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三年文學的研究生,我最痛心的一點,就是自己沒有如愿以償地愛上學術,但是我又不得不把那個研讀下去。
以前王小波對“反熵”行為表示欣賞時舉過一個例子,一個登山者解釋自己為什么愛爬山時說:不為什么,因為山在這里。沒有比這更可悲的答案了。
我每每在那些發黃的古籍中,吃力地讀著一串串像蝌蚪一樣難以辨認的繁體字時,就會覺得生活讓人特別絕望。日子枯燥得令人痛心,好像是在看一本書,翻到某個階段,奇怪地出現了些空白頁,一頁一頁,全是空白。
被無數次憧憬過的研究生生活,里面并沒有鶯歌燕舞歡聲笑語,當然,更沒有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只是按部就班地看著那些變成任務之后面目可憎的書。關于詩意和理想,越來越成了扯淡的東西。
有時候,我甚至會悲哀地想,如果沒有讀書,此刻坐在村頭那棵大槐樹底下給孩子喂奶的我,是否會更幸福一點?
在蘭州這個地方,時間很容易變成像黃河一樣寬闊平靜的河流,日子祥和安然到令人發指。兩年多來,我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離充實和豐富很遙遠,只有雞飛狗跳;繁華和熱鬧靠邊站,只有蒼涼和空洞。
麥積山路的洋槐花吐穗了,定西路東口的垃圾山變高了一些,王府井的星美影城又有新片上映了,瑞德摩爾小廣場上的大媽們,從農業重金屬變成婉約派了,嘉峪關路的烤肉店推出了新品牌,學校門口的那家“愛的禮物”,放下端午的粽子換成月餅了……
每一個細微的變動我都知道。每天下班回來那些無聊的時間里,我都在盤點街上的店鋪,如守財奴一般不斷翻騰出自己的寶貝,愛不釋手又戰戰兢兢。發生的事情是多么地少啊,簡直像一場我所厭惡的王家衛的電影,到處是長鏡頭里面目模糊的臉,對話稀薄,情節漫無目的。
我記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突然失去了對食物的興趣。那些很久以前,一堆五花八門的零食就能讓我覺得生活無限光亮的食物,在某一天,我忽然失去了興趣。我不再一天只吃蘋果和酸奶,不再挖空心思地研究減肥食譜,不再一個人奔跑在星光滿地的操場上,我什么都沒有做,可是卻奇跡般地瘦下來了。
我沒有如期望中那樣瘦成一個骨感美女,但終究能夠套上自己喜歡的衣服了。那些很久以前在玻璃櫥窗里花花綠綠亮光閃閃的小衣服,那個讓我怦然心動的裙擺上的小皺褶,開始對我露出笑臉。我趾高氣揚地穿上了那些夢寐以求的衣裙,我笑容可掬地在大家的目光里穿梭??墒?,我并沒有獲得想象中的快樂,夢魘一樣的恐懼時時會驚醒午夜的我。
我常常夢到在一個新的早晨,我又變回從前那個胖胖的可憐兮兮的小女孩了,周遭是些熟悉或者陌生的聲音在嘲笑,我被圍困在中央,只有伸出肥乎乎的小手,自己為自己揩去眼淚。
于是,我比以前更愛花錢了,我越來越喜歡新衣服。我似乎要在這些舞動的衣衫中尋求安慰。我買了棉布的格子襯衫,把白色的吊帶穿在里面;我買了一件橘色的毛線開衫,細膩的質地和沉靜的顏色。走在路上,有人跟我打招呼,說很漂亮,我的心就蕩漾開了。一個馬上奔三的女人,要在別人的目光里獲得這種淺薄的快樂。
我很悲傷。
我交話費換了一部智能手機,這樣我就可以即時地更新微博。我得隨時說出心里的話,才不會悶死。我太寂寞了。在擁擠的人群里,我越來越孤獨。我要在這種物欲和感官的快樂里,靠一點殘存的驕傲來維系一種讓我疲憊不堪的生活。
我開始留長發,在頭發由短變長的這段時間里,我必須每天早早地起來洗頭發,夏士蓮清涼的味道可以讓我暫時的心情放松,傾斜過來的劉海剛好可以掩蓋住我半邊灰突突的臉。
我總覺得,我被生活摧殘著,越來越丑惡。我真想和我的朋友們相親相愛,彼此真心祝福。但是這不可能。我很少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永遠不知道,這個世界對胖子殘酷極了。我一直堅持一個胖女孩的青春是疼痛的,她們的心理都或多或少地有著障礙,她們的成長就好像遭遇江南綿延的雨季。
我一直都企圖擁有一個神采飛揚的青春。對生活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傻逼地叫囂“世界歸根結底是我的”,快樂地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大地就在我腳上,還有那無處釋放的荷爾蒙,當這些東西攪和起來,人就操蛋了起來——這才配叫作青春??墒?,我沒有,我一直低著頭度過了本該發光閃耀的歲月。
每當我的同學看我行色匆匆地穿行在校園里,在我上班的路上或者下班的途中見到我,他們就會覺得這個女孩子身上有很大的能量。在他們跟前,我是一個禮貌而懂事的姑娘,我的臉上有淺淺的微笑,跟每一個迎面過來的人熱情地打招呼,這樣溫和的我卻讓人不可親近。他們不知道,這么特立獨行的一個我,只是為了藏住內心的自卑。
我其實一點都不堅強,我在馬路邊,在陌生的巷口,在空蕩蕩的自習室,一個人哭過很多次。我敏感到神經質,一些莫名的小情緒小感動,對我就如天風海雨。我任性而偏執,在相親的人面前,如一團隨時都能被點燃的烈火。
我總在快樂的時候,感到微微的惶恐,對別人的好意,既坦然又不安。我從來都不知道,這樣的一個自己,有一天,也會被某種不可預知的力量裹挾著向前,然后以一種猝不及防的速度迅速地成長。
夏天的時候,家里出了點事情,弟弟和弟妹在無數次的大吵之后打算離婚。那天中午在朦朧的午睡中,我被一陣驚心動魄的電話鈴聲叫醒,爸爸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盡量平靜地跟我敘述整個過程。最后,他突然像個迷路的孩子,顫顫地問我怎么辦。
我把左奔右突的心收回來,平靜地安慰爸爸,然后從嗓子眼擠出世故老成的一句話:沒事,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的。我很快地跑回辦公室,用腦子里還殘存的那點法律知識,迅速地看完了新的婚姻法和未成年子女保護法。就在我打算做決定的時候,我想起侄兒那張可憐的小臉,忽然心痛地不能自已,我真混蛋,怎么幫起他們離婚了?
我給弟弟打電話,給弟妹打電話,給律師事務所的朋友打電話。那個下午,我在學校的小園子里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夏日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我的影子迷離而模糊。我終于說服了弟弟,攻下了最艱難的堡壘。事情到最后終究是平息了,可爸爸那天無助慌亂的聲音卻刺痛了我。
我一直還把自己當做孩子,竟然已成為他絕望時候的依靠,那個把我放在肩頭嬉戲的健壯男人已經老了。我第一次,那么清晰深刻地明白長大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
我在蘭州的第三年,很快就要成為大齡女青年的時候,果斷結束了一份不咸不淡的感情。說實話,那個男孩善良又好脾氣,我在他跟前,任性而放肆。他很愛我,對我也很好??刹恢獮槭裁?,我一直沒有安全感。我總擔心他會在某一天忽然離開我,沒有原因,沒有征兆,只是告訴我,他要走了。
我一直在恐懼著這一天的到來。我習慣于斤斤計較付出和回報,像個腦袋精明的商人那樣計算著自己在這份感情中的位置和作用。我沒有理由地吵鬧,耍性子,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火車站,他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短袖,后面重重的雙肩包把他矮小的身子壓得微微向前曲著。我在公交車上,透過玻璃窗看著他一點點消失在人群里。不知怎的,我的淚就來了。
記得第一次見他,騎著一輛白色的電動車,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襯衫,笑嘻嘻地看著我,用手捏我凍得通紅的臉蛋,我下意識地竟然躲開了。關于他的記憶,總是很少很少,我不明白,這場戀愛,我為什么牢牢記住的只是開頭和結尾而已。
或者,如果關于這個人你能記住的只是開頭與結尾,那么你們從來就不曾真正戀愛過。
分手的那個下午,我一個人在毓秀湖旁邊坐了很久。湖邊的垂柳在細碎的風里輕輕擺動,綠瑩瑩的水微微地蕩漾著,我那美麗的格子襯衫都坐皺了。然后我發現了花朵,不遠處的草坪上,綻放著一叢不知名的小花。擎向天空的笑臉,陽光的金子色,這花朵真讓人溫暖。
我在那里一直坐到傍晚時分,來學校鍛煉的老人,嬉戲的小孩,還有垂著大耳朵的小狗,草坪上漸漸熱鬧起來了。晚風輕輕吹過,飄來木樨花的香味,我驀地想起在清澤園的那些日子,想起穿著運動裝,有著清爽的短發,從男生宿舍窗前飄過的,年輕真誠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