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妾,年齡才十五六歲的樣子,懷了孕,被強盜們劫到海上來,準備做他們的壓寨夫人。遠走天涯。這船上還有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年,也是被強盜擄劫來的。專門為他們斟茶送水服侍他們。兩人相遇,一個是翩翩少年,一個是如花少女,難免惺惺相惜。于是兩人暗中商議如何逃脫魔掌。
? 一天,海上起了風暴。濁浪排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小船在風浪中起伏,如一片山巔上吹落的葉子般飄蕩無力。海水吐著白泡沫汩汩的吞吐著船艙。所有的人都無瑕他顧,緊抓著手邊能抓住的物件逃生。黑夜來臨之后,風浪稍小,無星無月。趁著這個機會,少年和少女悄悄解下船邊系著的一只小艇,掉棹而去。
? 他們在海上航行了許久,不辨天日。再加上害怕強盜們追來,難免慌不擇路。漸漸的便迷失了方向,往中原的方向是向南,他們卻漸漸向北,只有海鷗時而自波尖上飄過,時而又在碧宇藍天上飛翔。少女有些失望,少年卻極力安慰。他倆捕魚為食,一時倒也無性命之虞。
? 少女的肚子越來越大,眼看就要生產了。兩人心中著實焦慮。白天白茫茫的水面,一輪金紅的旭日,照得人耀目生花。夜晚蒼寒的銀月自海天一線間冉冉地升起來,氣候寒冷無比。極度的溫差對比讓本來就身體嬌弱的少女患了病。眼看著他們在海上就要斷絕生機,化成漂泊在孤海中永不返鄉的幽魂了。
? 少年總是不服輸地安慰她說,很快就好了,我們一定能返鄉。
? 少女微笑著聽他說完,并不辨駁,只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 長久的相依為伴,讓他們心中都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情感。只是誰也不愿意捅破這扇窗戶紙。
? 一天晚上,少年自睡夢中醒來,忽然感覺到小艇在劇烈地晃蕩。他睜開眼睛一看,小山般掀起的巨浪正自席卷而來。他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抓住少女枕在他胸前的手,大喊一聲:風暴來了。就緊緊的將身體覆蓋在她身上,另一手抓住了船邊的舷板。
? 海水呼嘯著從他們身上打過,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留下腥甜的氣息。冰涼的海水浸透全身,寒冷無比。少女牙齒輕輕打著顫,突然發出了呻吟聲。
? 少年拼命地穩住身形,任小船在波峰浪尖巔來巔去,海浪尖嘯著無窮無盡地沖涮身軀,卻始終不肯放開抓住少女的手。聽到她痛楚的呻吟,忍不住焦灼地問她怎么了。少女咬緊牙關,強忍痛楚說,好像是要生了。少年啊了一聲,更緊的握住了她的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 沒想到這個孩子竟然選擇此時來投生人世。眼前性命攸關,風浪隨時有可能將二人吞噬,永葬魚腹。兩人相對,均是苦笑不已。但是來了就應該面對。少年鎮定下來,安慰著少女不要怕,不管發生什么事情,他都會在她身邊,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
? 這真是一個令他們終身難忘的風暴之夜。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小船自萬馬奔騰般的急浪中巔入波峰谷底,又似一片衰敗的秋葉飄上了浪尖。但仿佛受到了少年堅強的意念控制一般,始終不曾沉沒。風浪漸漸平息的時候,海水仍如霏霏雨雪般潑到船上來,墨黑的夜空漸漸撕開一縷云翳,一絲銀色的光輝從中泛出來,照在船頭上。是少年親自為少女接的生。她已經接近垂死,精疲力竭。兩人均是衣裳濕透,卻都望著對方有氣無力地笑。少年撕下身上的衣裳,擰干后用來包裹孩子。初生的嬰兒輕聲的哭泣著。是個女嬰。他們轉頭回望,這才發現這一場罕見的風暴,把他們帶到了一個無人的海島邊。
? 絕處逢生。他們帶著孩子在這海島上居住下來。白天鉆木取火,捕魚為食。有時也會穿梭海島的東南兩岸,采摘野果和禽鳥之蛋,貯藏為干糧。少年極擅捕獵,拿著自制的弓箭,覷準天上飛過的禽鳥,手到擒來。少女則學會了游泳,時常一個人出沒在海岸,搜撿各類魚蝦和蟹類,又潛入海底去搜尋能吃的海藻,曬干取食。因此,兩人在海島上的生活并不壞。
夜晚他們住在山洞間。始終燃著一堆溫暖的火,終夜不熄滅。少女在山洞的深處,鋪著自制的鳥羽墊子,輕輕地哼著孩子睡覺。少年則守在洞口,防備有野獸出沒。
日子就這樣平靜無波地過去。轉眼間孩子就能站立,牙牙學語了。兩人的關系仍如初見時一般,隔河相望,冰清玉潔。明明心底都有意,而且心上人就在眼前,卻偏偏像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般,河那邊的無船可渡,彼岸的又泅不過來。相思相望不相親,日日猶相見。
在少女的心里,自然是因為她曾經做過大戶人家的妾,又被強盜侮辱過,心中難免惶愧。怕少年瞧她不起。所以少年沒有主動,她也矜持不肯跨出第一步。
而少年心里是如何想的呢?他始終無法忘記那晚風暴之中,他為她接生,看著她的孩子降臨,那滿身的鮮血還有她痛苦地呻吟,那情形太過觸目驚心,令他不由自主地心生凜畏,以致于日后他看著她,雖然是莊容殊麗,媚態婉孌,卻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樣的情形一直維持到少女的孩子十三歲。
十三歲的孩子豆蔻年華, 已經是婷婷玉立的少女。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婉麗清揚,媚態生嬌。她喜歡摘一大把的野花,編成一個美麗的花環,戴在頭發上。她的頭發漆黑如絲緞,一直垂到腳邊。身上披著母親用潔白鳥羽一根根拈成的羽衣,領口和襟袖邊鑲著可愛又令人可疼的鵝黃色柔軟絨毛的,腳下是蔥綠如云的絲草編織的柔軟拖鞋,露著漂亮的足趾。光潤又健康。鞋面上猶挺翹著數朵活生生的蝴蝶花。風吹或舉步時,小小的花朵便在她足上瑟瑟搖擺。似有暗香襲來,襯得她就如一個山林間的精靈,或是一個森林仙子。
? 她喜歡跟著少年的身影亂跑。少年此時已經不復青澀模樣。身著獵來的獸皮,斜挎短刀和弓箭。在山林間出沒。儼然是一個優秀的獵人,神勇無敵。
? 她總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有她的身影。這是她小時候就遺留下來的習慣。她喜歡這個眼神中似乎藏著悲哀的寂寞少年。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她一直不肯叫他叔叔,而是堅持叫他哥哥。每當這時候她總是能感覺到母親閃躲的眼神。一個稱呼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了。可是她仍然不管不顧。就算母親的年齡和他差不多。她也依然堅持這樣叫著。
? 現在她長大了。那像流水般縈繞在他腳邊,又像小鹿般在他身側奔跑的無憂無慮的小女孩,終于長大了。她覺得直到此刻,她才能真正的仰著頭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把他看得清楚。
? 二十八歲的男子目光炯炯,眼神明亮而又銳利。漆黑的眼睛,英武的眉毛,緊抿的嘴,精壯的身軀,彪悍而又英俊。
? 她想她是愛上了他。這個握著弓刀,披荊斬棘的男人。他年齡已經不小了,眉心里卻有無言的孤寂。在母親的面前,他是一個守護者的角色,但是她卻想伸出手去,為他撫平眉目間那些無形的煩惱。
? 也許這種愛是一丁點、一丁點自歲月的泉水里聚激而來,卻又有著它的突發性。她發現她愛他,也許就是不經意間的一個轉眸,還有微笑。在經過漫長的歲月之后,泛濫的情感醇酒般發酵,在她身體內部野火般燃燒滋長,撲天蓋地,不能自持。
? 似乎,時光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反而激起柔水澆成的雕刀,將他的神容雕刻得更加非凡。他依舊沉默,只有低首或蹙眉時才能找到往昔少年時代的清澈。時間變了,空間轉換,他親手抱過的孩子已經長大。歲月如潮水般沖洗一切。只有他的心愿仍舊沒有變過:只要有一口氣在,就要保護這對母女,在這座海島上好好生活,不讓她們受一丁點傷害。
? 可是,究竟是什么,如海底的暗涌一樣,改變著三人的生活?
? 每當他射殺一只野獸,那森林仙子般的女孩就歡笑著跑過去,捧著獵物,獻寶般站在他面前。她烏發散垂,笑容燦爛甜美,像風中剛剛伸展出來的清醇花蕾。他不是沒有看出在她熾熱眼神中的危險,卻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一如她小時候一樣。然后輕輕地將獵物掛上囊鉤。
? 她總是翹起紅唇,一臉不滿的樣子,神情嬌俏又天真。
?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不止一次的這樣說。坐在森林深處的樹椏上,晃著腿。看著夕陽一點點將他臉部的輪廊染成金紅。她愛極了他瞇著眼的樣子。睫毛深濃,眼瞳仿佛琥珀般發著光。有時她會伸出手,撩起幾絲他垂在肩上的黑發。他的頭發這樣濃密,在頭頂胡亂的挽了個髻,爾后瀑布般散落在腦后。
? 她想把頭靠在他肩上。就像兒時那樣的。可是他一手扶著她的肩,小心地挪開了。他們仍然并肩坐在枝椏上,森林里有猿猴跳躍,還有清澈甜美的泉水。一只鷹自森林上空展翅掠過,他抽出箭來瞄準。
? 箭頭發出尖嘯的聲音,穿破氣流,一箭命中靶心,蒼鷹頹然落地。
? 可是這一次她沒有跑去拾起獵物。她狠狠地瞪視著他,問他:為什么不肯對她好一點,更好一點?至少恢復兒時的親昵?
? 他喟然長嘆,說:“你已經長大了,我是你的長輩,應該要有分寸。”
? 可是她不服氣。她說:“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哥哥的樣子,陪著我長大。”她的手輕輕的撫著他的胸口,說:“我想和你在一起。”她堅定而又小聲地重復:“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拂開她的手,低聲說:“我是你母親這一輩的人,我們不適合。你會找到更愛你的人,和你一生一世。”
? 她把手背到身后,目光灼灼地逼問他:在這荒島之上只有我們三人,她到哪里去另尋一個愛她一生一世的人?是否她和他百年歸老之后,遺留她一個人在島上,孤苦伶仃地過一輩子?
? 眼看著他被問住了,張口結舌,狼狽不堪。她順勢倒在他懷里,手指輕輕撫摸著他的下頜,他怔了半晌,方才下定決心咬牙說,他會造船,帶他們母女倆回中原。中原有無數的好少年,英俊的少年,勇武的少年,總有一個會讓她心動。
? 她搖頭,說她認定的人就是他。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永遠也不會改變。遇上多少人也不會再改變。
?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她是他看著長大的女孩,他對她實無此意。他推開她,握著她的肩膀說,你瘋了,你知不知道這樣你母親知道了,會多么生氣。
? 他從樹椏上跳下。撿起地上的工具。狩獵結束了。他心煩意亂地想,可是他不能留下她在森林深處,這太危險。他伸開雙臂,在下方仰著頭說,跳下來,我會接住你。
? 可是她突然任性起來,咬著嘴唇,倔強地說,除非他承認他愛她,否則她—就—是—不—下—來。
? 他瞧了她半晌。她眼中有潮水洶涌,她還只是頑皮如貓的小女孩兒。他感到無可奈何,他說:你知道嗎?我和你母親經歷許多磨難波折才到這兒來,吃盡了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把你撫養成人。你在我眼中就如同女兒一般你知道嗎?你還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情。
? 她緊握著樹枝,一字字地說,可是我卻知道你從來不是我的父親。我知道你愛我的母親。可是她也愛你嗎?十多年來,你們住在同一個山洞,為何卻從來沒有在一起過?所以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不是你的女兒。
? 她說,我覺得我投生人世就只是為了來與你見面。你陪伴我長大,現在輪到我來陪伴你了,我不會使你再像從前那般孤獨、離寂。我會讓你的臉上充滿笑容,給你全心全意的快樂。
? 他心口震動。不曾料想這樣一番話會從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口中說出。也許是海島遠離塵世,只有喧囂的海浪伴著凜冽的海風陪她長大。所以她出落得像一朵會走路的野生玫瑰花。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野性而又大膽。這樣的一番話,要從她母親口中說出來,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他輕輕的嘆息一聲,沉下臉來,說,你到底走不走?
? 她也照樣倔強,說,不走。
? 真的不走?
? 她一扭頭,說,就是不走。
? 嘀的一聲,有什么擊中了樹枝。枝葉一陣搖顫,她啊了一聲,手一松,腳底下一滑,整個人不由自主,從樹椏上仰翻下去。地上是厚厚的落葉,她本擬這一跤定要摔得鼻青臉腫,正閉上眼睛準備承受,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托住了她,帶著她的身體一陣旋轉,她在上,他在下,一起重重地倒在林間落葉上。
? 她呀了一聲,意想不到的甜蜜。她看到他手指間挾著的石子,知道是他打中樹枝,讓她跌下來。可是她什么也不想計較了,他的懷抱是那樣溫暖,她心口甜絲絲的,伸臂緊緊的摟抱住他的腰,陶醉在他的氣息里。
? 你沒有事吧?被熊抱的人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 唔唔,沒事。她的臉緊緊的壓著他胸口。聲音也是迷迷糊糊的。
? 沒有事的話就快起來。也不知為何,他的語氣中多了絲郁怒。這樣的情形是他未曾料到的。他有點粗魯的拉她站起,看著那花般嬌艷的女孩不滿的揉著手臂。
? 可是她的酒窩里全都是燦爛的笑,那燦爛的笑,如花火,即將燎原。
? 他想,她還是適合交給母親管教。下次不能再帶她來打獵了。或許,他們應該盡快想辦法返回中原,這個只有三個人的孤島,太危險。
? 一直以來,是他和她相對,相敬如賓同心協力,看著那幼小的嬰兒一天天長大,搖身一變成花季少女。這幾乎是他倆孤島生存的唯一意義,也是源自于內心的心滿意足。而現在,這一幸福的定義快要被這個長大成人的孩子給弄得分崩離析了。
? 在經過一個斷層的海崖時,她的神情突然調皮起來。飛快地爬上山坡,靠近崖邊被海風吹得搖搖欲墜的巖石,雙手放在唇邊,迎著腳下海浪,對著天空一聲又一聲地叫喊著他的名字,她說,我愛你,真的真的很愛你。請你一定記得,我真的很愛你。
? 他只是焦慮地看著她。臉上全都是擔心。他說,你下來,上面很危險。她俏皮地叉手搖頭,彎著腰俯視著他,說,還有什么,比你更危險?她是個不聽話的野女孩,最終不小心從那山石上滑下來,扭傷了腿。
? 他背著她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說,下次再這樣,就不管你,讓你痛死。她輕輕地笑,若無其事地玩弄著他的頭發。說,我知道你不會舍得丟下我不管的對不對?她撩起他額邊的發絲輕吻了一下。她說,我故意的。我滑傷腳,只是想要你背我。注意到他的動作有些凝滯,她卻格格地笑了起來。她說,你上當了。是不是想把我摔下來,那你摔啊。
? 他作聲不得,半晌才說,你真是個傻瓜。
? 她伏在他背上,又輕吻了他的發絲一下,說,你也一樣。
? 你還是個長不大的傻孩子。他喟然輕嘆。
? 是嗎?那我這個長不大的傻孩子,是不是讓最勇敢的獵人也束手無策了?
? 不是束手無策,而是哭笑不得。
? 哦?是這樣嗎?
? 以后不要再說我愛你之類的話了。
? 偏要說!
? 叫我叔叔。
? 不。
? …………
? 盛夏的夜晚繁星滿天,山洞里的火光仍然溫暖。已經變成母親的女子坐在洞穴里,正一針一線地幫他們縫補衣物。看著打獵的二人歸來。她的臉上浮起笑容,迎了出去。她的肌膚仍然潔白,容顏也如百合花般美好。只是映襯著十三歲女孩伶俐活透,清澈甜美如初生花蕾又如夢中清泉的容光,到底令人感嘆頰上多了些青春易逝的痕跡。
? 少年將打來的獵物交給她。坐下來,在火堆邊談著話。只有他的眼神,他的動作,一如他們初見之日,永遠是那樣的溫馨。女兒蜷縮在洞角,身上披著件獸皮大衣,睡著了。她微笑著凝視他倆,這些年來,他們就是她的唯一。可是,她也漸漸的看出來了,那大孩子,被他倆帶大的孩子,慢慢有了別的心思。她不那么聽母親的話了,卻喜歡整天圍著他轉悠。一開始她只是想,也許是自己敏感。可后來她也覺出氣氛的異常了,她苦澀地嘆了口氣,心中如有貓抓般,彷徨無計。
? 能怎么辦呢?一邊是自己的女兒,一邊是同甘共苦十余年的——怎么說呢,那年在船上的初見,她看著他走上前來,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雖說是被擄的奴仆,卻有風流蘊籍的態度,那修長的手指,英俊的模樣,就此永遠地刻在了心上,就算將來千年萬年,海枯石爛了,也不會變改!她又嘆了口氣,一邊織著手中的寒衣,能怎么辦呢?三個人的孤島,感情出了問題!
? 也許這得怪她,一開始就應該下定決心給她找個父親。當初——當初自己是為了什么猶豫呢?在這寂寂無人的荒島上,有什么好顧慮的?值得她和他——錯過了十幾年?
? 可是現在還來得及么?每當她看到那孩子跑回來,一張燦然發光的笑臉,還有他,他背著弓箭走在外面,望著她唇邊微微泛起一絲笑。他還是那么英俊呵!和十多年前幾乎沒什么改變。她卻覺得自己漸漸有些老了。有個孩子叫她“媽”,卻叫他“哥哥”,她不服老都不行了。也許是那孩子泉水般透亮的青春對比著她的憔悴,才會顯老的。她的美麗仍如開得最盛的花朵,燦爛地,即將凋零。
? 有時她想:假如那孩子愛著他,他也愛著那孩子,是否她應該出面,撮合他們倆,反正這荒島上也沒有別人,自己的孩子,將來也會孤零零地生活在那島上,總不能讓她守活寡。這樣一來,他就成了她的“女婿”——她不敢想象,這是怎樣的荒誕,還有痛苦,每一念及五臟六腑都似讓人拉扯著扭斷了似的,痛不欲生。
?
? 可是她又怎能和孩子爭呢?她正當年少,情竇初開。而他——她在火光中瞟了一眼那男子低俯的臉,他正若有所思。她嘆了口氣,想著:當初有那么些時候,情動如沸的時候,為何他沒有摟抱著她,請求她做自己的妻子。即便是到了這荒島上,也仍然維持了他的君子風度,秋毫無犯地度過了十三年的歲月。這根本就不像戀人之間該有的。也許他對自己的感情,也不是那么純粹罷?或者摻雜了些親情,他對女兒卻是真心的疼愛?那么,有什么不可以?女兒——可是她不能想,一想,心里還是全是痛,她是愛他的啊,從強盜船上逃脫,到孤舟產子,到流落海島,若沒有他,她早就撐不下去了。那漫長的歲月,他怎能離她而去!
? 火光里她的長睫上沾了幾點淚珠。她正在聽他講,絮絮地說著他的計劃。
? 他說,她只是個孩子。孩子做事都是不定性的。海島孤懸海上,她沒有玩伴,自然容易生出妄想。等回到中原就不會了。
? 他每說一句話,她的身體就顫動一下。眼中的淚水搖搖欲墜,她趕緊擦拭了,身體在火光中,不由自主地向他挨近一些,再挨近一些。終于他們的身影在火光中頭并頭了。她抬起哀切的眼,動情地問他:真的能回到中原嗎?
? 他說,放心吧。在海上生活了這么久,沒什么是不可能的。
? 他聞到她身上幽蘭般的氣息。也許他應該伸出手,輕輕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痕。可是十多年了,他已經習慣了這樣與她相處,習慣了用親密卻又疏離的眼神望著她,把所有的心疼都埋入谷底。在那艘破船上看著她痛苦呼號他曾經發過誓,如今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痛苦。甚至,當她現在閃著微微顫抖的長睫靠近他,近得可以聽見彼此呼吸,這從未如此之近的距離,竟然讓他條件反射般側了側身,身軀向后微挪,偏過頭讓火光遠離了她衣上那種漂泊的花香。
? 她的眼中一閃而過受傷的表情,隨即如火種在海面熄滅,不留痕跡。
? 他說,等到了中原,一定要為她挑選一個好女婿。她那樣的美麗,一定有無數的好少年等著她挑選。到時,一定會有讓她滿意,也讓他倆滿意的人選出現。
? 這宛如長輩為短輩著想的話令她熱淚盈眶。重要的是她知道他心頭別無人選,這便令她心滿意足,死而無撼了。她心頭的念頭喧囂著,怒嘯著,似欲沖破體膚,終于,她鼓起勇氣問:那,那我們呢?
? 我,我們?這突兀的話令他一陣茫然,仿佛無法了解它的含義。但旋即,他凝視著她緊張得屏住呼吸的容顏,眼睛漸漸的發出了亮光,“我們,我們要在一起。”他清晰地,語無倫次地說,一直重復:“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到死的那天。”
? 這是她一生中覺得最幸福的時刻,她不顧一切,在火光里撲入他懷抱中。他緊緊的摟抱著她,一直不松手。兩人眼睛凝視著眼睛,臉對著臉,都是淚流滿面。他低聲地說了句什么,她卻聽清楚了,他是在說,怎么錯過了這么多年的時光?其實,這句話也是她想說的。她聳動著肩膀,低聲抽泣起來。
? 他手足無措地哄著她。兩個人都有種感覺,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宛然是青春作伴的好少年。他撫摸著她的黑發,把蓋住她耳廊的發絲撥上去,他的嘴似要吻著她耳垂似的,伏在她臉邊輕輕地說:我永遠愛你,一如在船上初見之日。
? 她含淚笑了,輕輕的跺著腳說:討厭,為何當初不說?她的容顏在火光中嬌媚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