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經常坐在夕陽照耀下的那棵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樹身上想,我究竟為什么活著,上帝需要我來這世間做什么?難道真的只是讓我坐在這年邁的樹身上,看一看那些虛無縹緲的風景,見一見那些注定要成為過客的人!然后在某一個誰也無法預測的日子里,悄然奪走我活著的權利,讓我像那棵在風雨里躺著的朽木一樣,化成塵埃,被人忘記。
可是后來慢慢發現上帝的用意絕非那樣的簡單。死只是生命最終的結局,而經歷活的過程才是上帝的重點。至于這個過程具體會經歷什么沒有人會知道,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在這個過程里包含的不僅僅是等待死亡,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讓你親眼見證那個曾給你生命的人是怎樣用盡一生,為你而活的,而你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時光的飛逝中見證著他的蒼老,死亡。
不知什么時候記憶開始在我的生命里啟程,替我保存著給予我生命的那個人的所有。所以每當記憶恍恍惚惚倒流的時候,我總會看到過去的一切:人聲鼎沸的舊街道,簡陋無比的住所,粗淡無味的飯菜,年輕的父親的臉龐,以及那座繁華的百貨商場……
童年的一個黃昏,毒辣的陽光緩慢的沉向城市的一角,悶熱的空氣像堵塞的車流一樣凝滯在空中,絲毫沒有流動跡象。工作了一天的父親汗流浹背地回到住處,進門的第一句話,我等會帶你去買玩具行嗎?嗯,好呀!我興奮的回應著他。晚飯過后父親將我架上脖子,帶著我去了一家玩具商場。滿目琳瑯的玩具讓我異常興奮。和現在年幼的男孩子一樣,那時的我最喜歡手槍和汽車,所以我向父親提出的第一個請求就是買一把帶著警報的手槍,我現在還記得它的價格,五元一把。后來,父親問我還要買什么,我就毫不猶豫的說了汽車。他轉頭問了問售貨員汽車的價格,年輕的售貨員耐心向他介紹了每種款式的價格。父親微笑著搖搖頭,說了一句太貴了,我沒有強求他,繼續爬在他寬厚的脊背上玩弄著我的手槍。臨走時,我看到我最喜歡的那輛灰色殼子的汽車,在明亮的玻璃柜里閃耀著紅色的燈光,心里有些委屈。父親安慰我說,等我以后掙錢了給你買。我信了,可是很多年以后,父親還是沒有買。現在想來,那時的確很貴,需要花掉父親一天工資的一半,而恰恰那時候錢對他來說很重要,因為他的生命里有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需要他去填上。
早年間,父親是村子里遠近聞名的木匠。誰家要蓋新房,或者做家具,都得請上父親。父親性格直爽,為人厚道,村子里的人都愿意讓他做門窗或打家具。而父親的勞務費自然是同行里最低的,特別是遇到那些困難的人家,父親往往減免一部分。我家住在馬路邊上,放眼望去,街坊四鄰里有不少的門窗都是從父親的手里出來的,它們是父親的榮耀,也是父親的歷史。
而記載父親歷史的最后一扇門是我們村最窮的一戶人家,他就住在我家的斜對面,或者說我家住在他家的斜對面,總之他家離我家很近。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他們最初也是住在馬路邊的,就是我的新家的后面。那是住是幾間及其簡陋的土房,長年累月在風雨里飄搖,向人們訴說著這個家庭的苦難和寒酸。聽父母說男主人常年在煤礦挖煤,按說是很有錢的,只是可惜的是女主人得了無法痊愈的頑疾,這種頑疾的科學名稱叫做精神分裂癥。至于她的頑疾是怎么得的,我無從知曉,只知道她的確病的不輕,村子里老遠就能聽見她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和謾罵聲。她當煤礦工人的丈夫,掙的錢全變成了藥片,讓這個苦命的女人吞進了肚子里。
過了幾年,她的病情終于得到了好轉,人們都發自內心的為這個家庭和這對夫妻感到高興,夸女主人又回到了年輕時賢惠樸實的狀態。好幾次我都看見她站在家門口納鞋底,人們都說她曾是村子里做鞋做的最好的人。
我記不清是哪一年,從那段苦難歲月里走出來的男主人,他決定蓋一座新的房子。他對父親說,我家的門窗就麻煩你了。父親當即答應了下來。你這些年真不容易,終于不用再那四面漏風的土房了,父親坐在炕邊喃喃的說。而他們家后來成了父親木匠生涯中的最后一站,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新蓋的房子都裝上了鋁合金的門窗,父親的手藝自然就派不上用場了。
其實父親在學木匠之前,一直在城里務工。記得他曾經說過,十七歲的那一年,他就跟隨村子里一個年長的人去城里打工。那時的季節已到了深秋,濕冷的空氣把僅有的一點體溫一掃而光。年輕的他在荒蕪冷漠的城市里燃燒著自己的青春,體驗著生活給予他的種種滋味。
后來父親覺得攬工并不是長久之計,應該學一門手藝。思前想后,他就選擇了在那個年代比較盛行的木匠。也許他當時真的沒有想到木匠的手藝會很快的被淘汰。無論木制的門窗多么的藝術和美觀,它都將變成幕后的歷史,不再登上時代的舞臺。
有時候想想我的降臨也許當時徹底打破了那個本就貧困不堪的家庭里的一絲寧靜。從我出生時起,父母便始發瘋似的拼命賺錢,著了魔似的求醫問藥,甚至還信了迷信請了各方“神仙”來家里做法。
我現在還記得父母恭恭敬敬的把一個腦袋錚亮的“神漢”請到家里,他稍作歇息后,就開始了他神秘的工作,具體的程序現在我已無從想起,只知道他又蹦又跳,還念了咒語,最后他讓父母每晚用艾草熏我的腿腕和膝蓋,那時候父母也年輕,就嚴格按照“神漢”的指示去操作,直到有一天我的腿腕印上一塊碗大的血淋林的傷疤,父母這才停止了對我腿的摧殘,他們也漸漸地意識到可能有些上當受騙了。
把所有的偏方,“神藥”都挨個試了個遍,我卻依然毫無起色,于是倔強父親便決定帶我去大城市治療,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次遠行,年幼的我有著幾分淺淺的欣喜。
父親那時候是在一家水泥廠抗包,每天都要加班加點的干到很晚,而一天的工資勉強只夠我當天的治療費用。我們的住所是在單位安排的宿舍里,房間有些簡陋,每日的三餐也只是簡單的掛面和饅頭,只是偶爾母親會給我買一些零食回來。吃的最多的零食就是那個年代比較盛行的五毛錢一袋的“福萬家”方便面,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時的包裝是個黃色的袋子。現在有時候挺懷念那段時光,那是父親人生里最艱辛的歲月,也是我生命磁帶里無法抹去的記憶。
我在那所醫院堅持治療了一年,花光了父親所有的積蓄,都沒有得到一個理想的結果。被命運徹底壓垮的父親,在經過一場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帶著我啟程回了老家。父親一直都很疼愛我,哪怕后來我長大了,他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寵愛我。我經常想如果當時我已經懂事了,對生活有著足夠的認識,他會不會捧著我的臉對我說些什么?會不會對我說,我已經盡力了,希望你以后不要怨我。
回到老家沒過多久父親就再一次踏上了務工的征程,沒辦法,我把這個破爛不堪的家已經逼到了更加落魄的地步。最初的那幾年里,我們整天為衣食犯愁。我和弟弟那時候身上經常穿著四處補丁的衣服,碗里經常是母親紅面雜糧搟的面條,而那讓人口饞的白面饃和細長面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
進入新世紀以后,家鄉的經濟發展較快,礦業,鐵路等層出不窮,父親便很少外出攬工了,他一邊經營家里的幾畝果園,一邊在村子的周圍做點零工,家庭收入也逐漸改善了許多。父親是一個喜歡開車的人,所以在我們終于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生活開始變好之時,父親就買了一輛農用車,平日里用它出去攬活,我上大學的這幾年的生活費基本上都是出自這輛車。
可惜的是這幾年果園因為工業污染加上連年干旱收益大不如從前,車的生意也是日漸慘淡。時隔多年,父親又決定外出攬工,這一次他北上去了延安。父親走時季節已臨近深秋,陜北的秋天是比較冷的,弟弟送他上火車時勸阻父親還是別去的好,但父親說閑著也是閑著,出去也能有份收入。
在父親到達延安的那一天,他給我打來了電話。還是以前的那些問候和叮囑,只不過多了一句,我挺好的,你別擔心。我聽著電話里父親熟悉的聲音,鼻子猛然間酸了一下,淚水從我的眼眶里流出,那一刻,我十分想念我的父親,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他了,可憐的他又要在寒冷的工地上風餐露宿了。
我的父親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是他是一位智慧的父親,隨著自己逐漸的成長,父親也越發的尊重我了,他從來不反對我的任何決定,特別上了中學以后,父親對我的事很少過問,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種種問題和困難,也都是我自己做主解決。他明白,他不能過多的干涉我的生活,因為終究有一天我需要獨自一人面對所有的生活難題。
如今在外多年的我親身體驗了生活得酸甜苦辣,也漸漸懂得珍惜生命當中那些來之不易的東西。而這一切我都要感謝我那樸實的父親,是他的付出,讓我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和力量。
我不知道我還需要多久才能贏得屬于自己的那份輝煌,讓這個飽經滄桑的男人心生一絲暖意,讓他那還在流浪的腳步可以停歇。但我明白我日后的成功離不開這個男人的流浪,他或許永遠不會停下來,即使我有一天功成名就,他還是會以父親的名義繼續為他的兒子奔波,直至生命的盡頭,因為在一位父親的眼中,孩子永遠都是孩子,永遠都需要他的呵護與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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