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仕廟處于六個大隊(duì)的交界,周圍分別是周祝、東風(fēng)、艾興、三勝、天星、大勤。三仕廟這個名字的由來已不可考,一作三什廟,什通十,即三十個廟的意思,但三什廟地方很小,建一兩座廟都會顯得擁擠,三十個廟?三尺大的小土地廟才有可能,但世上有這種無聊的人嗎?正解應(yīng)是三仕廟,這個地方是趙姓七行頭的發(fā)源地,歷史上有三個出仕做官的人還是有可能的。
三仕廟很小,四百來米長的一條豬腸子街道,寬不過三米,兩邊都是古舊的青磚瓦房,據(jù)趙姓人吹牛說,他們老祖宗是宋太宗趙匡胤皇帝,明未清初,趙公三十代后人躲避戰(zhàn)亂路過三什廟,見這地方坦地平洋,柴方水便,憑一己之力建起兩百七十二間房屋繁衍后人。
三仕廟逢三六九的日子趕集,周圍的人蜂涌蟻聚到此買東賣西。豬腸子街道容不下太多的人,路過三什廟的周(周官橋公社)沙(沙石公社)公路一里左右的路段便被趕集的人點(diǎn)據(jù),集日這天的馬路成了翻涌的人海,路過的車輛沒得個把小時根本通不過,開車的喊破喉嚨,聲嘶力竭、滿身大汗,視三仕廟這段路為畏途,知道情況的早早繞路,繞不了的便吵爹罵娘、怨天咒地。這一切沒得人管,鄉(xiāng)下嗎,這種卵事多了去了,誰吃了飯閑得沒事操這屁心哦。
今天的人特別多,快過年了嗎,在外面的人多已回家,見慣了花花世界的年青人忍受不了鄉(xiāng)村里的冷清寂寞,都想到這喧囂鬧熱的鄉(xiāng)場里發(fā)泄多余的精力,顯擺下自己的漂亮帥氣及春風(fēng)得意。孩童們拉著大人在攤位間穿梭,尋找心儀的玩具和吃食。二十歲左右的二流子們在擁擠的人群中摸著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婦的胸臀,好不姿肆快樂。中年人不好意思明目張膽的調(diào)戲女人,在人群中拉著相熟的人炫耀吹噓著自己的事業(yè)家庭兒女,內(nèi)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年長的大多心智成熟,忙著買自己需要的物品。每個鄉(xiāng)集都是雜亂無序的,集中體現(xiàn)了國人的素質(zhì)。野蠻、兇橫、愚昧、狡詐、陰毒、自私、怯懦、魯莽……是蕓蕓眾生的浮世膾,是骯臟人性的現(xiàn)形記。
我們一行八人鍥入市集后迅速被人海淹沒,二哥三哥兩位嫂嫂小心翼翼的護(hù)住宇慧和宇杰,我拉著靜秀在前面開道,在擁擠的人群中步履維艱的往三仕廟供銷社走去。三仕廟供銷社在市集的背面,明明可以從馬路上一側(cè)開門方便購物的人進(jìn)出,偏偏在臨馬路一側(cè)高墻深壘,將自己圍成個獨(dú)立王國,嗯,供銷社里都是值錢的貨物,為安全計,自然要嚴(yán)加防護(hù),至于購物者方便與否關(guān)他什么事,反正酒深不怕巷子深,奇貨可居,買貨者就是越千山踏萬水一樣要赴湯蹈火邁過一切阻擋進(jìn)他供銷社。國營商店只此一家,人家娘屋大,貨源豐富又怎是私人開的一兩家小店可以望其項(xiàng)背?你不喜歡三仕廟供銷社的環(huán)境可以去縣城里去啊,那里的百貨大樓、供銷社之類的商場多的是啊!可是來回的車費(fèi)呢?那些大商店就不擠?那些賣貨的還看不起鄉(xiāng)下進(jìn)城的人呢!何必受累還找沒趣呢?因此三仕廟供銷社成了周邊村子的人們眼里的香餑餑,是購物的首選。
一路上攤位密集,賣肉賣魚賣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的,賣衣服鞋子帽子紐扣各種用品的,賣鋤頭耙頭菜刀鐮刀籮筐繩索塑料布的,賣針頭線腦雪花膏蛤蜊油的,賣炮仗煙花及各種玩具的,賣糖果餅干各種小吃的,賣收錄機(jī)放音機(jī)電線燈泡各種電器的,賣耗子藥之類的……各種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咶噪煩耳。賣耗子藥的脖子拴個話筒攤位上立個喇叭正鬼哭狼嚎的怪叫:“耗子藥,耗子藥,耗子呷了只只倒,床頭呷了倒床頭,灶頭呷了死灶頭,要是在洞邊呷著了,大小耗子全部翹……”
賣耗子藥的正叫得興奮,五六個流里流氣的爛崽走到他攤位前,領(lǐng)頭的一腳將他攤位前的耗子藥踢飛,橫眉立目惡聲道:“外路野崽!賣你娘的假耗子藥,上個場賣了你的耗子藥家中的耗子沒藥死一只反把養(yǎng)的雞全部藥死了,賠爺?shù)腻X!”
賣耗子藥的取下話筒,囁嚅著辯解說:“上場我在余田橋,來都沒來,兄弟伙認(rèn)錯人了吧,再說我這特制的耗子藥對禽畜無害,不可能藥死雞的。”
那幾個爛崽見這人軟弱可欺,越加跋扈囂張起來,領(lǐng)頭的家伙跳到賣耗子藥的面前,一把薅住他的頭發(fā),正反兩記耳光將之扇倒在地,再踩住人家胸口,口中狠厲的罵道:“你娘賣麻屁的還敢狡辯?!害了人還想不承認(rèn),老子整死你!”
賣耗子藥的仰躺在污水橫流的馬路牙子上,眼里害怕恐懼痛苦驚悚滿布,臉上血水涕淚交加,干瘦的身子抖索不停,他雙手合揖向四周求告:“天大的怨枉,大家……大家?guī)兔ψ鰝€證,那藥不是我賣的啊,我怎么這么背時啊,都要過年了怎么撞上這樣的事啊!唔唔……。”
賣耗子藥的哭著喊著,恐懼和疼痛使他忘了男人的尊嚴(yán),飛來橫禍徹底麻痹了面部神經(jīng),血水涕淚肆流卻一無所知,眼睛漲紅,面色青紫,呲牙咧嘴……一個人清醒時根本不可能露出這種丑不忍睹的樣子。
周圍的人雖然心中憤怒卻不敢表露出來,唇亡齒寒的道理雖然人人都懂,但別人生死在個人安危面前輕如鴻毛,便都選擇了作壁上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經(jīng)常在街上做生意的都認(rèn)識這幾個爛崽,領(lǐng)頭的是方圓幾十里地赫赫有名混混黑皮波哈,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一向以打架斗毆、尋釁滋事、敲詐勒索、高利放債為生,此時找上賣耗子藥的敲詐,無非是看他不是本地人,那喇叭里的聲音雖盡力裝出當(dāng)?shù)厍徽{(diào),本地人卻能輕而易舉的聽出外地口音,混混不是傻逼,自然不會雞蛋碰石頭,欺善怕惡才是他們的德性。賣耗子藥的多為川人,那個矮子的故鄉(xiāng)就出產(chǎn)操這種營生的錘子。矮子絞盡腦汁敗壞湘神,湘人恨烏及屋,對川耗當(dāng)然沒有好感。其實(shí)川人多有兩湖及粵省遷客,歷史上的湖廣填四川可為明證。湘人厭惡四川,又焉知川人不是自己曾經(jīng)的宗親呢?這種狹隘的地域意識不說也罷,怪只怪那個家伙得罪湘人太恨,故此現(xiàn)在的本地人連一個為賣耗子藥者打抱不平的都沒有,事不關(guān)己,自可高高掛起。
賣耗子藥的最終被波哈敲詐了百十塊錢,收了攤,象喪家的狗一樣灰溜溜滾了蛋,他心中除了咒罵波哈不得好死外,矮子的十八代先人也少不了被他問候一遍吧。
波哈敲到錢后趾高氣揚(yáng),一時忘了自己的姓氏,對旁觀的看客兇道:“看么子看?!沒見過老子逞威風(fēng)啊,再看挖出你的狗眼睛!”
那幾個做生意的都是本地人,倒也不怕波哈這條惡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惡形惡相的冷嗤道:“你做得還怕別人看嗎?你難道還能捂住我們的眼睛?你有么子兇的?剛才你敲詐的是個外地人,我們才沒有雜氣,你惹我們試試?看看老娘能不能再養(yǎng)你一次!”女人罵著,一同擺攤的揚(yáng)眉插腰作威脅狀。波哈見眾怒難犯立即見風(fēng)使舵說:“一個地方的人老子不想打你,你這個三八,老子今天還有事先饒了你,下次再多管閑事連你下面的臭嘴都要撕爛!”邊說邊呼朋引伴往集市里面走。路過我們面前時他竟用肩膀撞向靜秀,我忙將靜秀往后面拉了一把,指著波哈罵道:“你果家瞎眼崽要死了是不?連路都不曉得看,要尋死路蹦塘吊頸隨便,被老子踩死只有果樣個味!”
波哈一下子回不過神來,畢竟他稱王稱霸慣了的,被個男人指著鼻子大罵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他身后跳出個二百五指著我吼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嗦,敢罵波哥?老子踩死你!”
湖南邵東打人叫踩人,是因?yàn)椴缺却蚋觾春荩哺苄呷枞恕_@人話音未落,我身后的三哥一個箭步縱身跳起,在空中就往他腦殼上砸了記蓋拳,落地時雙手抓住對方肩膀,左膝撞腹,那人一聲痛叫,倒地翻滾。三哥都動了手我當(dāng)然不甘自弱,飛起一腳將波哈踢倒,又欺身闖入一個意圖相救波哈的爛崽,橫肘砸胸,掛拳擊頂將之重創(chuàng)。二哥此時也走了上來拳打腳踢,肘砸膝頂,長呼殺敵。曹沖原本民風(fēng)彪悍,男子個個學(xué)拳,論武勇勝過同儕多多。二嫂舉著扁擔(dān),狂舞亂掄,劈頭蓋腦,向那些人死命招呼。二嫂出身農(nóng)家,身材高大,本是巾幗不讓須眉的一條女漢子,此時高叫亂罵、雌威大發(fā),將一個爛崽打得完全沒了脾氣,只會呆立發(fā)懵。三嫂和靜秀各自護(hù)住宇慧宇杰,稍離戰(zhàn)圈,幾雙眼望著戰(zhàn)場盡是擔(dān)憂,正是典型的船上不打緊,急死岸上人。我們兄弟三人如出匣猛虎,入海蛟龍,敵勢雖強(qiáng),但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親兄弟上陣打仗,只因同仇敵愾,自然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波哈六人本是一群烏合之眾,平日里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此時遇上硬茬,見不是敵頓作鳥獸散,在人群里狼奔兔脫,只恨他們爺娘給其少生了兩條腿。人群里卻有不少打落水狗的高手,他(她)們原本就對這幾個爛崽懷恨在心,只是敢怒不敢言,此時有了機(jī)會,亂拳野腿、桿棍扁擔(dān)、泥土石頭便都向這幾個逃竄的鼠輩招呼,反正人海洶涌,爛崽們還能看出是誰出的手嗎?嘿嘿,打了也白打,白打誰不打?
擁擠的人海波翻浪涌,幾個爛崽竄走處如惡鯊追魚,將海水翻出無數(shù)條深溝。幾個爛崽往常作惡太多,把三仕廟街子當(dāng)成了他們的后花園,橫行霸道、敲詐勒索早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處此危難關(guān)頭,不但無人相助,連一個幫其求情的也沒有。反而在他們逃走途中設(shè)置障礙、落井下石,讓其逃亡之途處處荊棘、步步驚心。
我們?nèi)值芡春捱@幫爛崽無恥,加之剛才大展雄風(fēng)還不太過癮,相視一眼往前追擊。
波哈正走之間,路邊一個攤位倏地跳出個漢子,迎面一拳,將他的丑臉開了個調(diào)味鋪?zhàn)樱强桌镉砍鰞蓷l血泉,眼睛流出無數(shù)的耗子尿,那人并不罷休,身子騰空,連環(huán)飛腳將他踢倒在地,復(fù)又跨坐在波哈腰間,兩只老拳不要錢一樣的擊向波哈的頭臉。爛崽波哈也是今天出門未看黃歷,連番挨打,屋漏又逢連夜雨,船破還遭頂頭風(fēng),此刻狀如死狗,只知一味的叫娘喊爹,他那幾個平日里稱兄呼弟的狐朋狗友卻對他的慘狀視而無睹,慶幸著挨打的不是自己,抱頭鼠 竄,盡顯喪家之犬漏網(wǎng)之魚的丑態(tài),往日的哥們義氣早拋到瓜洼國去了。
那個拳擊波哈的漢子一臉青筋凸露,臉色紫紅,一雙眼珠竟象要跳 眶而出,他一邊揮拳一邊叱罵:“叫你搶我家的豆筍,叫你欺負(fù)我媽,我肏穿你十八輩祖宗!連我牛哥的家人也敢欺負(fù),瞎了你的狗眼……”
我定睛細(xì)看,呵呵,巧了,打波哈的漢子竟然是鐵牛,我少年時最好的同學(xué)、朋友、兄弟。
“牛哥!”我驚喜大叫,三步并作兩步疾奔過去。
鐵牛愕然轉(zhuǎn)頭,一邊站起身來惘然四顧,本在裝死的波哈趁機(jī)一骨碌翻身爬起就要溜走。鐵牛怒哼一聲,飛起一腳將波哈又踹了個狗扒,旁邊飛起一根扁膽砸在波哈撅起的屁股上,無數(shù)泥土石塊沒頭沒腦一通亂砸,那狗日的到也了得,忍住疼痛四肢并用如瘋狗竄門爬起來亡命逃逸。
我也失去了追擊的興趣,當(dāng)下被鐵牛一把抱住,胸膛上又狠狠的挨了兩拳。朋友久別,乍一相見自免不了一番親熱,沒過多久,二哥三哥相繼過來,和鐵牛一家子打著招呼。我和鐵牛都是同大隊(duì)的,自幼同窗關(guān)系極好,兩人在對方家里走得極勤,因此彼此家庭成員都非常熟悉。未幾,二嫂一行也找了過來,三個女人一臺戲,六七個女的聚在一起嘰嘰喳喳便演繹成了一部電視連續(xù)劇。二嫂嘴皮活泛,又是一個八面玲瓏人精一樣的人物,和一娘(鐵牛媽)馬上就成了聊友。通過聊天得知,一娘今年開了個做豆筍的小作坊,每逢三仕廟趕場就到這里賣豆筍,一娘做的豆筍貨真價實(shí),味道極好,漸漸有了名氣,波哈聽別人說一娘賣的豆筍味道好,以他無事都要生非,雁過必定拔毛的性子就將目光瞄向了一娘,每次看到一娘擺攤,都要對豆筍不告而取。一娘賣豆筍賺的只是點(diǎn)辛苦錢,被波哈搶的次數(shù)一多,自然多了幾句牢騷,波畜牲欺一娘人單勢孤就動了手,鐵牛放假回家后得知母親被波哈欺負(fù),當(dāng)即目眥欲裂、發(fā)誓報仇,步了波哈幾次沒有找到機(jī)會,天可憐見,今天竟然冤家路窄和波畜牲狹路相逢,便往死里狠揍了對方一頓。
說了半天,想著還要去買年貨,我們便向鐵牛一家告辭,鐵牛不愿和我分別,和一娘說要和我們一起去玩,一娘自然千肯萬愿,老人家心中還怕挨揍之后的波哈尋仇,而鐵牛跟我們一起安全自可無憂。其實(shí)一娘多慮了,波畜牲經(jīng)此一役,賊膽差點(diǎn)嚇破,自此成了驚弓之鳥,再不敢踏足三仕廟街子,惡人也怕惡人磨,波畜牲碰上我們,也是他祖宗無德,倒了八輩子血霉。
注:波哈衛(wèi)哈在八九十年代橫行鄉(xiāng)里、作惡多端,兇名之盛,幾可止小兒夜啼。二零一二年衛(wèi)哈在云南麗江與黑幫火拼,被人梟首。波哈則不知所終,鄉(xiāng)人傳言其吸毒過量而亡,至此邵東周官橋一帶鄉(xiāng)民始得安寧。本文作者不過一文弱書生,寫文蹂躪波哈,不過是聊譴心中憤怒罷了,實(shí)際上面對此般惡徒,唯望風(fēng)遠(yuǎn)避一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