶口的,多少束手束腳。所以我選了這里休息,堡壘易守難攻,沒有后顧之憂,我才能在外面殺個痛快?!?/p>
“你不能說點吉利話嗎?”
話音剛落,白馬突然繞到了巨石后,仰天長嘶。兩人跟著走了過去,赫然看到一處灰堆。
哥舒朔俯身,用手指碰了碰灰燼,神色大變:“該死!是今早燒剩的!”
“或許只是路過的旅人……”
“不可能!絕對是馬賊!他們同樣看上了這里,肯定會回來的!”哥舒朔邊說,邊跨上阿素原本的坐騎。
阿素愣住了:“哥舒校尉,這是……”
“你騎著它走!它認得峽谷里的路!”
說完,哥舒朔已經跑遠了。白馬催促似的用前蹄刨了刨地,阿素不敢再耽擱,硬著頭皮翻身上馬。
進入峽谷時,她已經能聽到嗖嗖的箭聲。
沒過多久,天黑了。夜風呼嘯,仿佛無數孤魂野鬼在哭嚎,對于疾馳的騎手而言,更是如刀割般冰冷銳利。而阿素只想跑得快些,再快些。
在破曉的曙光中,她終于跑出了荒山怪石筑成的牢籠,用顫抖的手點燃了焰火。
約莫半刻鐘后,四下傳來馬蹄聲,有十來人圍了上來。為首的是個女子,用彎刀指著阿素,問道:“你怎么騎著朔姐的馬,她在哪?”
“她在峽谷外的軍堡,快去救她?!?/p>
說完,阿素失去了意識。
? ??
十一
饒是看慣了萋嶺的綠茵綿亙,阿素依然為草原的景色所驚嘆。聽聞日落極其輝煌,便尋了個空閑的下午騎馬出去了。
“素郎中,好興致啊?!?/p>
阿素拉了拉韁繩,轉頭望向白馬上的碧眸女子:“哥舒校尉,傷沒好別亂動,不然又要落下病根了?!?/p>
“不是有素郎中給我換藥嘛。還有,我已經不當校尉了?!?/p>
“那要喊你什么?”
哥舒朔眨了眨眼:“可以跟著少當家,喊我‘朔姐’啊?!?/p>
阿素移開目光:“你當年來中原,是為了給少當家報仇吧?”
“對啊,那時她只是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現在都獨當一面咯,真是后生可畏。最近樊小姐跟著她學獅尾刀,挺有模有樣的,不愧是馬球好手??上г诓菰?,是沒法弄活珠子了?!?/p>
“比起活珠子和馬球,樊小姐自然寧愿選獅尾刀。”阿素抬起頭,望向空中的流云,“套話說,光陰易逝,猶如白駒過隙,世事難料,猶如蒼狗浮云。之前我不信,遇到你后信了。”
“管它易逝還是難料,咱們不還活得好好的嘛?!?/p>
“我算是運氣好,僥幸活到了今天。可亂世仍是亂世,多的是運氣不好的人。”
“能靠自己活下來,這不就夠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p>
阿素笑了:“這倒是你的風格,策馬揚鞭浪跡天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不過,你嘴上說著只求自保,卻能為非親非故的人拼命?!?/p>
“你不說我自由自在嘛,那我的命自然由我自己掌控。而且,你和樊小姐,現在不也能策馬揚鞭了?”
沒等阿素回答,哥舒朔忽然指向遠方:“快看!”
太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西沉,將世間萬物都染成璀璨奪目的金黃色。大地無限廣闊,天空無限遼遠,讓駿馬可以朝任何方向奔跑,鷹隼可以朝任何方向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