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生日

雖然天市一意堅持要立即起程,但攝政王益陽還是找各種理由,硬是把回京城的日期拖到了元旦之后。在他的腿已經(jīng)能站立一炷香的功夫而不覺得累,天市也不再虛弱,甚至背上那三道猙獰的創(chuàng)口也已經(jīng)愈合之后,益陽找到的最后一個理由讓天市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

“我要過了生日再回去。”

益陽是正月初五那天出生。

彼時先帝于前一年秋天繼承大統(tǒng)。按照周禮,新帝應(yīng)于登基次年改元。欽天監(jiān)早已選好日子,便定在了正月初十那一天。先帝尚未冊封皇后,長子的誕生既是意外也是驚喜,因緊挨著改元的日子,被視同雙喜臨門,他又是先帝的長子,先帝選定的年號便是益陽,為彰愛重之情,竟連他的名字也一并定為了益陽。

“只可惜,益陽這年號只用了五年。”益陽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語氣淡淡的,實在聽不出他有任何惋惜之意。

登上皇位的前五年里,先帝勵精圖治,肅清吏治,鼓勵農(nóng)桑,天下一片承平景象。然而好景總是不長。天市記得在天風閣里看到的官史記載,益陽五年之后,先帝漸漸沉迷修仙煉丹,整日與一群道士混在一起,采補陰陽,服丹練氣,疏懶朝政,對長子益陽也漸漸疏遠。

“那一年,有一個紀家的女子因難產(chǎn)而死。”他的話算是解釋。想來是個品銜不高的后宮女子吧,天市在官史和起居注中都沒有見到有提及這件事的記錄。益陽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笑道:“你在起居注里是看不到的。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事情,都不可能被記錄下來。身為一介帝王,如果連想要保護一個女子都做不到,那還算什么帝王。”

“保護?”天市不解。

攝政王也不去解釋,只是說:“自那件事后,父皇便性情大變。他疏遠朝臣,胡鬧些求仙問卜的事情也就罷了,最要命是把我當做了眼中釘,自此父子不相見,長達十年之久。”

天市驚詫:“這是為什么?”

他卻仍舊不答,振臂迎風,讓寬大袍袖隨風輕擺:“算起來,自五歲起就沒有過過生日咯。”

一句話就堵住了天市所有的疑惑和異議,心中再急也終究抵不過為他過次生日重要。

蒼山洱海的冬天,山明水秀,暖風熏人。

天市原本想張羅一桌酒席,請周圍的人一齊為益陽賀壽,卻被他一句話給獗了回來:“你到底有多缺飯吃,什么事兒都要弄桌飯吃吃才過癮?”

天市被噎得半天說不出來話,臉色一沉轉(zhuǎn)身就出去了。

他卻又在屋里喊:“一句話就變臉,你脾氣倒是見長。”

天市想想氣不過,轉(zhuǎn)身回屋瞪著他:“那你說,你到底要怎么樣?”

他笑起來,拉著她的手將她往自己懷里帶。“既然是我的生日,那就只與我有關(guān),找那些不相關(guān)的人來做什么?就你我二人,偷二兩酒出來,對月淺酌,不比什么都強?”頓了頓又說:“過完生日就上路,以后怕是再難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了。”

天市的心頓時柔軟了下來,一時間竟說不出什么話,只是點頭。

他神秘莫測地笑起來:“那就讓我來安排。”

天市早聽說當年的齊王最會風花雪月的把戲,只是中間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敗,幾年離喪,自己所認識的這位攝政王已經(jīng)全然不復(fù)早年風流倜儻的做派,這么久以來竟然從未見識過。因此惙惙期待著到了正月初五那日,想要看他到底有什么手段。不料從一大早起來,那人仍如往常般見人吃飯,并不見有什么特別的安排。

天市心中納悶,不知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忍不住催問,卻被他一個白眼給頂回來:“這么急做什么?總之聽我安排就好。”

天市又好氣又無奈,想想索性放開手不管,回屋里張羅收拾北上的行囊。

其實她是在昏迷中來到這里的,醒來后幾乎一直在別館中盤旋,既沒有買什么零碎物件,連衣物也都是蝶舞代為置辦的。天市攤開箱子,四處環(huán)顧,除了一兩件貼身換洗的衣服和一些首飾佩飾之外,也就沒什么可收拾的了。

當年在宮中做女史,尚有無數(shù)筆記和筆墨,去守靈的時候好歹攢了一輛馬車一起帶到了穆陵。想不到如今自己卻混到了這個地步,她想想有些好笑。越發(fā)覺得一切都不過是身外之物,索性連首飾之類也不要了,只留下?lián)Q洗衣服,包成一個小小的包袱。

懷里抱著這小包袱,天市竟覺無比滿足。雖然身外之物不多,心卻是滿滿的。一個女人一生所求,有多少是珠玉寶器華堂美服呢?在兩情相悅面前,全都不過是浮云。

益陽從外面進來,就見她抱著小包袱坐在角落里傻笑。那笑容甜蜜溫柔,仿佛她懷中抱著的,是世間最為可寶貴的珍寶。突然他就不忍去破壞這幅圖景,靜靜站在門口,看著天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睫毛的陰影隨著日影而漸漸移動,唇角隨著光線不同,似喜似悲,他的心情竟也跟著起伏起來。

恰在這時天市回過神來,沖他嫣然一笑。益陽如遭雷擊,轉(zhuǎn)身就走。

天市要愣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追出去。

好在此時益陽走路還有些蹣跚,需拄拐而行。天市追出來,就見他去了窗后那臨水的平臺上,此刻正面水而立。

夕陽西下,將他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邊來,仿佛是要用夕陽的光芒將他圍裹起來遠遠帶走。天市呆了一下,心里面猛地一滯,突然涌起一陣恐懼。她不顧一切跑過去,用力從后面環(huán)抱住他。

“喂,你是想把我推水里去啊?”他輕聲取笑,卻沒有回頭。

“你會游泳嗎?”

“不會。下去我就會淹死。”

“我陪你一起死。”天市毫不猶豫地說。

益陽沉默了片刻,覆上她環(huán)在自己腰前的手。“天市,要不然……還是別回去了。”

“為什么?”天市狐疑地問,強行將他的身子拉過來面對她。

他的表情嚇了她一跳。見過他嬉皮笑臉,見過他不屑一顧,也見過他深謀遠慮的模樣,卻從來沒見過現(xiàn)在這樣的表情。那種舉棋不定的猶疑,會讓人忘了這是那個苦心孤詣多年,只為一朝鏟除仇敵,不顧三刀追命而一意取對方首級的奪命攝政王。

“怎么了?”她關(guān)切地問,“你不是要過生日嗎?怎么跑這兒來發(fā)愁了?我說,出爾反爾可不是你的做派。都答應(yīng)了要回京城,怎么又改主意了?”

他抓住她的手,緊緊握著:“倒不是改主意,只是……”他猶豫了一下,長嘆一聲:“天市,自從受傷后越發(fā)覺得我老了,不復(fù)當年的好狠斗勇之心,心里有了牽掛,顧慮就多了。”

天市聽得心驚,勉強笑道:“你什么時候好狠斗勇過了?當年為了璇璣,你不也隱忍了好些年嗎?你常常顧慮別人,可不是因為老了才這樣的。”

他笑了,把她的手放在唇邊逐根手指輕吻,“還是不一樣。璇璣……她那時已經(jīng)病重,我不過是為了讓她安心撒手。而你,天市,你是我的牽掛,這不是隱忍等待就能改變的。我怕萬一有什么意外,我……放心不下。”

天市捂住他的嘴:“別說這些。會有什么意外呢?長風對你即便有再多的疑慮,也不過是小孩不懂事,等他大了,明白事理了,就知道你其實還是為他好。畢竟他是,他是……”

益陽握住她的手,微微搖了搖頭:“此事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你要放在心里,爛在肚里,萬萬不可說給任何人知道。明白嗎?”

天市點了點頭,投入他的懷中,悶悶地說:“我想見他。”

“喂。”

“因為你。”

益陽緊緊摟住她,胳膊加力。“我魏益陽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天市,我怕會讓你失望。”

天市抬頭望進他的眼睛。眼波糾纏,良久,她玩笑地推開他:“你好歹也是個王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能不能別這么沒出息。”

益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近墨者黑,沒辦法。”不等她逃開,一把拉住她:“別走。”

“干嘛?”她故意不去看他,壓抑著鼻子發(fā)酸的情感:“還嫌煽情不夠啊?”

“不夠。”他呵呵地笑,“重頭戲你還沒看到呢。跟我來。”

他不由分說,拉著天市就走。

“哎,去哪兒啊?”

他不答,一手拄著拐,一手拖著天市沿著木棧走過去。

此刻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來,只剩下漫天熱烈的晚霞,長長拖曳在山巔,連蒼山頂上的積雪也被映做了明霞般的顏色。

也不知走了多久,漸漸離開別館的范圍,向山上走去。天市有些擔心地拉住益陽問:“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他腿腳不便,走到這里已經(jīng)有些喘息,卻仍然緊緊拉著她的手不放,微微笑了一下:“放心,跟我來。”

天市無奈,索性過去扶住他:“是要上山嗎?”

他指了指前面:“就在那兒。”

前面山坳中隱隱透出一片昏黃的光線來。卻又看不出有人的跡象:“那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他繼續(xù)走。

天市渾渾噩噩隨著他又轉(zhuǎn)折了幾道彎,突然聽見松了口氣:“到了。”

繞過一叢樹木,眼前突然一亮,天市看得呆住。

這是山間一小片空地,有山泉從巖壁上流下來,在此處聚集成潭。旁邊有個小小的亭子,亭子里的石桌上擺著酒具。這里顯然精心裝點過,亭子周圍的樹上星星點點掛著一顆顆會發(fā)光的“果子”。天市走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用月白,淺黃,淺紅各色綢緞包裹著龍眼大的夜明珠綴到樹間的。光線透過綢緞,顏色各異地裝點著這個小小的天地,有如神話中天宮般奇異美麗。

“真不愧是攝政王,你也太有錢了!”

天市的驚嘆讓益陽苦笑,拽她的袖子:“看這邊。”

原來真正的美景在另一邊。此處已在半山,俯瞰下去,只見湖邊別館中燈光輝煌,映透半邊天空,湖水中央星星點點漸次亮起燈光,宛若云霞般緩緩流動,形態(tài)變幻不定,最后竟然組成了天市兩個字。

天市捂住嘴驚得后退,被他從身后環(huán)抱住:“好看嗎?我可花了很大功夫才湊足了這么多船呢。”

天市這才看清原來那些燈光是由二三十條打漁用的小漁船組成。

“這是你過生日,還是我過生日?”有些話千回百轉(zhuǎn)地在喉間盤旋了半天,終于還是壓下去,她用一句玩笑掩飾自己激動的心情。

“這是我給我自己的禮物。”他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聲說。

天市糊涂了,“什么禮物?”

“你呀!”

簡單的兩個字,讓天市所有的壓抑和掩飾都潰不成軍。她沒能阻止自己發(fā)出一聲幸福的啜泣,眼淚落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滾燙的,灼烤著兩個人的心。

他卻明白。細細吻掉她臉上的淚水,“天市,我從來不過生日,即使璇璣在的時候,也從來不過。當時年輕,總覺得人生在世每一天都該好好去過,也不必為了某一個日子專門慶祝。到經(jīng)歷過背叛喪亂之后,心中被仇恨和憤怒充滿,每日里卻仍要嬉笑面對世人,那時的我根本想不到過生日這種事情。再說,這樣一個屬于我自己的日子,卻沒有人可以與之一起度過,對我來說也就毫無意義。這么多年來,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讓我又有了過生日的念頭。天市,這個生日是為你而過的。”

天市深深感動,緊緊抱住他。一切像夢幻般完美。他的心思,他的情意,都是她曾經(jīng)夢寐以求而不得的。

“天市,我希望以后每年生日,都和你一起在這里一塊兒過。”

天市看著他,記不清自己到底答應(yīng)沒有。那一夜全部的記憶,都沉浸在那一片星星點點五彩斑斕的珠光中。

那令人眩暈的幸福感,直到他們登車北上的時刻都沒有散去。

他們的手似乎就再沒放開過,如何下的山,如何休息,如何起身更衣,一切記憶都變得模糊了。直到車子啟動時微微的晃動,才將天市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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