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真是快要受夠這種日子了。
我吐著煙圈,望著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
潮濕發霉的氣息撲面而來。媽的。這個月第三次搬家了,能住的地下室越來越小。
我開始懷疑自己當初做的決定到底是不是對的,現在反悔的話,還來不來得及。但身邊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呼嚕聲,卻逼得我無法思考。我恨不得一把抓起旁邊的枕頭,狠狠捂在他那張安然熟睡的臉上。
沒錯,安然熟睡。我都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這種既沒什么本事又拿不出一分房錢的人為什么到現在還能睡得這么安穩。沒有一絲羞恥,沒有一點壓迫。
他叫梁博,比我年輕個十幾歲,跟在我身邊,美其名曰學徒。實際上,就是個混吃等死的拖油瓶。
難道我放棄了自己安穩舒適的生活就是為了跟這種人鬼混在一起?我越想越煩躁,顫抖著伸出兩根手指掐滅了自己手上的煙頭。
指尖傳來灼燒的刺痛感,使我慢慢冷靜下來。
“樊哥,還不睡啊?”身邊傳來梁博睡眼惺忪的聲音。這種虛情假意的關心此時卻讓我泛起一陣惡心:“你呼嚕打得震天響,讓我怎么睡?”我沒好氣,抓起凳子上的衣服就走了出去。
02
月光如洗。
街上空空蕩蕩,連野貓野狗的聲音都聽不見。
世界終于清靜了。
我原本是個手術外科醫生,不夸張地說,技藝精湛。憑著自己的技術吃飯,日子安穩,受人尊敬。可我總覺得做醫生實在是一件太無聊的事。我從小就喜歡雕塑,尤其是人形塑像。雪白的石膏顏色最能透出人的美麗。制作人像的時候,我就是造物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每一個生靈,都因我而在。
為了這個理想,我辭職了。
我要做個雕塑家,我要萬人崇拜,我要所有人為我的作品所驚嘆、所傾倒。
我不由自主地走回自己原來住過的街,看著陌生又熟悉的一切。這條街的對角就是我愛的女人住的房子。
我嘆了一口氣。自從我辭職,沒過多久她就跟我分手了。
她是個護士,一個好看的女人。我手術的時候經常輪到她給我幫忙,我們一起加班,一起吃夜宵,一來二往,便在一起了。我還一度想要娶她。
可是現在,她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她為了一個富二代,理所當然的甩了我。
我是應該恨她的,可是在這一秒,我真的很想念她。
現在這個時間,她應該跟她的男人相擁而眠吧。而我,卻站在空無一人的街角,冷風吹過,周圍一片死寂。
03
“砰。”
做好的石膏像又一次被我摔在地上。
“樊哥,別再摔了,我們現在可連石膏粉都買不起了。”梁博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我身后。
“滾開,現在還輪不到你教訓我。”
“我好心提醒。”他聳聳肩。
“好心?你如果真是好心就麻煩你現在馬上拿上你的破爛卷鋪蓋走人。”
“樊哥,別這么說,我也死心塌地跟著你四五年了……你怎么……”
“怎么?跟著我委屈你了?別忘了,當初認識你的時候,你不過就是個讓人在街上打個半死的混混。”我朝他冷笑:“現在,好歹有吃有喝了不是?”
他氣得發抖,卻一句話沒說就轉身離開了。
自己最近脾氣越來越暴躁了。已經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雖然這些年我供他吃喝,可他平日里幫我跑腿做事,我再怎么兇他他也不跟我頂嘴。跟著我這么久也沒什么抱怨。畢竟,我已經這么落魄了。
我放下手中的活,陷入呆滯。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做的雕像總是不夠好,好像是……少了點靈氣?塑像雖棱角分明,也算是逼真,但卻就是顯得冰冷生硬而毫無生機。
這樣的作品,勉強應付一些企業訂單還可以,但根本就不能稱之為藝術。
但與此同時,我卻覺得梁博的手藝大有長進。
幾天前,我半夜起夜時,看到他的小工作間燈光還亮著。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守著一個已經成型的貓的雕像。
看到我進去,他顯得嚇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
“練……練習……”他看起來很緊張,沖著我憨笑:“樊哥,你看有長進嗎?”
“長進?出去了可別說是我教你的,我可沒教你把這么高貴的藝術總在這么下賤的生物身上。”我頭也不回地走出工作間。
我只做人像。但我不得不承認,他的技術已經大有長進,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能已經超過我了。
那只貓,造型極為傳神,簡直可以說是活靈活現。
它身上的氣質,正是我的作品所缺少的。
想到這里,我越發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既擔心。又害怕。而且焦躁。
我覺得自己快要爆發了。
04
擔心的這一天還是來了。
當梁博最近連續幾天半夜躡手躡腳的回到我旁邊睡下,我終于無法按捺自己的好奇。
在聽到旁邊的呼嚕聲再次響起來時,我披上衣服走到他的工作間。
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桌子上擺著一個制作完好的女人頭像雕塑。
鵝黃色的燈光打在雪白的石膏上,女人的神情顯得安詳而溫柔。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完美,這么真實的塑像。
我細細地端詳著她,遲遲不肯移開目光。這個女人看上去竟還有些熟悉,讓我覺得這個美麗的女人,這個出色的雕像就像為我所生一樣。
可她為什么不是我的作品呢?
不,我要讓她變成我的作品。
05
“樊嘉!你這是剽竊!”梁博一沖進門來就沖我大喊。這是這些年來他第一次沖我發火。
哦,忘了說了,之前那個梁博的作品被我拿去用了,得了一等獎,現在我的名字現在在業內小露頭角,人人都傳我是人像雕塑界的黑馬。
我沒有轉頭,不急不慢地說:“哦?是嗎?我只是覺得,你跟著我白吃白喝這么多年,是時候報恩了吧。”
“報恩?報恩你就可以把我的作品掛上你的名字拿出去參賽嗎?”
“不然呢?你渾身上下還拿得出其他能報恩的東西嗎?”我一臉戲謔:“咱倆的賬,這么久了,也該算算了。不如……我說這樣吧。你多做幾個作品給我,做完了你就可以走了。我們就算兩清。誰都不欠誰。”
“你就不怕我去告你?”
“怕。可是告之前你得先想想你這條命是誰給你撿回來的。”
五年前認識梁博的時候,是在街頭。他瘦的皮包骨頭,因為偷了幾塊面包被幾個人按在地上一頓死打。差點就沒氣兒了。我當時家當還在,又是做過醫生的人,自然看不得這種場面。沒想到這么一件事,到如今竟變成我的籌碼了。
“你要幾個?”梁博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
“……十個吧。”我也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
“好!”
他答應的這么痛快,多少令我有些失望。
06
最近我總是覺得在家里聞到一股血腥味。
難道是因為開葷開腥了?大概不太適應吧。之前過的日子也太像苦行僧了。
多靠梁博,最近的收入一下子猛漲起來。不管從聲譽還是從金錢上來說,我現在都算個成功人士了。不,準確地說,是藝術家了。
我倒是想看看梁博到底是如何做的,才能做出那么逼真的人像,可他不肯。 他現在整天悶在工作室里,大門緊閉。
這么急著擺脫我嗎?可是憑著他這么高超的技藝,我倒真不想讓他走呢。
“第六個。第七個。”梁博從工作間里走出來,把一個男人上半身像和一個頭像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端起半身像,假裝手滑把它摔在地上:“哎呀,真是不小心呢。糟糕,第六個不算數了,你……”
我突然說不出來話了。
石膏摔在地上,表面的那層摔得粉碎,露出里面的人皮來。原本縫合腰腹部的線也斷開了,里面填充了石膏,器官被全部拆除,殘留的血肉之間,成群的白色蛆蟲緩緩向外蠕動。蒼蠅從四周飛來,趴在已經腐爛的尸體上,黑壓壓一片。還有讓人頭皮發麻的嗡嗡聲。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血腥而腐臭的味道。
我要吐了。
梁博射過來的目光突然兇狠起來。
我踉踉蹌蹌地后退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看到梁博手里的刀了。
“這下,知道我的人像為什么逼真了嗎?”梁博冷笑著,朝我逼近。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我語無倫次。
“告訴你一件事吧。”梁博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那就是,你不覺得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女人塑像,很眼熟嗎?”他停下腳步看著我。
我在記憶里瘋狂思索著那個女人的頭像……好像是在哪里見過……
“是她!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她?”我突然哭喊起來。
那不是別人,是我以前深愛的女人,那個嫁為人婦的護士。
“別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她當年把你甩了,你一定氣得要死吧,不然后來脾氣也不會變得那么臭,一不爽就把氣往我身上撒……不過,說到底,她倒真是個漂亮的女人呢,最適合拿來做雕像了。跟著你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看上她了。”梁博頓了頓:“可是,我這么喜歡的一副作品,竟然被你竊取了。”我聽得出他語氣里突然加重的兇狠。不由得又向后退了退。
“梁博你聽我說,你這樣不行……這是犯罪……你……”
“你知道嗎,我殺掉她的時候,她跟她丈夫一起睡的正香呢,她的睡顏啊,真是可愛的像嬰兒一樣呢……”梁博不接我的話,繼續說,“其實我知道的,你也一直很愛她的吧……所以現在,我送你去見她吧?”他邊說著邊快步朝我走來。
我慌亂中抓起旁邊桌上的雕刻刀,朝他刺過去。
我感到我的身體中有什么東西噴涌出來了。腥甜的氣息布滿我的周圍。
07
醒來的時候,周圍白的刺眼。
“這是在……哪里啊?”我勉強想要睜開眼。
“還能在哪里啊?當然是醫院啊。”身旁的護士一邊忙一邊笑著看向我。
“梁博呢?”我想知道他死了沒,不然后患無窮。
“你沒事吧?你自己不就是梁博嗎?不行,我去找醫生給你看看。”說著她就要走。
“別……別……”聽了她的話我吃了一驚,卻趕忙扯住她的衣角。
“我……是梁博?”
“你真的不記得了?你以前還在這里做過醫生呢。你好好看看我,當年你在的時候我還在實習呢。”
“那……跟我一起送過來的那個人呢?”
“梁醫生,你跟我開玩笑嗎?警察送過來的時候就你一個人啊。你的房東太太在你昏迷的時候還來看過你呢,她說你之前一個人創作的日子一直過得挺艱苦的,身邊又缺個人照料,現在出名了也還不肯搬走。你們這些藝術家也真是的,總是容易想不開,過得好好的干嘛自殺呢……還好搶救過來……”
“那警察呢?警察有沒有說過什么?有沒有在屋子里發現什么?”我突然想起那個摔碎的半身像。
“這倒是沒有。他們說進你家門的時候只有一堆野貓野狗,把現場都破壞了,什么都沒發現。已經已自殺結案了。過兩天可能還要你做個筆錄。你……真的沒事嗎?”
“哦……我沒事。”我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回憶到底發生了什么。
08
月光如洗。
我站在那個女人的床前,看著她和另一個男人躺在一起。
我想起很久以前她分手時對我說的那句話。
“瞅你現在那副沒出息的樣子,整天就知道呆在家里無所事事,守著一堆破石膏!就你做的那些塑像,一輩子也不可能賣出去!你就是個窩囊廢!”
“我怎么可能一輩子跟你這種人在一起,你死心吧,廢物!”
不可能跟我在一起嗎?可是我偏偏要呢。
不但要做我的女人,還要做我的作品呢。
她的睡顏真好看啊,就像個嬰兒……
……
我不知道這是第幾個人了。
既那個女人之后,我已經無法停下來了,我沒法放棄這種讓我瘋狂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我只能終日呆在工作間里。以前做醫生的技藝終于重新派上用場了,我小心翼翼地摘下眼前這個男人豐碩的胸肌后隱藏的心臟,握在手里的時候,感覺還在跳動呢,真是可愛……
09
出院回到家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個小貓的塑像。我輕輕撫摸著它,好像還能觸到它的溫度一樣。
“你呀你,當時不該一直沖著我又撕又叫的。真是不乖。還是現在乖巧了些……”
我抬眼看著眼前這個屋子,覺得無比美好。
這個屋子里沒有樊嘉。再也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人阻攔我了。
我輕輕地笑了。
現在,我是個出色的人像雕塑家。我叫梁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