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都想將自己對外公外婆的記憶寫下來，可是很多次都無法動筆，這次也是，依然不愿去回憶。
這次國慶回家，恰好趕上媽媽的生日，又剛好是在重陽節之前，所以陪著媽媽一起去給外公外婆上墳。
每次只要媽媽說去，我在家一定都不會錯過，那感覺就像兒時跟著媽媽一起去外婆家一樣，只是如今再也見不到外公外婆的臉龐，多了幾分凄涼。
外公外婆的墳就在她家菜地旁，那條路我是那么熟悉，卻一步一步走了好久，像童年時那樣，一路探索著神秘。因為總是可以在路旁發現一些野花或者野果，每次找到都特別欣喜。
我們一直保留著上墳燒紙錢的古老儀式，并磕上三個響頭算是敬畏。媽媽還特意帶上家里的水果，蘋果，橘子，柿子，還有幾顆糖，她說是外婆生前愛吃的，每每聽到這些，我就淚水在眼眶打轉。因為，他們活著的時候真的是太苦了，等到終于可以享福的時候，卻又都不在了。
這次我還帶上兒子一起去了，對于兩歲的他來說，并不知道這一切的意義，但是他有模有樣地跟著我們一起磕頭，教他對著墓碑喊“太”（我們方言里是這樣喊的）。他也乖乖的喊了。還讓他把采來的桂花插在香爐里，我媽說，讓外公外婆也聞一聞桂花香。兒子什么都不懂，但是他感覺到也參與了這樣的活動。
對于逝去的他們，我們再無其他辦法，也似乎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仿佛能拉近一點我們的距離，表達心里的思念之情。
我并不迷信，但是媽媽最樸素的方式我卻從來不排斥，因為的確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一起緬懷，一起感覺外公外婆一直都在。
那天，我的腦海里反復涌出蘇東坡的那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他悼念亡妻的，但是在那樣的時刻，我似乎才真正讀懂了字里行間的悲切。
記憶中的一切都還在，如今卻只有面對一座孤墳，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我的外公外婆都去世十多年了。
我對他們有如此深的依戀，源于那些我童年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日子。
聽媽媽說，在我弟弟出生后不久，因為無人照料，將我送到外婆家，住了多久我已不記得，但是在外婆家的許多美好回憶，卻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那只是一個兩歲多孩子的記憶，卻一直陪伴我這么多年。
媽媽說，住到過年的時候，家里讓小姑姑去接我回家吃年夜飯，我都不愿意回去，后來爺爺去街上給我買了一套新衣服才將我接回家?？梢韵胂螅沂怯卸嘞矚g待在外婆家。
那時候幾個舅舅們也都還年輕，大舅舅常年都上學，只有偶爾周末回家，常常都要睡懶覺。二舅舅在縣城的廠里上班，每天騎著自行車早去晚歸。只記得永遠都是饑餓的樣子，一回家丟下自行車就去廚房找吃的，抓幾口冷菜吃下去，然后就抱著我坐在門口教我唱歌。小舅舅那時候還一直在家幫外公干農活。有我在，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照顧我。
外婆因為身體不好，會經常犯病，所以沒辦法照顧我，她每天都是坐在大門口看著對面的公路。有時候做點家務，清醒的時候，還能做飯洗衣服，弄柴火。
如果犯病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小時候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只知道外婆沒辦法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但是我從小都沒有嫌棄過她，因為她不論怎樣，都是特別地愛我媽，也很愛我，有好吃的都會給我吃。經常望著門前的馬路說：九兒（媽媽的小名）怎么還不回來？
每次我媽媽過來，她就特別高興，所以我知道她肯定是很愛我媽媽。
總記得那時候的每個夏天的傍晚，太陽還沒下山，外婆就用鍋燒好滿滿的一鍋水，我們早早地就洗完澡，搬出竹子編的涼床放在屋門前的空地上，我躺在上面看天空，看對面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外婆則坐在一旁拿著蒲扇幫我趕蚊子。
我想我們一定是聊過天的，只是怎么都想不起來到底聊了些什么。畢竟那時候的我還太小了。
還記得那時候，外公每天都去地里干農活，不是在稻田里就是在山地上，有些地還特別遠，我也經常跟著去玩。小舅舅也一起去干活，我就在旁邊玩。
外公總是能在干活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各種好吃的野果，春天的時候帶泡兒（長得像草莓的那種），秋天的時候是山楂，還有那種紅色的小果子，以及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卻都很喜歡吃。
后來我大一點的時候，他經常拿些零錢給我，讓我去附近的小商店里給他買煙，每次都會多給一點，讓我自己買零食。那時候店里的老板是一位爺爺和奶奶，他們每次老遠看到我就跟我打招呼，說又來給外公買煙了。然后我就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零食，高高興興地跑回去，那是特別美好的記憶。
外公抽煙很厲害，但是都是便宜煙。所以牙齒都熏黃了，說話的時候煙味也很重。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小時候有一把口琴，被他吹過之后有煙味兒，我就不吹了，他還看著我笑。
外公每天干活都很辛苦，但是他看到我總是笑著的，從來沒舍得罵過我一句，永遠都是寵愛，所以我也特別愛他，喜歡在他家待著。
夏天有人過來賣冰棍，他總是會給我買兩支，手里拿一支，另外一支放在杯子里，化掉了就喝冰棍水。別的孩子看到就很羨慕。
如果看到別的孩子喝汽水，我嘴饞，告訴外公我也想喝，他總是毫不猶豫地就到處找零錢給我，叫我去買。所以我的記憶里，外公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任何要求。
不過在我的記憶里，好像也沒有特別過分的要求，只記得外公總是夸我乖，懂事。
不記得是在幾歲開始，就學著大人的模樣，總是把外婆家里的各種抹布拿到池塘去洗。因為抹布一般都比較臟，看著他們被我洗干凈的樣子，就覺得特別有成就感。
這個習慣一直保留了好多年，后來長大了會洗衣服了，如果在外婆家看到有臟衣服沒洗，就會拿去幫他們洗干凈。
記得那時候外婆家門前有一棵葡萄，當時還搭了一個大大的葡萄棚，夏天的時候，我們很多小伙伴兒整天都待在葡萄棚下面玩耍，特別涼爽，還時不時地摘點葡萄吃，從最開始青的時候就吃了，雖然很酸，但是還是喜歡吃。到后來葡萄都熟了，太多吃不完又不會拿去賣，小舅舅還自己學著制作葡萄干，不記得最后成功了沒有，反正我們會拿一些放在窗臺上曬干了吃。
所以直到現在，依然對葡萄有著特殊的感情，還特別懷念那樣一個充滿樂趣的葡萄棚。
只是后來不知道怎么了，再也沒有那棵葡萄樹了，葡萄棚也不復存在了。后來在自己家屋后種過幾次葡萄，也沒有成功過。但是內心里對于葡萄棚的渴望從沒減少。
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夠在自己的院子里擁有一個敞亮的葡萄棚，夏天可以坐在樹蔭下發呆打瞌睡。抬頭就能摘下一顆葡萄放進嘴里，滿是童年的味道。
外婆家旁邊有一口池塘。那時候覺得池塘好大，直到長大了再看，發現池塘其實很小，而且很多年前就開始干枯了，只有很淺的水，因為種稻田的人越來越少了，那口池塘也變得不再重要，塘泥都快填滿了，也沒有人去清理，所以幾乎變成一個廢棄的水洼了。
但是，在我們的童年時代，那口池塘卻是我們小孩子的游戲樂園，幾乎一年四季都在那里玩耍。
那時的畫面很和諧，每天早上，住在附近的阿姨奶奶們都拿著自家的衣服和蔬菜過來洗干凈再拿回去。還有些菜地在附近的就每次摘完菜都過來清洗了再回家。
每天早上都絡繹不絕的，大家一邊洗菜洗衣服一邊聊著家常，小孩們就在旁邊水淺的地方捉魚蝦。
那時候的水還很清，因為有山上的泉水流下來，還有一個大大的水泥管流水到下面的稻田里，水長期都是流動的，除了水草讓水看起來綠綠的，其他的沒有什么雜物。
池塘里總是有人養魚，所以小魚苗綿綿不斷，不論我們每天撈多少起來，第二天還是會有很多。
外公常常在中午吃過飯以后拿些剩飯放在一個竹簍里拋到池塘中間。到傍晚的時候再撈起來，就有很多的小魚在里面了，夠晚上美美的吃一頓。
那時候我就在想，那些魚怎么那么笨呢，每天都是這樣簡單的方法，竟然都可以撈到魚。
小孩子們就直接脫掉鞋子，沿著池塘邊的水草一遍遍的摸魚，很奇怪，那時候也是很容易就能捉到幾條，所以這樣簡單的游戲，樂此不彼，許多年都在玩，每次放假了我們去外婆家都要下水去摸魚。
靠近山邊的那一塊，有幾個很深的石洞，一般都是膽子大的男孩子伸手進去摸魚，而且每次都不會落空，一摸就有一把，只是我膽小，因為怕有蛇，所以從來沒有去試過，但是這么多年過去，竟然沒有聽說誰碰到過一條蛇。
后來長大了，別說去石洞里摸魚，就連在水草下面我我不敢了，膽子越來越小。
大一點的孩子就不好意思再下水了，他們學著大人模樣，用自制的釣魚竿，把挖來的蚯蚓放在魚鉤上，偶爾也能釣到幾條小魚。
但是在我們看來，那樣比起自己下水摸魚，太單調沒趣了。
沒有摸魚的時候，我們就在池塘的堤壩上拿瓦片打水漂兒，也是兒時百玩不厭的游戲。或者幾個小孩子一起在池塘邊的沙灘上建房子，圍魚蝦，找田螺，揀小貝殼和大蚌殼。每次都在活的蚌殼里找珍珠，只是從來沒有找到過一顆。
記得池塘旁邊有一棵大大的垂柳還有竹林，所以即使在夏天也有樹蔭，不用擔心曬太陽。
冬天池塘結冰了，我們就更開心了，拿石頭去砸冰塊。只是冰并不厚，所以從來沒有上去踩過。
因為有這口池塘，讓我們在外婆家有了很多美好的回憶。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有外公外婆對我無條件的寵愛，才讓我童年時能擁有那么一段無拘無束的快樂時光吧，也因此，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讓我至今都還念念不忘。
他們的確是極其和藹可親又特別喜愛孩子的人，從來都舍不得罵一句，更別說打了。媽媽說他們小時候調皮，外公舍不得打，拿一根稻草來嚇唬他們?？梢韵胂笫嵌嗝瓷屏嫉娜税 ?/p>
外公是一輩子的好脾氣，我的記憶中他就沒有發過脾氣，外婆身體不好，多半都需要他照顧，他也沒有責備過外婆幾句。有時候下地干活回來還得自己做飯，即使這么累，他還養豬，養雞，在屋后的院子里還挖了一塊空地種了天麻。
外公自己身體也不好，很多年以前就聽他說老是頭暈，他又特別聽信別人說的偏方，所以經常各種偏方弄來吃，卻都沒有治好過。
他是那么善良又老實的人，卻經常被人欺負。有一次，他辛辛苦苦將自己從山上弄回來的木材挑去縣城賣，卻在回來的時候被壞人用假錢給騙走了。當時聽他說到這個的時候，我心里真的是對騙子恨得牙癢癢。他們是該有多惡毒，才對我外公這樣的可憐人下手。
外公一生都好面子，講人情，自己再苦，對別人卻從不吝嗇，送禮的時候總是要多送一點，好讓自己有面子。
所以即使舅舅們給了錢讓他花，他也舍不得，常常都是省下來拿去送禮了。這一點，無論我媽媽他們怎么說他，他都改不了。
還有就是經常把家里吃的東西留了又留，直到最后都放壞了。他是以前窮怕了，所以有點好吃的都要留著，好在有客人的時候有東西拿出來招待客人。
他每次去我家的時候也不會空著手，總是要帶些自己種的土特產，或者別人買給他的好吃的，都要帶去給我們吃。
隱約還記得他曾挑過大米去我家，說是怕我家人多不夠吃。
就是這樣一個處處都只想著別人的人卻并沒有過上幸福的生活。當日子開始變好起來，舅舅也蓋了新房子，他們卻沒有住多久。還沒開始享福，就已經不在了。
每每想起，我就心痛不已。
確切的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外公去世的時候是多少歲，也已經記不清具體是在哪一年了，只知道他們已經去世十多年了，在我讀初中或高中的時候。
外公去世的前一年也是受盡了折磨，因為他得病了，雖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病，但是他頭腦已經不清醒了，經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至于那一年他到底是怎么過的，我無從得知，因為上中學以后，去他家的次數也少了很多。
只記得有一次他去我家，背著很多舊的票據，非常驚恐又著急地說有人要害他，叫我們一家趕緊逃跑，他說怕害了我們。
那時候我還小，不太懂得這樣的話，只是悲傷的看著外公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清晰地記得他非?？诳剩医o他倒了一杯開水，他拿起來就直接喝掉了，完全沒有覺得燙，我看著眼淚忍不住往下掉，恨自己沒有給他一杯溫水，萬一喉嚨燙壞了怎么辦。
那天媽媽不在家，我怕外公餓，就自己給外公煮了面條，還放了幾個雞蛋在里面。他大概是餓壞了，狼吞虎咽地都吃完了。我看著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那一次大概是腦海里對于外公最后的記憶了。
后來沒多久，聽說外公不見了，于是爸爸媽媽他們很多人都去找，后來是在他自己家的山上找到的，據說是外公一個人在山上待了一夜。他大概是糊涂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除了難過還是難過，最親最愛的外公在忍受著這樣的折磨，我們在一旁卻無能為力。
直到有一天中午，外公家那邊的人過來告訴我媽，說外公去世了。我媽一聽到就哭了，而我卻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在去外公家的路上，我整個人都還是愣著的，我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
可是當我走到外公房間門口，看到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的那一刻，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雖然大人們不讓我們小孩子看外公的遺體，說是怕我們害怕，但是我還是在門口偷偷瞄了一眼。就那一眼也是我對于外公最后的印象，又瘦又黑的臉，以后永遠都看不到了。
聽外公家附近的人說，外公是在地里干活回來躺床上休息卻再也沒有起來的。外婆并不知道外公已經去世了，她喊外公吃飯，卻怎么也叫不起來，后來被其他人發現的時候，已經離開了很久了。
后來聽大人們說外公得的是腦溢血。
對于這個我是沒有任何概念的，甚至于外公的去世我都是很模糊的，因為那個時候其實還不夠懂事，并不懂得生死的意義。
只記得辦喪事的那幾天，一直都在下雨，很多人說是老天爺也在為這個可憐人哭泣。
大人們都說外公病成這個樣子，走了也算是解脫了。所以我也覺得或許真的是解脫了，終于不用再受苦了。
只是可憐了外婆，外公去世了很久，她都沒意識到外公不在了，經常煮好一鍋飯等著外公回來吃，她說是外公出去干活了沒回來。
本來外公還在的時候，外婆就不會照顧自己，這下外公不在，她更沒辦法照顧自己了，經常很多天不知道吃飯。有時候我跟媽媽過去看她，她鍋里的飯菜都放壞了。
媽媽他們買了很多吃的東西放在家里，她也常常不記得吃。偶爾媽媽回去給她做頓飯，她才吃了幾餐。
那時候我上高中，回家也很少，家里的很多事都不清楚。
可是我爸媽竟然沒有讓我參加外婆的葬禮。這是我很久都不能釋懷的。
外婆去世了以后，我回到家，我媽才告訴我，說是怕我傷心，影響學習。
其實看到外婆一個人過成那個樣子，她這樣活著也沒有什么意義了，或許在她那里，已經沒有什么寄托了。
再一次去到外婆家，就只有看到一座外公外婆合葬的墓碑立在那里，只有他們提醒著我，外公外婆永遠地躺在了那里。
所以這么多年以來，每次在家可以跟著媽媽一起去上墳的機會，我從來不愿錯過。因為這是我還能與他們繼續保持關聯的唯一方式了。
也很感謝舅舅他們沒有按照傳統的偏見，而是將我的名字也刻在了外公外婆墓碑的外孫女那一欄。因為傳統的說法是女孩子不會放進家譜里，所以在祖先的墓碑上是不會出現女孩的名字的。
我很慶幸自己能做他們的外孫女。并曾經陪伴過他們一段快樂的時光。
最遺憾的就是，從小想著長大了要孝順他們，為他們買很多好吃的愿望這輩子都沒法實現了。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次去他們的墓前磕幾個響頭，將他們給我的愛和我對于他們僅存的記憶都深埋在心底。
The end
作者：向日葵的遠方
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努力，只是為了讓自己過上想要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