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瘋了,從此就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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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酷暑的悶熱炙烤著大地。稻子雖還油青的立在田里,可田里卻已經裂了橫七豎八的口子,朝著天空齜牙咧嘴。

正午時分,天氣悶熱難擋。村子里的人家都躲進了屋里,風扇呼呼的扇著半熱不涼的風。電視吵吵鬧鬧的響著,院子里的大榆樹上知了也顫鳴著。一群小孩正聚在樹邊的草壟里翻找著蛐蛐,陣陣歡笑聲散在悶熱的空氣里,引了屋里的大人出來喚她們:“娃們進屋玩,外面悶熱得很,中暑了怎么辦?”

小孩子們頭也不抬的回:“知道啦……”然后繼續低著頭扒拉著草叢。忽然悶熱的空中起了風,一朵朵黑云壓了過來。風刮得榆樹葉子嘩啦啦響著,孩子們個個歡跳著跑,大聲叫喊:“要下雨啦!要下雨啦!”

大人們都從屋里鉆了出來,有人一拍大腿就想起了晾在門前村道上的玉米。有人匆忙的跑到樓頂收晾曬的衣服。三兩滴雨滴落下的時候,大人又都利索的收好了一切。搬了板凳坐在屋檐下,點一支卷煙,翹著二郎腿,等著天落雨。

孩子們也都被大人們拽著拎回了屋檐下,她們歡喜的笑容有些癟。她們想奔去雨里蹦跳,現在卻只能在屋檐下伸出手沾沾屋檐滴落的雨滴。

這時候有一個人是與她們不同的,與誰都是不同的。她獨自一人穿著一雙看不出顏色涼拖鞋,伸著雙手轉著圈走在外面的村道上。仰著頭,張著嘴,眼睛瞇成一道縫看雨滴從烏黑的云里落下來。落進了齜牙咧嘴的田里,油青的稻子晃著纖細的腰桿拍手稱快。她也拍著手,嘴里咿咿娃娃的喊著:“好!……好!……”

兩只腳不停的踏在雨地里濺起泥,附在她同樣看不出顏色的尼龍褲子上。孩子們張望著頭看她,哄笑著指著她說:“女瘋子來了!女瘋子來嘍……”

屋檐下的大人們則皺著眉,隨手從墻邊撿了根棍兒甩在小孩的屁股上,“小兔崽子!再亂喊,小心她以后把你捉去!”

孩子們悻悻的閉了嘴,三五個縮回墻角根,看地上有小小的土窩,找了小棍掏起地牯牛來。大人們卻打開了話匣子,不知是誰先哀哀嘆了口氣說:“這老李家也沒個人管管她!就由著她這么胡亂的跑著,也不怕再出點什么事!”

另一個嬸子正搓著手里的玉米棒子,玉米粒跳出了籮筐,蹦進了雨里,她也不去撿,只是緩了手里的動作,“管?誰管?怕若是出了事,反而他家能落個干凈了。你們不知道吧。我聽說,老李正向政府提出是監獄逼瘋了他女兒,監獄得負全責。他還四處說著,憑什么政府把人逼瘋了就往家里塞完事!搞不好他還想政府再賠償他點什么呢……”

雨越下越大。雨點子像一顆顆滾圓的豆子一樣,瘋狂的砸向這片土地里。土笑,地也笑。大榆樹上的知了和草壟里蛐蛐卻都沒了聲音,它們靜悄悄躲在雨里,躺在濕了的草壟里。瘋子依舊在村道上跑著跳著,嘴里喊著奇怪的聲音。似在罵人,又似吼叫。

雨早已經將她一身上下所有的衣裳全都淋透了,灰色渾濁的水順著她的褲腿往下滴。原本看不清顏色的褲子依舊看不清顏色,涼拖鞋倒是露出了一抹米白色,原來它是一雙米白的涼鞋。瘋子結成餅狀的頭發也被雨淋成一縷一縷的滴落著水,貼在她的頭頂上,垂在她弓著的背上。她上身的衣服緊緊的貼著肉,倒顯出了一副好身材。

其實,她沒瘋以前,原就是這村子里出了名的標致姑娘。那會兒,村里的老人都說:“李婷這孩子好福氣,一臉福相,生得也好,日后定要幫她老李家掙個好彩禮。”

李婷從小到大樣樣都是比別人強的。鄰里街坊誰見了都免不了夸上幾句。教育自己孩子時也常常指著李婷家喊:“你看人家李婷!也不比你大幾歲,成績好就不說了。又聽話又懂事!你怎么就半點都不學學!”

李婷的父親李全,村里的人都叫他老李。老李生了三個孩子,老大就是李婷,老二李敏,老三是個兒子,取名叫李寶。最讓他驕傲的就是李婷這個大女。從小到大,家里墻上貼的所有紅獎狀都是李婷得來的。其余兩個用老李的話講,那就是一個不如一個。特別是李寶。簡直真就是個寶氣!啥也不會,人還蠢蠢笨笨……可就算李婷再聰明能干,成績再好,那也改變不了老李家窮這件事。

因為窮,老李家一個星期吃一次肉。因為窮,逢年過節老李家也不像別人家那樣,桌子上擺滿,屋頂上掛滿。還是因為窮,別人家樣樣都能有的,都用得起的,老李家一樣都沒有,連塊肥皂都要扣巴著買。

村里人家手上有錢的,要么都厚厚存在紙折子上了,要么就買了嶄新的農用車了,要么也有聰明的搞了大棚果蔬,還有的就準備建新房了……

可李老頭家除了三個娃在長,啥也沒長。可娃長不僅不見錢,還得大把大把的花出去,李老頭的頭發都愁白了。眼看著自己家成了村子里墊底的一戶了,走在路上腰桿都打不直了……

李老頭家門前有個魚塘。這魚塘原是村里存水放田的堰塘。后來不知是誰,只知道是村里的有關系的人,他以每年三十五塊的價錢承包了這個堰塘,倒了魚苗進去,又倒了豬糞牛糞,立了塊環保養殖的牌子就成了他家魚塘了。李老頭聽說,這魚塘每年養的肥魚每年能掙不少錢嘞……

可這些跟他家半點關系都沒有!即使魚塘就長在他家門口。老李頭站在魚塘邊望著魚塘腳下自己那一畝旱田說:“婷婷,家里的情況你都知道。看天吃飯本就夠難了,可爹還是拼命供著你們三個都讀了書。”

腳下的草長著細細的錐刺,李婷稍稍動了動,錐刺就扎在了她的腿上。她低下身子放了褲腳,才隔了草錐。李婷知道她爹的意思,她沒有吭氣。老李頭心里還是很不舍的,畢竟李婷看起來是讀書最有出息的。

要不是娃那么多,娃他娘又因為生老三時難產,撒手走了……這家里的事大大小小都只能靠他一個人的老肩膀扛著……他又怎么會……舍得斷了李婷的學業。不然,依李婷的成績,怎么說以后也能是個大學生。真要那樣的話,那他老李家也算是出了個頂厲害的文化人咧!可依腳下這幾塊旱田旱地又怎么可能養得起她們姐弟三個讀書啊……

這些年,他的身子也越發不好了,使力氣也當不得年輕人那般響快,掙個田間地頭的錢還得看老天爺賞臉。

李老頭揉捏幾下自己的老腰,立得久了,連著刮過的一絲風都像是吹進了肉里。他囁喏著,緩緩的開口:“婷婷,你打小就懂事。前些天你二伯說可以叫你跟著他和你二嬸一起去大城市里進廠子,他說廠子里一月能掙好幾千呢。你爹種了一輩子地,也沒見過一畝里長出幾千的糧食來……”

魚塘邊腥臭味陣陣吹過,無數的蒼蠅蚊子嗡嗡的鬧著,圍在兩人的身邊,等待著飽餐一頓。有風吹來,更是腥臭難聞。李婷扇了扇鼻子,絞著手指說:“爹,家里什么情況我都明白。我也向新學校遞交了貧困助學金,我再自己從家里帶點菜去,光吃食堂的白米飯花不了多少錢。省著點也可以給弟弟妹妹添補。鎮上的幾個店子我也去問了,我滿了十七了,可以去打假期工換點錢。我想堅持著,就可以盡量不讓你花錢。”

“爹,你總要相信,我長大了,是一定會有本事的!”

許是魚塘的的腥臭味大濃烈了,熏得老李頭的眼睛也紅了,鼻子也酸澀起來,“婷婷啊!爹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前些日子鎮上的赤腳醫生說我的病更重了,若再拼命做下去,這副老身板可能就……可我還有你們三個孩子,老二老三都還小不說,其實我已經跟你二伯商量過讓老二去,他說老二不行。年紀小,又不機敏,廠里不會收的。……爹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總得有個人替爹撐一撐這個家了。”

李婷也紅了眼睛,豆大的淚珠說話間就落了下來。“爹,你再等我幾年。我只要幾年!等我上完大學,家里肯定就能好了。我一定會幫襯著弟弟妹妹們,幫襯著這個家的!”

家里的老土灶上正冉冉的升起灰白的煙霧,空氣里一股柴木燃燒的嗆人氣味。他久久的佇立在魚塘前,望著青黑的天,陳舊的房子,和滿地騰飛的雞。一條拴著繩子的老狗,趴在院子的一角,吐著舌頭,流著涎,也望著他。李老頭不說話,狗也不叫喚。他們都沉默著看著眼前的一方天,一方暗沉下去的天。

李老頭夾著一根卷煙吸拉著,半晌他才緩緩開口:“婷婷……不是爹想逼你!是眼下的生活已經捏住了你爹的脖子,勒得你爹已經喘不過來氣了!”說完,他就扛著背,邁腳往回走了。蒼蠅和蚊子不甘心的圍著他飛出來很遠,黑乎乎細細密密的飛在他的頭頂。嗡嗡直響……

李敏知道了姐姐的事以后,她跑到豬圈旁跟李老頭說:“爹,姐姐成績好。讓姐姐上學,我去吧!”李老頭眼睛又是一熱,扔了手上破爛的鐵碗。拍了拍李敏的肩膀:“好孩子!不是你爹我非得讓她去。是你二伯說你不行,只能你姐姐去。你去了啥用不頂……”

豬圈的尿騷味刺鼻,它們白白胖胖的躺在圈里滾在屎尿滿地的地上蹬著蹄子,哄哄的叫著。李敏又跑去李婷的屋子找李婷。李婷正抽泣著收拾衣裳,紅著眼睛,眼淚抹了一臉。李敏急急的跑到李婷面前:“姐,你跟二伯說,讓我替你去吧。我不是讀書的那塊料,跟著二伯出去學個手藝,沒準將來還能多幫襯家里一點。”

李婷因著即將輟學,心里最期望的大學夢狠狠的碎了一地。她收了哭聲,扯了一絲笑對著李敏說:“妹妹,你好好讀書。將來若是能上大學,姐姐一定供你!”李敏急了,“我不是讀書的料,我想跟著二伯出去見見世面學個傍身的手藝。你們怎么都不能給我一個這樣的機會呢?”

李婷還沒有開口,二伯就來接她了。二伯笑著從拖拉機上跳下來站在院子里喊:“婷婷!準備好了沒有?要準備出發趕車了!”李敏聽見二伯聲音,轉了身子就跑出了房間,跑到了院子里,“二伯,你帶我去吧!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

“敏敏啊,你太小。出去了人家不收的。何況,你出去頂多也只能掙個打零工的錢,你這腦子和手腳干不了機器!工廠里得手腳靈活才能掙著錢!”院子外面的拖拉機轟隆隆的爆響著,震得李敏的耳朵也剩下轟隆隆的聲音。她緊緊的捏著手,不再說話。默默的背了背篼,拿起墻角倒在地上的鐮刀出去了。

而李婷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她沉默的收拾了東西跟著二伯坐拖拉機去村口趕大巴車。李老頭一路送她上了大巴車,遞了煮熟了雞蛋給她,又拿了一口袋橘子給她,“在外面聽你二伯二嬸的話!好好做事,不要惹事!”李婷點頭再點頭,不說話不開腔。李老頭下車的時候,李婷才急急的喊了一聲:“爹,讓弟弟妹妹好好讀書……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做事的……”

李老頭點點頭,車上的售票員急急喊著,“不坐車的趕緊下車了,車子要開了!”

李老頭站在大巴車的后面,手放在半空中揮舞著,手指忽得收緊了幾分,那樣子看起來像是在抓什么東西一樣,卻又無力的垂了下來。大巴車發動了,車底彈起無數的塵土,團團繞繞的壓在車身底下。車子開出去的時候,驚起了一陣滾燙的熱風,炙烤著揚起的灰塵。烤熟了,烤透了便發出一種混著汽油悶人、嗆人的味道,久久的彌漫在空氣里,難以消散……

圖片來源百度,大山

轉眼兩年就過去,李老頭早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喪著氣的樣子了。他經常掛著笑,隨時手里提著口袋鹵肉,頂著一頂沒邊的草帽,走在村道上,逢人就笑,見人就發一支村頭小賣部買的黃山煙。他的卷煙早就已經扔棄在墻根底下,很久,許久,發霉,都教那些白蟻蛀了。

得了煙的人總是停下手里活計,笑著說:“老李啊,你家老大又打錢回來了?”李老頭的嘴角咧得更加開了,眉眼都飛著,“可不是,她現在當了管理的勒。每個月都要掙好幾千塊呢!”“你家丫頭就是厲害!不像我家的那個,放假了現在作業都不肯寫,天天窩在家里看碟子。沒完沒了的。”

老李頭揚了揚腰桿,“姑娘家,你就該早送她出去打工。讀那么多書出來不也掙跟打工一樣,掙差不多的錢嗎!”做活計的人笑笑,沒有回話。拿著鋤頭松著地,不緊不慢的拋開腳底的土。有蚯蚓被鋤頭斬成半截,使勁的扭動著,彎卷著身體。做活的人又一鋤土蓋了下來,土就厚厚的壓住了它。人看不見它是不是還在打滾翻身,也不知道它躲去了那里。

李老頭見人不答話了,也沒覺得什么。心里想著:到底自己的日子叫人眼紅了。他還琢磨著,老二成績又不好,干脆等今年過了,也讓她跟著她姐一起出去。學個手藝,掙點錢。不指望像她姐一樣,至少也能多少掙點。姑娘家,就應該踏實學個手藝,讀那多的書能頂啥用!邊想他邊甩起了胳膊,頂著他那頂沒邊的草帽,悠哉悠哉的走了。

又過了幾個月,當年在外打工風光無限的二伯回來了。這次不同以往,二嬸的眼睛哭得幾乎要瞎了,她拉著兩大大的塑料袋,拖著朝家的方向走。二伯低著頭,埋著腰桿在后面用身體替二嬸頂著力,他的一只袖子空蕩蕩的隨著使勁的方向,前后甩動著,無力的擺動著……兩個人一前一后,咬著牙將兩個巨大無比的塑料口袋往家的方向,緩慢的挪動著……

二伯的手因為裁床出了機器故障問題,一下子軋斷了他的右手。齊著手肘生生了斷了。工廠里出了很多證明,說是他自己操作不規范導致了事故發生。二嬸和二伯約著幾個工友鬧去了很多地方,鬧盡了顏面,鬧成了大花臉,最后也只得了一點傷殘補助金。她們垂著頭,喪著氣,馱著背,弓著腰回了那棟打工一輩子換來的磚樓。磚樓的窗戶開得小,年久無人居住。

門一開,就撲了她們一臉一身的灰,黑洞洞的房子陰冷冷的迎著她們。李老頭得知了消息,趕緊提了好酒好肉,去到家里看望。卻沒想,還沒走到門口,就教他二哥遠遠用左手扔了一桿子掃帚,狠狠落在他腳下。他二哥怒氣沖沖的喊:“滾!我這不歡迎你家的人!你家的女兒好狠的心腸,以為跟著經理混在一起就不得了!我呸!到底不過是個山雞,做別人的二奶還能害自己的親二伯!狗雜碎一樣的東西!”

許多的人都打開了院門圍攏過來,李老頭愣愣的站在原地和往日的兄長吼起來:“二哥!你這話什么意思!你自己做活不仔細失了手,關我家婷婷啥事!你這樣罵才是黑了心腸!婷婷最后還費盡了面子,為你爭取了殘疾補助咧!”

“滾!滾!滾快點!”二嬸也拿了菜刀從廚房跑出來,紅著眼睛朝著李老頭揮舞著。看熱鬧的人們指指點點的議論著。

李老頭憋紅了臉,踉蹌著跑回家。院子里的老狗更老了,見有人圍在房子外面看也不叫喚了。反而縮著頭,躲回了狗棚里。一口一口的舔著碗里李老頭丟給他的鹵豬頭肉。李老頭打了電話給李婷,扯著嗓子在電話里罵她。

李婷聽了許久,只淡淡的回了一句:“爹,起房子的錢夠了。我明天給你打回來。二伯的事,你別摻和!”

李老頭所有的罵聲都僵在舌頭上,舌頭打著顫變成了顫抖的“好”!

村里的人聽說李老頭要修房子,都紛紛賀他,圍著他講房子要修成啥樣?李老頭悶不做聲,嘴角掩不住的笑意。他悄悄請了專門的人,看屋基,畫圖。那是一棟漂亮的小洋樓,建起來以后肯定會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小洋樓。

小洋樓蓋成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圍在李老頭的院子贊嘆著。小洋樓蓋得漂亮,貼的瓷磚也漂亮,連著院里的老狗都變得高大威武了一樣。它汪汪的狂叫著,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響。那年,李老頭成了村子里最得意的人。他換了一頂嶄新的皮帽子戴在頭上,頂著烈日看地里那些戴著草帽揮汗直下的人,嘖嘖的感嘆著:一家人種地能掙幾個錢?還不如他家婷婷一個人在外面打工呢……

這個時候,李婷早已經不在工廠干了。李婷具體重新干了什么工作,沒人知道。李老頭也不知道。只知道李婷給的錢越來越多,家里添置的物件越來好。一時間,村子里誰人不說李婷出息了,老李家出息了。若仔細聽的話,還有很多的人,提著自家孩子的耳朵喊:“你也不學學人家李婷!都一個村一片水土養出的孩子,怎么你就這么沒出息。”

被打的孩子也就擰巴著喊:“別揪了……痛!龍生九子還不一樣咧!那李家的李敏不也和我差不多嘛!說不定還沒我厲害了!”

恨鐵不成鋼的大人,松了手上的力道,暗暗的點點頭。是啊,同一個爹媽生的,都有這么大的差別,自家的也就不算什么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饒的罵罵咧咧著,院子里的貓狗也狹路相逢,貓驚叫著跳上房頂,狗狂聲站在屋檐下轉著圈圈得意的叫著。

李敏自小到大這樣的話也不知聽了多少去。她總是裝作不在意似的。扭扭頭,轉身離去。或者只是盯著自己手上那點活專注的做著……

后來,李敏也不讀書了。她也去了李婷在的地方打工。李婷嘆口氣說:“別的你也什么都不會,就做個簡單不費腦子的活吧。”

李婷安排她在廠里做了庫管,專門管理材料。她老實又是自家人,李婷十分信得過。李敏也只是木訥的點點頭,老實的干活。

李婷搖著頭靠在一輛寶馬,跟經理說:“我妹這人從小就這樣,呆呆傻傻的,沒個聰明勁。虧得比我還多讀了兩年書。”

經理一只黑手探到她的胸前,圓滾滾的肚子頂在李婷纖細的腰上,“你多能干啊!誰都不能跟你比。”

李婷楊著細眉笑,“那你還不離婚?”

經理閃了興致,沒好氣的回:“等干筆大的,就離。你當我喜歡跟那老女人過啊!要不是這廠子是她的,送我,我都不要她那樣的!”

李婷看了看倉庫,斜著眼睛笑。這個廠已經差不多要被她們整空了。這些年也是靠著這個男人,她才能步步高升,活出了人模樣。只要等眼下這批貨走了,她就能和這個男人一起過上上等人的生活了!

她咬了咬緋紅的唇,眼睛斜斜的瞥向整個工廠,打量著。當年,她被逼退了學,入了這血汗工廠。從此,大好的人生前途徹底的斷送了。

來到這工廠里,開始漫長的,如同機器一般的生活。說是像機器一樣,其實,是連機器也不如的。她為了趕貨,多少次被平車的鋼針扎穿手指!只為了多掙那一點加班費……多少次日日夜夜的坐在那臺冰冷的機器上,身上尼龍化纖劣質的廠服,被汗水澆濕,貼在肉上,捂出一身的痱子。再撓破,汗水一侵,撕心裂肺般的痛……又有多少次被那個惡心的中年男人仗著自己是組長占盡了多少便宜……

那樣的日子,她此生,是再也會過一天的了!永遠不會!當機會來臨之際,她狠狠的抓住了命運遞給她的繩子。順著眼前這個男人,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今天。一切都是她用自己的努力和汗水換來的!沒有人能再毀掉她的生活,決定她的未來了……

李婷半晌才緩緩的吐出一句:“哼,你總是說的這么好聽!心里想的什么鬼才知道!”

男人一把拉過她往車里塞,“好了,好了。我們快走吧。答應陪你看電影吃飯的……”

然后她就像一尾靈動的魚兒一樣,鉆進了那輛車里。車里扭動了幾下,哼唧著一溜煙跑出了工廠的大門。灼灼烈日之下,朝著遠處寬廣的大路上駛去,驚起一地的灰塵,漫漫的揚在半空中,久久的盤旋著不肯落定。

蔚藍的天空下,成片的工廠遠遠看去只覺得烏壓壓的一片。沉沉的拔地而長,一片一片的,緊緊貼著地面,生長著一朵朵黑乎乎的、藍艷艷的怪物一樣。吞噬著無數年輕人的青春,熱血和美好。

半夜,月亮高高的掛在天空。廠里的大車子呼啦啦的裝著材料和成品。幾個大集裝箱,幾輛加長貨車。李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是窗外的聲音太吵,還是夜太長……

警笛長鳴著響過來的時候,李敏剛穿好了衣服打算出去走走。一大堆警察圍了過來!連夜查封了整個工廠!

李婷和經理都被抓了。李敏也被抓了。原本是有人舉報,工廠內部人員涉嫌監守自盜原材料和成品。可警方介入一查竟然發現,這家內衣廠里的材料全都是偽劣的有毒原材料!再查,竟然又發現廠里還有一條暗線,暗中操作著生產國際品牌內衣!最后還牽出了財務嚴重虧空轉移,以及李婷插足經理婚外情的諸多事情。涉案金額巨大,涉案事件極其惡劣,情節嚴重。所有涉案人員都被拘留了。

沒過多久,李婷卻獨自一人出了看守所的大門。經醫院查血,確診她已經懷孕了,依法取保候審。看守所外的陽光炙烤著大地,一腳踩上去,腳底的大地撕喊著,哭叫著。無聲無息,又充斥在李婷的每一寸耳膜里轟鳴。她瞇著眼睛看藍天白云,看無人行走的街道。失魂落魄的走著,走著……

一直走到工廠的門口,她才想起躲避。她恍如做夢一樣,分不清現實和以前。不久以前都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夜幕落下來的時候,她瑟縮在小旅館里。抱緊自己,成團的滾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被子里。

服務生按了門鈴替她送餐,她赤著腳開門。卻迎來了一個漆黑的大口袋,從上至下的套住了她。一個尖細的女聲喊著:“他媽的!讓你有本事做小三!讓你有本事勾引男人!把老娘的廠吃空了!還敢報告警方!打死她!往死里打!”

有無數的拳腳踢在她的身上,臉上,肚子上。她拼命掙扎,拼命喊叫,整個世界的人卻仿佛都睡著了一樣,沉睡在每一扇沒打開的門后。

李婷意外流產后不久,法院一直聯系不上她。搜尋了好久,才順著線索找到在某一橋洞下安身的她。逮捕的時候,李婷已經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了。她流浪在大街上,衣衫襤褸,撿著垃圾桶里的東西啃食。她的臉上,身上都是傷痕。也不知流浪了多久,也不知是經歷了什么……

只是她整個人從上到下已沒一塊好肉了。可奇怪的是她還笑著。拼命的笑著……對著警察,對著所有人喊:“讀……書……讀……不打工!……要……乖……”

警察以為李婷是為了逃罪,裝瘋賣傻,逮捕后,立即將她送去了精神病醫院檢查。

拿結果那天,天空灰蒙蒙一片,雨滴纏纏綿綿,如訴如泣的落著。淋透了大地,淋透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有了雨水,陰暗的角落里就長起斑斑點點的霉塊,花朵也在慢慢的腐爛。只有天空,還是陰沉著。

李婷瘋了,真的瘋了!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為什么瘋了。也沒有知道她從什么時候就瘋了。醫院說:情況嚴重,只能留院治療了。

李敏經查,無罪,當庭宣判無罪釋放。李敏向法院申請了帶李婷回老家。法院確認李婷已經瘋了以后,也批了手續。接了李婷的時候,李敏撕了醫院的檢查報告和確診書。她看著李婷,哽咽的說:“姐,你看看我!我是敏敏!”

“她們說你瘋了。我知道,一定不會的!你是我最聰明最厲害的姐姐!你不會瘋的……你一定是迫不得已……我知道。你現在看看我,我們已經安全了。你看看我呀!……”

李婷依然沒有反應,拿著一張舊報紙念叨著:“一……二……一……”

李敏仍然不死心,她用盡所有的辦法。說了所有的話。李婷卻依然還是那個瘋傻的樣子。她絲毫不受外界所影響,她沉在自己的那個世界里安然的做她喜歡的事。李敏最后死死的望著李婷,眼里帶著絕望的說:“姐……警……是我……報的……”

李婷頭也沒抬,流著口水喊:“書……書……”

李敏哭泣著緊緊的抱著李婷,嚎啕大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最后會變成這樣……我只是想,你能不要那么好。好到所有的人只看得見你!而所有人都覺得我連給你提鞋都不配……可……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風狠狠的刮過,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扇打著地面,打碎了每一片落葉的尸體。黃昏散落在整個村莊里,蛋黃色的光染在了田間地頭。連門前那個臭魚塘都閃著盈盈的金光。李婷流著口水,歪著頭興奮的跳著,蹦著。嘴里含糊的唱著:“我要上……學校……天天……”一直順著金色的稻田,跑去了山間,跑去了小溪旁,跑去追胡蝶,捉蜻蜓。跑跌了,摔了,也很快的、不知疼痛的爬起來,繼續跑著……

李老頭拿了鋤頭,流著老淚,挖爛了院子里種的花花草草,種的搖錢樹,種的金桔,通通的都挖爛了。他高聲叫罵著李敏。什么都罵,什么難聽的都講……

他甚至還罵李敏是禍害精,是李敏害了她姐。害了一家人……他氣,氣李敏,卻又氣出事的是李婷。

氣不過,便紅著臉,紅著眼,喝酒。喝醉了倒在泥地上,躺在院子里那條老狗身旁。抱著老狗哭,喊。

李敏從不答言,只是冷笑。看著家里漂亮的小洋樓冷笑,看著院子里那條老狗冷笑。忽一日,她默默的走了。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知道。只知道,她再也沒有回來過,再也不肯回來了。

瘋子李婷,從此成了沒人管的瘋子。小孩見了她笑,學她的樣子走路,說話。大人們經常順手抽一根細條子,抽在小孩的屁股上,“叫你學她!叫你學她!好的不學,盡撿些丟人現眼的學!”

村子里的炊煙彎斜著身子飛去了空中,青煙在笑,它從長長的紅磚里鉆出來就跑到天上去。笑底下的人!空中的云也笑,它飛得比青煙高,它笑青煙快死了!

風一來,青煙果然就散了,白云也跑了,天空了,空蕩蕩的一片。只有老李頭家的房子,穩穩的立在那片土地上。卻有許多的白蟻長在房子里頭,拼命的長,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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