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甲老頭除出手相助孟飛外,一直穩如泰山,此番聽了八字胡的話,竟也變了臉色,持杖而起,厲聲喝道:“封五,你見鬼了么,好端端的胡說什么?”
那叫封五的也不看他,只道:“我沒有胡說,老王,你看,你看,這不是盟主是誰?”猛地拉過那老頭兒,指著湛若水,面色欣喜若狂,道:“是盟主,真的是盟主!”
老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正看到湛若水,不看還好,乍看直是大驚失色,驀地又沉下臉來,嘶啞著聲音冷冷道:“你說得不錯,是他回來了!他竟然沒有死!”
封五搶步向前,也不理周遭之人,向湛若水納頭便拜,道:“封五見過盟主!”
湛若水面無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是悲是傷,只淡淡道:“在下湛若水,這位先生認錯人了。”
封五看湛若水否認,心下著急,趕緊拉過老王,道:“封五當年不過是無名小卒,盟主不認得小的便也罷了,元長呢,盟主竟也認不得他了么?”
“你——”當王元長陡然出現在面前,湛若水似是被那張猙獰的面容嚇到了,竟連連倒退兩步。好在他很快回過神來,淡淡掃過王元長,抿了抿唇,依然不咸不淡道:“我不認得你們!”
“你胡說!”王元長暴怒,喝道:“上官清,你這個無信無義、背棄兄弟的小人,以為改名易姓,不與我們相認,就可以將當年欠下弟兄們的罪債一筆勾銷?”
此言一出,孟飛頓時怒不可遏,只是不待他開口,封五搶言喝道:“老王,你胡說什么,怎可對盟主不敬!”
“不敬?”王元長橫了封五一眼,冷冷道:“當年,碣石山上,你我浴血奮戰,兄弟們死傷無數,而他,卻臨陣脫逃,拋下弟兄們投海自盡。”王元長指著湛若水,恨聲道:“當時青盟得勝在望,若不是他臨陣逃脫,我們何致死傷那許多兄弟?若不是他臨陣逃脫,我們何致一敗涂地?若不是他臨陣逃脫,青盟何致敗落至此?若不是他臨陣逃脫,你我今至何致落魄至此?若不是……”
“夠了!”湛若水與封五齊聲喝道。封五望了望湛若水,默默地不敢作聲,湛若水面有愴然之色,閉目忍耐良久,復苦笑道:“元長,別來無恙啊!”
“你終于肯認承了!別來無恙?哈,盟主風采依舊,而我王元長,如今早是面目全非了!”王元長冷笑,指著自己的臉厲聲道:“卻都拜你所賜!”
湛若水看著王元長那張猙獰的臉,記起當年的逸少王郎,是何等意氣風發,哪似眼下這般衰老丑陋,不覺心下黯然。封五深知王元長心多悲苦,亦是無語。孟飛聽他們稱呼湛若水為上官清,湛若水且不得不承認,一則震驚于他竟瞞了自己許多年,二則震驚于這真實身份正是自己欽佩之人,兩相重疊之下,竟致有些恍忽。王元長亦是沉溺于傷悲之中難以自拔。一時之間,幾人皆不知從何說起,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尖厲的聲音遠遠傳來:“兀那歹人,留下名來,小爺定然饒不了你們!”原來那馬謙仁眼見不是對手,自思爪牙雖眾,不過花拳秀腿,橫行鄉里,欺男霸女尚可,卻不是這些江湖豪杰的對手,只道今日要吃大虧,不想那幾人竟莫名其妙地敘起舊來,倒給了他脫逃之機,遂使了眼色與家仆,趁封五諸人不注意,偷偷溜了開去。只是他橫行揚州多年,便這么跑了,顏面便蕩然無存,何況心中還憋著口氣。眼見離得遠了,便壯著膽子撂下狠話來。
封五、孟飛皆是大怒,便要沖將過去,馬謙仁眼見不妙,脖子一縮趕緊溜了。王元長冷哼一聲,高聲道:“你且記住了,此乃青帝上官清是也!”
此言一出,圍觀人群之中便有人倒吸了口涼氣,孟飛、封五對他皆怒目而視,封五急向王元長道:“饒是相隔多年,我們依舊是朝廷欽命要犯,如今與盟主相認,已是莽撞,你,你何苦當眾道破盟主身份?”孟飛更是要動手了。湛若水嘆了口氣,止住了孟飛,道:“元長,當年之事,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兄弟們。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無話可說。我今日便站在這里,你要我的命,拿去便是,我絕不動手!”
“你敢!”王元長尚未開口,孟飛向前一步,擋在湛若水身前。
王元長冷笑:“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你不動手,身邊卻有個高手!”
“孟飛,讓開!”湛若水淡淡道。
“不!”孟飛道:“今日有我孟飛在,誰也休想傷了爺!”
封五亦擋在湛若水身前,怒向王元長道:“老王,你今日實在過份,若你動了盟主一根汗毛,休怪我封五翻臉不顧舊情!”
王元長不為所動,冷冷道:“封五,你也不掂量掂量,是老夫的對手么?你且看清了,此人看似是謙謙君子、慷慨丈夫,嘿嘿,實則是個陰險奸詐、虛偽冷漠之人。你竟忘了當年碣石山上枉死的弟兄們了么?你竟還認他是盟主?”
孟飛哪容他羞辱湛若水,不待封五開口,怒向他道:“爺豈容你這老匹夫詆毀!來來來,廢話少說,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退下!”湛若水的聲音依舊不高,卻有了凜凜的威嚴。孟飛與封五互自對望一眼,很是踟躕,湛若水聲音又高了許多,只喝令他二人退下,孟飛與封五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各自站了開去,卻依然死死盯著王元長,生怕他暗害了湛若水。
湛若水看在眼里,雖感動于他二人忠義,卻也淡淡道:“元長當年跟我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而我最終卻臨陣脫逃,陷萬千弟兄于絕境,我萬死難贖其罪。便是不為元長,我也無顏見碣石山上枉死的弟兄們。若能讓碣石山上的亡魂安息,舍去這條命又何足道哉!何況……”我本就命不久矣!湛若水想了想,這句話始終沒有說出口,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復道:“茍且多活了二十年,上天也待我不薄了!孟飛、封五,你二人若還認我,便應明白:今日之事,并非我與元長的私人恩怨,實為還二十年前碣石山上所欠之債罷了!無論元長對我做什么,你二人皆不可插手,更不可事后為我報仇,否則,我不可原諒的便是你們!可聽明白了?”說到最后,湛若水的聲音陡然拔高許多,聽得孟飛與封五心中俱是一驚,不自覺地便點了頭。
王元長冷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如此,納命來罷!”說罷,高高舉起鐵杖,帶著風聲向湛若水腦門狠狠砸去。座中有膽小之人,無不以手捂面,孟飛與封五怒目而視,卻不敢有所作為,只有湛若水目不斜視,只平靜地看著王元長。
王元長不為所動,眼見鐵杖就要砸中湛若水了,孟飛與封五終是忍將不住。封五一把推開湛若水,閉目高聲道:“我愿代盟主一死!”他深知王元長功夫,只道必死無疑了,未料并沒有想象之痛楚,睜眼一看,原是孟飛擋住了鐵杖,暗道:這根鐵杖橫掃江湖鮮有匹敵,如今竟被這黑大個輕而易舉地擋下了,這孟飛果然好身手!心下欽服不已。
王元長試著掙了掙,只是孟飛力大無窮,竟是紋絲不動,不覺又氣又怒。孟飛一把推開王元長,王元長向后倒退幾步,怒向湛若水道:“這便是你說的不許他們插手?”
孟飛氣極,怒道:“你口口聲聲說爺欠你那些兄弟的債,卻可知這二十年來他日日身受劇毒之苦。你們不知道,我卻是看在眼里,那是生不如死!”
“孟飛,住口!”湛若水斷聲喝道。
孟飛似未聽見一般,繼續道:“若說欠債,爺中毒已有二十年,可夠還了?若還不夠,再加上我孟飛這條命,可夠還了?”
封五亦道:“還有我封五這條命,可夠還了?”
王元長并不相信,望向湛若水道:“你中毒了?”
湛若水無奈,只得點了點頭。
王元長冷笑:“中毒之人竟面色如常,你們當我是三歲小兒?”
孟飛怒極,攥緊了拳頭,慢慢又松了開去,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告訴你一個:爺此番回揚,便是為了不客死異鄉。”
王元長一徑聽著孟飛的話,一徑死死盯著湛若水,見他面色愴然又強自抑忍,便知孟飛所說不假了。王元長愣了愣神,突地仰天狂笑,指天高聲道:“老天爺,你果然有眼,果然有眼!”驀地又狠狠瞪著他們道:“憑你們這幾條命,就想換碣石山上萬千弟兄的命么?可笑!”又向湛若水道:“我今日且放過你,若再遇見,我必取你性命!”說罷奪門而出,一去不回。
封五望著他的背影,只是搖頭嘆氣,復又轉身看著湛若水,納頭便拜,道:“封五見過盟主!”
湛若水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也不理他,徑自離開了。孟飛深感封五忠義,趕緊將他扶起,皆追隨湛若水而去。不久,一隊官兵氣勢洶洶地沖進了醉揚州,揚言捉拿傷了馬公子的歹人,隨后又來一隊人馬,是要捉拿反賊上官清并其余孽。奈何諸人早已離去,官兵便胡亂捉拿了些無干的百姓,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因著官兵動靜不小,未幾,趙樸、弘少則、蘇靈兒并華棣諸人皆得了消息。趙樸直是暴跳如雷,連聲大罵馬評“混帳”。趙保道:“大人雖惱馬評打草驚蛇,只是青盟余孽既自報了家門,若官府還無動靜,只會教人生疑。”
趙樸漸漸地冷靜了下來,沉默半晌才道:“你說得極是,倒是本官情急了。”想了想又道:“近來弘少則與蘇靈兒可有何動靜?”
趙保道:“弘少則自得了上官清現身揚州的消息,立時便見了蘇靈兒。”
趙樸笑道:“果然不出本官所料,那馬評倒也無須本官提點了,想來自有人會去料理。”
趙保也笑道:“大人所言極是。”
趙樸便道:“咱們雖打定主意看這兩虎相爭,只這幾方你須得盯緊了!”趙保便趕緊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